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迷荼>第101章

  叶箐最喜欢的东西躺在一个瓶子的底部,他急不可耐,伸手就要去拿。

  手伸进瓶子很容易,可是想将东西取出时,他忽然发现,紧握宝贝时拳起的手被瓶口卡住,要么松手退出来,要么就一直僵持不下,直到被迫松开手。

  他们在甲板上被颜文峰堵到。

  颜文峰没有半点犹豫,当场以手枪指向叶箐,逼停叶箐的行动。

  因为逃生时间正在飞快流逝,敲打着理智,因为叶箐手里有“重要人质”,拷问着心和感情,这经过长年累月的训练后持枪相当稳的一只手,现在也很难稳住了。

  颜文峰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握枪,竭力止住枪口的晃动,同时矮身上前,试图与对面的两人缩短距离。他死死盯住叶箐的脸,表情语气都毫无破绽,沉声下了最后通牒:

  “叶箐,我数到三,你还没有放开他的话,我会直接开枪射杀你。”

  这是一场赌博。不是赌叶箐怕死,会丢下季末去逃命,而是赌叶箐怕季末被误伤,会为了保护季末将他送还。

  闻言,叶箐眼神已是冷极。

  在以往要是有人这么威胁他,那他是非要闹个你死我活,将天捅破了才能善罢甘休的。胆敢惹叶箐的人才需要担心下自己的小命。

  可是现在。

  软肋暴露在外,还如何去与他人争斗。

  叶箐有壮士断腕的狠厉和背水一战的孤傲,什么都豁得出去,却唯独不能在抱着季末的时候松手让一丝丝的寒风泄进来,叫怀中人觉得冷。

  “一……。”

  颜文峰报出数字,向前逼近了一步,更近地同叶箐对峙。额角凝着汗珠,眼神迫人,这一步踩在最紧绷的那根弦上。

  叶箐的神经被扯动,全身的肌肉在蓄力,关节战栗着,危险的凶性正被激发、活化,藏在眼眸,等待暴起。他全神贯注,凝视敌人的神情,目睹漆黑的枪口快要杵到面前。

  叶箐会找到破解局面的方法,死斗的天性是骨子的不屈服,是命。

  叶箐会放开季末,而在颜文峰碰到季末,想要接住他,拉走他,分神的那一个瞬间,叶箐就会拔枪还击。

  这不是一场拉锯战,输赢只会在呼吸间见分晓,而胜负手是更快的那一颗子弹。叶箐只要颜文峰后悔,只要他命丧当场,再不能染指自己的人!

  “二……。”

  颜文峰拔高声音,报出了第二个数字。

  对峙已至白热化,颜文峰不再尝试用言语威胁和说服叶箐,双方都忍不住想要动手。直面相对的寸步不让的视线中,杀意交错。

  这时叶箐却突然察觉到怀里的人动了动,两人的注意力同时被吸引过去。

  “阿末?”

  如果说叶箐信命,那他是不是也该信有命里的变数这回事。

  “……”

  季末头痛难忍,被叶箐抱着靠在他的胸膛,一直闭目养神,眉间皱得很紧。外界的人声、枪声吵起来就不曾停下过,钻入耳朵,更像是在脑子里钻孔,搅得人难以安宁,无法放空心思好好考虑接下来的事情。

  可当叶箐停下,他从无数的杂音中费力分辨出了一个熟悉的嗓音。

  这个人每次叫出自己的名字,都像是有力量的。

  颜文峰:“季末!”

  急切开口,问:“你没受伤吧?哪里不舒服?”

  季末睁眼,从叶箐肩上抬起头来,侧首望去。

  叶箐视线下坠,便见季末睁大了眼睛,眼里微光颤动闪烁,仿佛峰回路转,惊讶之余欢欣又喜悦。叶箐揽着他的背,勾着他的腿弯,手上紧了紧,愈加沉默寡言,在这两人的氛围之间突然就失去了插话的资格。

  只有季末自己知道,这一刻被刺激到是因为什么。

  当颜文峰如约来接他,又以枪口对准叶箐,季末立即想起场中各人的身份及立场。

  颜文峰是真的有可能开枪杀了叶箐的!

