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迷荼>第100章

  迷幻药会造成一定程度的神经损伤,同时对精神产生极大的影响——

  季末什么都看不见。身体被唤醒,可神思混沌,意识陷在朦胧幻惑的世界里,醒不过来。能够聚拢起来的有限的思绪拼凑着记忆的断章,续接不上现实。

  看到模糊的世界,摇摇晃晃,色彩不明。苍白的一面翻过去,黑暗一拥而上,边界里囚着一只可怜的灵魂。季末就此困在一片静谧的空,与世隔绝,耳边唯水流声晃荡。

  忽地有风,风将季末托举了起来。他还从来不知道自己体重这样轻,一吹就走。

  可是这阵风好冷。季末轻喊起来,气息微弱:

  “叶箐,冷……。”

  说完一愣。

  比思考更快,嘴上不自觉就念出了这个名字,叫出声了才想起他是谁。顿时,不受思维和理性控制的感情漫漫漾开裹住了季末。一个人的样貌出现在心里,他便走入到季末受困的世界中来了。

  回忆重现。季末陡然看见自己正躺在高楼的屋顶,躺在倾斜的瓦片上,在晒太阳。叶箐就在他身边,长手长脚摊开了,躺了一个大字。

  时光静谧,岁月安好。

  可是,太阳的光色暖洋洋的,却不知为何这阳光没有任何温度。身旁的人季末明明认识,他的面目五官却尤为模糊。

  季末心里无端涌起一阵恐惧。他偷偷偏头去看叶箐,手指动了动,试着去触碰这个人。

  叶箐一动不动,任由季末的手盖上来,反常的安静。季末碰到叶箐了仍不敢放松,反而心里越来越害怕。

  季末一下子站了起来,看着叶箐,瞪大了眼睛,紧张地说:

  “不要喝那杯水,我在水里下毒了。”

  一个声音不屑答道:“笨蛋。哪有什么毒药?不过是治上火的药粉罢了。除了很苦,根本毒不死人。”

  季末一呆。这个声音,确实是活生生的叶箐没错了。

  说的也是,叶箐那么好,怎么可能被毒死?季末松了口气,眨了眨眼,有些嗔怪地问,又像是不服气:“那你干嘛不让我闻?”

  一声无奈的叹息。“怕被你发现我不信你。是我那时气晕了,非逼着你去做坏事,怪我。”

  季末脑子里有些发懵,没想明白,听见这个声音说话,仿佛洋洋得意道:“况且,你个小笨蛋哪里能吃苦?只有我能吃。你要是苦得掉眼泪,我还得安慰你半天。”

  季末:“啊。”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一阵委屈。

  写在心中的两个字滚烫逼人,季末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一直喊他的名字,除此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叶箐啊,呜呜呜,叶箐哥哥……”

  想哭,拼命忍着,忍不住了。

  好委屈啊。

  叶箐的声音慌乱不已:“怎么又哭了?还觉得冷吗?我在江里泡了很久,身上没那么暖和了,是我不好。”又担忧地问:“阿末怕水吗?等会还要冷一阵的。但是有我在,别怕。”

  受不了了,想要回应季末的眼泪和呼唤,哄道:“阿末别哭了,我再也不让你一个人了好不好?明知道你没有安全感,心思敏感容易受伤,我还留你一个人在外面摸爬滚打,备受折磨,怪我。是我先放手,怪我。那时候我只想你完成任务了能脱离监狱,赶紧跑掉就好了。”

  “哪知出狱了他们都不愿意放过你。唉。我真的宁愿你当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别卷入我们的仇怨与事端。阿末变成现在这样,全都怪我,怪叶箐,叶箐是个逃兵,大笨蛋。”

  “别哭了,阿末,我要心碎了。”

  季末抽噎着鼻子,喘得厉害,眼泪停不下来。叶箐的声音包围了他,令他回想起了更多的事情。记忆在重写……不,记忆在推进。时间只朝一个方向奔腾而去,不可回头,回忆会逐渐追上现实。

