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迷荼>第103章

  已经是大年初一的白天了,连续两个晚上没有合眼的人到现在依然了无困意,不曾休息过一刻。

  昨夜不知是多少人的未眠夜。

  除夕的烟火晚会因重大事故被迫中断,船难的失踪者已超过百人。他们的身份尚在确认中,无法公布,但救援人员至今还没放弃打捞和搜救。已经获救的幸存者被紧急送往医院检查救治,并接受了警方的集中保护,以配合调查关于“恐怖袭击”的传言。今晨,江城的民众们纷纷自发走上江滩祈福,各大媒体将持续跟进关注……新闻推送挤爆了手机的消息通知栏。

  而许森的办公室就显得过分的安静了。

  本不该这么安静的。季末在的时候总要和许森针锋相对,每每要找许森心情好的时候挑衅几句,专捡会惹许森生气的话说,想试出他将将要发怒的那条线。口出狂言,然后不疾不徐地等着看许森的反应,不争得上风就不依不饶。猜中了就像是得逞了一般,轻笑一声,收了话锋果断地退走。

  许森觉得好笑,为他这股争胜的意气,和少年人没藏好不经意间显现的一点活泼和桀骜。陪他玩这种幼稚的游戏,让他占上风又如何。许森再清楚不过,季末敢这么玩是因为他了解自己,季末太了解激怒或撩拨许森到什么地步足够他全身而退。

  没人比季末更加了解许森。

  那季末是否明白,他所有的叛逆和放肆都建立在许森默许和纵容的基础上。也许他隐隐猜得到这一点,但他不可能猜到的是,许森同样对这条隐性的规则乐在其中。

  若是换了别人,这个故事早就没了下文。

  要是季末还在就好了。

  虽然他待在这间办公室的大部分时候都不闹腾,不理睬许森,只一个人专注而认真地翻看资料和文件,写报告,不出声地思索,那却并不是一种寂寥的静。他在许森眼里呼吸、活着、融入氛围,成为许森古井无波的世界中灵动的一部分。没有绚丽斑斓的色彩也在一个人眼中耀眼夺目,有难以忽视的存在感。

  许森偶尔会停下工作,坐在老板椅上,不远不近地注视季末。看他垂落于额前细碎的黑发,看他遇到难题时微微蹙起的眉,看他低头沉思时半阖的眼,看他提笔时摆动的纤细的腕,手指手背上突起的骨节,偶尔露出衣袖的腕骨,毛呢大衣也掩盖不了瘦削的单薄侧影。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以前那个小孩长大了。可不知是又有怎样一种神奇的魔力,时光流淌到了少年身上自然而然就变得慢了。慢到许森能听见寂静处的心跳声,比任何驳杂翻起的心绪和念头都更响亮,它沉稳有力地搏动,一下,一下,又一下,不愿停歇。

  这种凝视有时候未免时间过于长了,季末会有所察觉,疑惑地偏头望过来。这一眼会引发错觉,引起犯罪。许森对他的打量和观察变得不加掩饰,且热意十足,昭告危险的进犯。对视数十下心跳后,许森会朝他走去,从他手中抽走文件,恶意耽误他的工作,然后带着他滚倒在沙发上,手掌碰上方才视线触及的地方,解开他的衣襟和腰带,扯下抛落到一旁,剩下的就是眼神和身体一并纠缠上去。

  他们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翻来覆去地做爱,在办公桌上用各种姿势肢体相缠,在老板椅上紧密地结合和拥吻。在顶层的全景落地玻璃墙前,季末被抵住和牢牢钉死在许森身体构成的囚牢之下,火热的身躯扑在凉透了的玻璃墙上,性器蹭在坚固的玻璃上画出淫靡的水线。承受撞击,大声呻吟,泣音不止。许森在他的身体里重重顶入,毫不怜惜地冲锋和进攻,用欲望鞭笞灵魂,共他沉沦。然后在他意识涣散迷离之际吻在他的耳后、后颈和肩胛骨上,留下缠绵缱绻的痕迹,抚摸他颤抖不已的身子。

  扭曲至极的迷恋尽数深藏,污浊的,诉说着不堪的体液洒在过这间办公室里的每一处。嗅到他的气息,感受到他的存在,把这当做是一件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许森不曾怀疑他会一辈子陪在自己的身边,就像是不曾怀疑他的笑,他的泪,他的迷乱,他的不清醒,他的气愤,他的噘嘴,他的撒娇,他的害羞,他的使坏,他的小心机,他恋慕崇拜的眼神,他热烈直白的爱……每一面,全部都该是属于自己的。

  这里是许森一手筑就的巢穴,全江城最安全的地方,无人胆敢打扰他们,季末可以在这里过一辈子。许森就此日夜沉迷于与他相处的时光,炫耀似地将掌中笼着的庞大世界托起,当作一个玩具,一件礼物给到他的眼前,予他自由,任他玩闹。

  可现在。

  突然而然地,手里空空如也。两个人所构成的世界,一人抽身远离,与他相关的一切都在崩溃。许森目睹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原以为只是闹闹脾气一个小波折,诧然回首时才惊觉脱轨,重要的东西统统从掌中流失,留在手中的部分苍白没有色彩,剩下的残渣再也拼凑不出过去认识季末之前的自己。

  究竟要有多富有的家产,多高的地位,多大的权力,才能够让一个人起死回生,才能够唤得一人回头?