  呼吸急促起来,季末手推在叶箐的胸膛。“放我下来。”

  叶箐没动,成了一具木头人。季末看也没看他,而叶箐望见季末的侧脸,感受到他非常紧张,不安,在小幅度地挣动,想要逃开自己的手臂。

  在季末面前,叶箐好像连保护他的资格都失去了。“……”

  “砰!”

  颜文峰开枪了。

  扬手一枪。子弹打在叶箐脚边,这是一次警告。颜文峰更近一步,看叶箐的眼神就像冷硬的手枪外壳,他毫不客气地命令道:“叶箐,放开他!”

  季末无声抽了口气,被江上的夜风一吹,身子冻得瑟缩。他又一次开口,声音冷淡了许多:

  “叶箐,放手。”

  叶箐喉咙里滚动着沉闷的血气。不能说话,怕一张嘴就要吐露乞求的话语,求一个人回头。心里比起愤怒,更多的是情凄意切,心伤蚀骨。

  心说,叶箐,你又出来自己犯贱了。

  季末推开了叶箐,身上没有力气,脚一挨下地,险些跌倒。左右两人都条件反射一样想要上来扶他,但季末伸直双手维持平衡,颤巍巍地摇晃了几下后勉强站住了。

  夜空、船、江水、熟悉的两个男人似乎都在眼前晃荡着,而季末终归是自己站在了中间,用展开的手臂挡开所有人,也插入到这场对峙中去,成为一道脆弱却不可忽视的屏障。

  “阿末。”叶箐动了动,嘶声说,“你跟我好不好。”

  听到这句话的人干脆地转过了身,只留一个薄情的背影。

  季末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微微昂首直视颜文峰的双眼,空手与一名警察的枪口相对。

  多无情的子弹,多无情的江风。审判可能在遥远的将来降临,也可能很快,在出乎意料又平常的某一天就自头顶上方落下。

  季末和颜文峰认识的时间不短了。平时这个人的视线落在季末身上总是满目深意,深情不露,现在这些都收了起来。他的面目一如既往的端正、坚毅,但于季末而言,这副样子却是未曾见过的冰冷。

  只有作为一个警察在面对敌人时理应袒露的,冷酷的神色。

  季末知道这个警察有胆识,有能力,嫉恶如仇,不会动摇,不会放弃,可靠值得信任,但无论如何季末都不能让他向叶箐开枪,绝对不可以是叶箐。

  哪怕有一万个不合理,季末开口了,想要这个人现在就作出保证:

  “颜文峰,你答应我,不可以向叶箐出手。”

  叶箐视线猛然跳到季末背后,深深注目这个背影,闭紧了嘴巴。

  颜文峰眉头一蹙,已经明了季末意有所指的是什么。

  “季末……你知道的。”颜文峰不知该如何回答,缓缓说道,“我不想骗你。”

  子弹必将经行的路线,季末挡在其间,颜文峰想要稳住准心,又想挪开枪口。

  多少次打出满环的成绩,拿不稳枪的神枪手在季末面前成了一个笑话。

  颜文峰也赌不起。

  “收枪吧,颜文峰。”季末说,没有想回头去看背后那人的表情。“我跟你回去。只要你今天放过他。”

  “过了今天,他再怎样都和我无关了。”声音轻轻的。

  颜文峰看透季末眼里深沉翻涌的东西,藏了丝丝祈求,因而心情复杂。明明都快站不稳了,一阵风就能吹倒,还要逞强去护别人……真心让叶箐偷走了半颗,颜文峰想要开枪打死这人,说自己的私心里掺杂了一点嫉妒和不平之气,又怎么了。

  警惕的眼神在“恶棍绑匪”和“人质”之间来回打量,手枪枪柄捏出汗了也不敢放低一点。

  珍贵的时间在迟疑之间悄然流失。

  颜文峰赶走杂乱的心绪,快速答道:“你先过来,到我这边来!确保你安全了我才会放叶箐走。”

  季末不松口,倔着眼神。“你先收枪,让叶箐走。我说了跟你回去,自然会照做。”

  颜文峰的呼吸沉了下来。若他放下武器,那谁来牵制叶箐?谁能保证叶箐不会趁此时机向颜文峰放冷枪呢?叶箐可不是什么会乖乖束手就擒,眼睁睁看着季末被带走的软柿子,他今日才当众枪杀一人,杀人比喝水更简单,颜文峰怎么可能会信这等危险人物!