  他依旧站在这片屋顶,但是起风了。云层黑沉压顶,光线暗下去,顷刻就变了天。

  低头之时,季末看见站在叶箐身前的自己,手上沾着冰凉、粘稠的血液。白衬衫被风鼓起,其上多了第二种颜色,涂满了红血。这可怖的液体从双手间不断淌下,落到光裸的脚面,滑了下去,污了他们所处之地。

  屋顶上的风更猛烈地呼啸、嘶吼,犹如风暴将至。满目鲜红映入眼瞳,血在风中逸散,眼泪被狂风击溃,季末回想起这些血是从何而来。

  瞬间失去了呼吸的力气。脸上惊骇、混乱、崩溃、空若无物,像是刹那间死去了数万次,灵魂分崩离析。双脚支撑不起身体,他颤抖着快要跪倒在叶箐身前。

  而此时一旁的天窗发出沉闷的响声,不详的变奏突兀插入了后半曲。有人攀梯子上来,想要掀开天窗上到屋顶。

  季末知道来的人是谁。

  是想抓季末的人。和想要季末死的人。

  他们走唯一的生路上来了。

  季末攥住了叶箐的手,想要拉他起来。心里害怕到了极点,他嘴唇动了动,无措地喊:“叶箐……”

  叶箐面上笼着幻觉似的迷茫而奇异的光彩,看不清神情。但他动也未动,被季末抓着手,不曾回握。

  于是季末后面的话都逼死在心里。

  恍然醒悟,原来,反而是季末手上的血弄脏了叶箐。

  敲窗户的声音越来越大,用暴力疯狂地砸击窗框和玻璃,整个房顶都似乎摇摇欲坠。季末放开叶箐,一步一步后退,直到站在了屋檐上。再退一步就是噬人的,深不见底的深渊。

  死地。

  季末没有再去看叶箐。

  玻璃碎片四溅,天窗被“嘭”的一声巨响推开之时,他闭上双眼,仰面向后跌了下去。

  季末骤然惊醒。

  他痛苦地低哼了一声,缩在一个人的怀里,脸埋在对方的肩头,没有挣动,只是大口喘息,呼不上来气。

  急速擦过耳旁的寒风就像凌迟的刀子。

  叶箐抱着季末,两人走得很快。察觉到怀中人的动静时,叶箐脚步放慢了些,一面低头察看季末的情况,一面紧张地问:“头还痛吗?还有力气吗?手抱住我的脖子,抱好,小心别掉下去了。”

  “不掉下去,不……”季末大睁着眼,脸色惨白,一身的冷汗。“没力气,抱住我,别松手……”颤声说:“别松手,叶箐。别松手、别松手……”

  叶箐如他所愿抱得紧紧的。

  “我不松手。”叶箐柔声哄道,“阿末别怕,很快就没事了,我们马上就离开这里。”

  季末神志不清,陷在迷幻药持久的药物效果里的时候,一直在半迷蒙半清醒之间絮絮叨叨地说些胡话。叶箐心里焦急,一边和他说话安抚他,一边抱着人一路疯跑。

  现在感受到扑在胸口的热气,叶箐终于能够安慰下自己:这说明他的状态有所好转。

  抱紧了他,也摸到怀中人的身量。果真是长高了,现在是个漂亮的大男孩了。叶箐想亲亲自己的小宝贝,可心里又难受得要命:他怎么还是这么瘦,这么轻,抱起来奔跑都不觉得负担,比起叶箐来还是小小的一只。

  “……”

  季末被一对手臂托举着,护在叶箐的臂围之下。他慢慢镇静下来,平息心绪。

  抬头,幻觉退散,这次是真的看清了叶箐的样子。和遥远回忆里一模一样,在眼前显得如此近而真实的叶箐。近在咫尺,叫人看了一遍又一遍还觉得甚是想念。

  看清他修长的眉,明亮有神的眼眸,眼角外伤留下的豁口,看清他垂眸时眼里的爱怜与分外珍惜。

  也看清了叶箐臂膀之外,那个嘈杂的世界。

  叶箐脚步不停,低声说:“眼睛闭上,再休息一会儿吧,阿末。”