  后悔了。当时就不该让他上那艘船。

  后悔了。那天就不该盛怒上头,跟他硬来,和他吵架。

  后悔了。从更早更早以前……

  后悔很多事情。

  多么讽刺,许森位于江城的顶点,坐拥整座黑暗王国的财权,却得不到一个人的心,追不回一个人的命,这和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区别?许森曾自大地开口,说他死了也是自己的。但只有当死亡真的将他偷走,才知道好多话不该说,说了就成了咒,早晚报应不爽。现如今没有机会后悔,亦无法挽回了。

  一个人死去,仿佛带走了活着的人的灵魂,剥夺了让其快乐和满足的权利。再也听不见心跳声了,只能听见冷风呜咽,一句话重复播放: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从此以后再没有了季末……

  许森拒绝相信和接受没有他在的世界。

  冬日早上的日光照得人眩晕,怀念,执迷,后悔交错上演,暴怒和恨死灰复燃,喜怒悲惧不定像个疯子。

  一会儿是正常人,一会儿是看起来像正常人,一会儿什么也不是。

  开始跌跌撞撞四处找他的照片。

  ……

  这天青城区的大厦没什么值守的人,春节怎么都是要一家人在家里团团圆圆地过的。

  没人想得到,除夕夜的晚上有人独自驾车去看烟火晚会,大年初一的早上有人独自驾车回到城区。没人知道大老板一个人拿着手机又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几个小时是出了什么事。

  许森没出什么事。他终于修补好了他那张满是碎裂痕迹的面具,自制力在这场撕扯的战争中扳回一城。脱离情绪失控的漩涡,恢复了冷心冷情的姿态,打理好自己,重新成为众人眼里熟悉的高高在上的大老板。他打开门,出来召见下属,召开紧急会议进行复盘,旁听参与行动的幸存者和手下们陈述事发的全过程。

  与以往不同的不过是今天大老板阴沉着脸,气压很低,罕见地因为行动失败而怒不可遏,当场红着眼拍了桌子,要求所有人尽述细节,有关季末失踪一事事无巨细全部上报。

  负责接应和监视环节的人首当其冲被问责。

  会议室大门敞开,人来人往,不断有新的知情人被带到。已知的情报共享出来,被总结打印成册以供分析局势。一些人在争执,互相指责,推诿责任。一些人在提出疑点,乃至质疑他人。被高度怀疑是泄露了机密的内鬼被捆起来,推倒在地接受拷打。

  许森坐在会议室的首座,强压着心火,耐心快要告罄。有那么一刻,表情凝固放空,心声低沉,喧嚣嘈杂的世界和聒噪的虫子被隔绝在心幕之外,他觉得身边冷冷清清,安静异常。

  没有季末的发言,连会议都失去看头了吗。

  周围围着的虫子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只叫高处的人觉得厌烦和孤寂罢了。

  “快八点的时候,叶箐突然来了,然后……”

  许森突然捕捉到了耳熟的名字,骤然回神。

  “叶箐?”咀嚼着这两个字,眉头愈加紧锁,深感头痛。“怎么又是他?”

  这人的名字每次出现,都是不快的开端。

  但许森很快就听见了第二只耗子的名字。几乎是立刻,他脸上的神情舒缓开了。

  “呵。”低低笑了一声,复杂难言的意味。这种能叫人缓一口气解脱出来的惊喜能够回味很久。许森十指交叉撑在下颌,扫视过场内混乱的景象和众多手下,嘴角勾起,现在是不急了。

  “报告会推迟。”他击掌,扬声道,“现在,散会。都回去吧。”

  转头向一下属说:“去把颜文峰叫来。”

  没兴趣再搞小打小闹,许森要动真格的了。

  颜文峰走进青城区的大厦之时,所有的爱恨情仇已悉数封存。他只尽忠职守,忠于人设,做一个利益至上,唯利是图的恶人黑警和小人。

  警察被黑帮传唤多少有些荒谬,不过这里是江城,那就什么都说得通了。

  但还有更荒谬的。就比如现在,许森靠在老板椅上,衣着正式,面上带着和气知礼的微笑,对前来的警察说:“警官,我要报案。”

  颜文峰正襟危坐,闻言也不由得眨了眨眼,有些怔忪:“……什么?”