  但季末偏要护,直往枪口的方向走,颜文峰眉头紧锁,心急如焚,忍不住叫他:“季末!”

  “已经没有时间了!快过来!站到我身后!”

  生死当前,季末反倒无所谓了。挡在叶箐前边,声音清冽,语义直白:“你是要我们都活下来,还是大家一起死。”

  颜文峰要被他急倒,当真是除暴力手段外,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季末还想说点什么激他,忽地听见来自背后的一声笑。季末诧异地回头看去。

  叶箐始终保持沉默,作为被谈论的焦点旁观他们小孩子吵架似的争执。没有辩解,没有自证清白,叶箐的心里话只能跟季末一个人说。而那些痴情不悔,现在当着季末的面也全都咽了下去,再不复提。

  直至最后,才笑了一笑。

  “阿末。”叶箐笑,“谁都打不服的叶箐,只朝你投降。”

  他慢慢举起了双手,眼睛唯独只看向面前这个纤瘦的身影,命中注定的红尘牵绊。

  透骨苍凉,柔情万丈,全都湮灭在此刻的这一眼对视和这一句话里。

  叶箐说:“阿末,你快跑吧。”

  季末愣住。

  被难以言说的感情催促,他僵硬地将脖子扭了回去,突然间心慌起来,有些手足无措,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浑身针刺一般的难忍。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又觉得不该远离叶箐。惶然想要回头,却不敢再看叶箐的表情。

  “……”颜文峰无言放下手枪,心里一阵说不上来的滋味。看见季末犹豫的步子,上前去扶他,时间已至万分紧迫的关头。“季末,快!手给我!快过来!”

  来不及了。

  差一点就真的来不及了。

  从颜文峰的视角,下一刻便看见他们背后漫天飞舞的火星,就此点亮了夜幕。

  船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爆发巨响,那是快要将耳朵震得失鸣的白光。幸存者们看到船上建筑的顶部,第三层首先被引爆,就像烟花一样,最高点爆开,腾起漂亮的火云。

  颜文峰变了脸色,已经感到灼热的气浪。

  跳!跳水!他大喊。然而个人的声音被爆炸的余波吞没,只看得见他张嘴,脸上一片惊慌的神色,听不见有声音传递过来。

  接着是船上的第二层建筑被爆破,爆发了更为剧烈的爆炸。火光包裹着第三层的残骸冲上夜天,炸裂的碎片四散,第三层解体、融化,火焰坠落,塌陷到第二层。

  船面第一层、甲板之下的船舱依次爆炸。火焰在船体完全沉没之前化为江上璀璨壮观盛放的花。

  “……”

  季末来不及反应,也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因为迷幻药的作用发软,他站不稳地跌倒。

  但有人抢在连环爆炸的前面,先一步接住了他。

  甲板第一次摇晃起来之时,背后的人冲上来一把抱住了季末。船体倾斜,急流打上甲板,他们被喷薄而出的烈焰追赶,他们迎着江浪在颠倒的世界里狂奔。

  天旋地转,空气被压缩,热浪辐射,无处不充斥了灾难和毁灭的气息。

  他们越过船舷,一头扎进寒江水里。

  季末下意识地回头去望,隔着江水他的额头碰上背后人冰冷的嘴唇。

  季末不知道那是一个告别吻。

  江水灌入口鼻,漫进喉咙和肺里,季末的灵魂被淹没了。

  水体隔绝了第二次,第三次,接连引发的连锁爆炸。

  水面之上,夜空烧红了半边,好一场盛大的烟花晚会。

  许森眺望远方江面上冒着浓烟滚滚燃烧的游船,脸色越来越难看。从烟火晚会伊始的轻松,面带笑意,到后来的面沉如水,失去表情,现在脸上僵冷得就像深夜时只有寥寥一片死寂的旷野。