  “颜警官来江城的时日尚短,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叶老板的大名。”许森慢条斯理地给颜文峰介绍,“本名叶箐,乃是江城有名的十恶不赦的暴徒,这些年来劣迹斑斑,坏事做尽,恶行多到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有机会我得给颜警官好好讲讲。”

  “但哪怕此前没听说过这人,昨晚你也应该见过他了,引发骚乱的源头。听说船上死了很多人,多可怕。”许森感慨,笑望颜文峰,话锋一转又说,“而据许某收到的可靠消息,叶箐的团伙将于今天中午乘船离开江城。 ”

  “这样的坏蛋,若是放任他为非作歹,让他跑了出去,恐怕对其它地方危害更大。”好市民许先生义正辞严地说,“身为警察,你不会对潜逃的犯罪分子坐视不理的,对吧,颜警官?”

  颜文峰为这一段瞎话感到沉默,又为这人无处不在的情报网感到悚然。

  知道许森会疯了一样地找季末,所以颜文峰现在才会坐在他的办公室里,这一劫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的。

  作为应对,颜文峰事先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包括自己没有按计划行事是因为叶箐搅局引发枪战,清扫队来不及协商就擅自行动,颜文峰判断镇住场子己方损失太大,因此选择放弃计划和撤退。包括利用船上广播将爆破时间通报出来,是因为收到情报说爆破时间提前,这情报泄露来源于金彪的清扫队——现在已经死无对证——总之是不可能见过阿龙的。是因为枪杀三爷立威这一步就已经失败,而船上的客人都是东河区的来宾,所以颜文峰临时变更计划,选择试图救援一船人来获取支持和信任……

  许森没有承认他就是金彪,因而可以把诸如背叛合约一类的事情都推到金彪头上,那颜文峰自然也能把解释不了的事情都称作是因金彪而起。只要没和许森撕破脸,那这出荒谬的戏就会一直演下去。

  完全没想到许森对昨晚船上的事情绝口不提,上来先拿叶箐开刀,还非要借颜文峰的刀去斩叶箐,明牌要拆颜叶同盟,引发内讧。

  这于颜文峰而言是很大的损失。虽然和叶箐早就不是盟友,而是仇敌了,但……

  颜文峰斟酌片刻,试探着回复:“许先生何必赶尽杀绝。既然叶老板也是道上混的,大家都是同路人,将来说不定还有一起做生意的机会,没必要下死手吧?做人还须留一线。”

  许森点了点头,突然问起:“颜警官,昨夜你有没有看见季末?”

  多说多错,颜文峰简短回答:“交易时见过。”

  许森神情未变,又问:“那你看见叶箐了吗?”

  颜文峰顿了顿,答:“所有人都见过。”

  “实话告诉你,颜警官。”许森轻描淡写道,“叶箐这次登船,就是为了抓季末来的。”

  他说:“说不定季末现在就在叶箐手上。”

  颜文峰盯住了许森,没有开口。对方沉静地迎接这样的打量,不动如山,对视间流于表面的笑挂在眼底,有些刻薄的意味,引得人身上发寒。

  是叶箐带走的季末。这句话本该是由颜文峰说出来的。若许森不信季末和阿龙已死,颜文峰就可以抛出叶箐作靶子,将许森的注意力引开。反正今天一过,叶箐人就不在江城了,许森更难查证季末的下落。

  而现在无论颜文峰给出怎样的回答,是附和是怀疑许森的这条“推论”,似乎都是错。

  结果因考虑和刻意引导而产生,带着动机,就不够自然了。

  颜文峰错失第一时间回复的机会,不语之时,许森已经轻声笑了起来。这次的会见濒临收尾,该送客了。“所以,颜警官明白了吗。”

  “想横刀夺爱,那同我许森便是死仇。”

  “现在我将犯罪分子的线索透露给你,让你立个大功,颜警官,你是去,还是不去?”

  颜文峰没有其它选择。

  离开许森的办公室出来后,颜文峰最后看了一眼大厦的顶层,阳光自那玻璃外墙上反射而出,反倒灼他人的眼。

  颜文峰上了自己的车。穿上防弹衣,在手枪弹匣里压满子弹,又取了一副新的手铐,将之挂在腰间。随后是警用匕首,伸缩警棍,电击棒,催泪喷雾……一一检查过后装在警用腰带上,套上了警服。他驱车前往码头,同时通知警队出警开展抓捕行动。

  颜文峰在思考能否自己一个先过去找到叶箐,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倒也不怪叶箐选了大白天带人走,这条离开江城的船怕不是早就被许森盯上了。他究竟买通了多少眼线?一面又想着,把叶箐关到江城的监狱实在毫无意义,叶箐出入监牢比进出饭店还要容易。恐怕重点是接下来逮到叶箐后,许森已经替他安排好了“后面的事”。

  半路上接了个电话,是宋小白打来的。

  “要抓叶箐?怎么回事,这么突然?”

  颜文峰开车。“你在哪里。”

  “食堂外面,我一个人。”宋小白压低了声音,“我们的作战被迫终止了吗。”

  “嗯,没办法。”颜文峰回答。习惯性地,语气里的不甘心没有显露分毫,他直直看着前方路况。“我等会联络局长报告这个意外情况。”

  “许森态度很坚决,叶箐一行今天这船是铁定开不过去了,江对岸的部署可以都撤掉了。”

  “战场已经迁移到了江城。你保护好自己,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