  周围尽是聒噪的人声,警笛声。救援人员列队集结,指挥能调动的船只出航救援。新闻记者们从旁焦急地进行现场播报,背景里有为失联的亲人痛哭的可怜人。

  那个男人跪在江边哭得撕心裂肺,哭喊着说他的老婆就在失事船上工作,今晚爆炸发生后她的手机就再也打不通了。

  哭得狼狈极了,面对眼前烧出骨架雏形的游船就要往江里跳,完全失去了理智,被悲痛欲绝的感情和冲动所左右。他的朋友们被吓坏了,纷纷拉着他,劝他,求他不要想不开。

  许森站在一旁,沉默地聆听这一出闹剧,被迫旁听令人心烦的哭声。

  超时了。

  阿龙本该在八点将季末带出来,向许森总结和汇报情况。但是现在已经九点了,船都烧了半个小时了。

  秘密派去接应阿龙的人开着小船回到岸边,撞见大老板一个人守在江滩全都被吓得魂飞魄散。他们无功而返,只得如实说没有接到人,没有收到一次阿龙的信号。

  他们没有出来吗?许森下意识地追问。

  话一出口,他突然意识到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开船的手下人瞥见许森的脸色一句话不敢多说,立马又驾船开进了江里,前去寻人。

  许森动手给阿龙打去了电话。

  无人接听。

  这阵拉长的忙音是想暗示什么。许森需要去揣测最坏的可能吗?他怎么可能会失败。

  可是只有忙音回应他不能冷静的质问和无法平息的躁怒。这忙音只是想说明一个事实:

  阿龙失联了。

  他们没有回来。

  如果失手的话,如果真的失去的话……

  许森捏着手机,低头时目光凝在那一串数字上。半晌,他主动打给了季末。

  关机。

  许森维持拨打电话的姿势过了很久。

  所有不能抑止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碎裂,被烧融,化为飞灰散在风中,无处表达,不得宣泄。最后剩下的,安静燃烧的感情已说不明是什么。

  给清扫队的队长打去了电话。

  关机。

  这关机的意思就很清楚了:恐怕人已经阵亡了。

  许森开始查今晚参与行动的所有人的私人电话号码,再依次拨过去。他打到第十通电话时,有人接了。

  是清扫队的队员。电话一接起对方就控制不住地大发雷霆,说计划被泄密,他们被判定为恐怖分子;说他们的行动严重受挫,全程都在遭遇计划以外的突发事件;说爆破时间提前,可清扫队为何没有接到通知,反而是泄密者先全船通报了撤离时间;说现在清扫队死伤惨重,根本无法统计幸存人数……

  许森沉默地听完这一大通激愤异常的控告和指责,然后开了口,问:季末呢。

  没有活着的人看见季末。

  结束通话后,手机意外被打进了一通电话。

  是家里的佣人。她报告说:许先生,您订的笼子已经送到了。

  许森挂掉了电话,心想,人都没了,还要笼子有什么用。

  行动失败、计划核心遭泄密、手下失踪失联、被冠名恐怖分子……明天的江城势必不会太平。

  闵先生又在打许森电话了,大概是收到了后续幸存者的报告,知道出了不少差错。行动并未按闵先生的计划正常进行,可也没有按许森的想法去展开,所有人都是输家。

  许森没有理会来电,现在除了有关季末的消息外他不想听见任何人的声音。他知道闵先生能够并且一定会把这件事压下去,处理好后续不留祸患,不落人口实。而许森也有一堆猛然被推至眼前的紧要事得去处理,比如内鬼泄密,比如安抚侥幸活下来的手下等等。但他现在全都没有去想了。不在乎了。

  心里只反反复复想着一件事:

  他的阿末呢。

  人流散尽以后,许森的身边空无一人。夜市因为重大事故已经悉数收摊,此地空余一地没人要的垃圾。

  许森站在江岸,在冬夜的寒风中独自伫立了一夜。

  看了一夜除夕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