  可是季末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

  他们穿过走廊,穿过舱室,要去往甲板,但途径无一处不是混乱无比的景象。许多人面露惶恐在奔走逃命,呼唤彼此,哭喊着寻人,打电话求救。

  他们被枪声驱赶着,而枪声响彻在前方、后方……四面八方。

  广播响起,预告说,这艘游船还有十分钟就会被爆破。

  这条讯息结束,船长亲自开始了第二次全船播报。他的声音回响在走廊里,船长说,这是一次恐怖袭击,恐怖分子不仅在船上安放了炸药,他们还亲身登船,现在正在宴会大厅里进行无差别屠杀……

  这是什么人间炼狱降临了。

  季末不知道时间,但大约能猜到现在这状况是进行到了哪一步。由于季末的不慎被掳,他们错失了挽救事态的机会。也许颜文峰找到办法将情报传递了出去,可时间所剩无几,已经翻不了盘了。

  本可以救所有人的。季末怔怔。那叶箐呢,叶箐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一思考就觉得头痛欲裂,季末只得靠在叶箐的肩膀缓了缓。

  “叶箐,”他问,眼前又在闪烁着漆黑了,一片无力的晕眩。“我们,要去哪。”

  叶箐答了:“离开江城。”

  叶箐说:“阿末,我们金盆洗手,不做这一行了,去外面过新的生活,好不好?”

  “就我们两个吗。”

  “还有我以前的好兄弟。都是能够信赖的人。”

  季末突然意识到叶箐在想什么。那种坠落的、疲惫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

  闷在叶箐怀里,没给他看到自己眼里一派黯淡无光。季末直接问了:“你的人能再等一等我吗?”

  叶箐没有立即开口回答。他大步跑得很快,抱着季末越过受伤昏迷倒地的可怜路人。

  叶箐带了很多人,等不得。在江城聚集和停留的每一天,危险都在急剧增加。2〭3¥069﹑2396◭

  季末知道叶箐永远不会变。静了片刻,季末试着说:“我有想做的事情,这会牵连到其他人,可能会威胁到他们的生命安全。”又问了一遍,“你能再等一等我吗?”

  叶箐抱着他靠在一处墙边,稍微歇了歇。叶箐憋了一口气,这时看着季末,眼里簇簇的火在冒。他捏着拳头,用力承诺说:“我替你复仇,阿末。”

  “我们先出去,找个安全的地方落脚。那些账都是要清算的,不过早晚的区别。”

  季末避开了叶箐的目光。

  “我妈妈在这里。她在等我,我是不会离开江城的。”季末如此回复。“叶箐,我也等不了,有些事情必须我自己亲手去了结,你能懂的吧。”

  叶箐听了已经烦躁得不行。

  “你不知道,许森正准备对你下手……”

  “我知道。”季末平静打断了他的话,说,“所以,你怎么能让你想保护的人和我混在一起呢。”

  他清醒而坚决,到了一种打击人的地步,叫人无可奈何。

  叶箐没话了。季末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心里空落落的,僵硬着面孔笑了笑:“何必呢,叶箐?我们都不是同路人了啊。”

  相似的两难困境,不变的叶箐,不变的抉择。与叶箐重逢,就仿佛是回到了最初。

  曾经叶箐为了救追随者选择留在江城,想要季末自己逃出去。可是季末不想独自去外城漂流。而如今的叶箐为了救追随者选择带他们离开江城,去过新生活,想要季末一同前往。但季末有必须要留在江城去做的事情。

  叶箐的天平上,一边盛着季末一个人的意志,一边盛着那么多人的性命,其实这两者又如何能够作比较。那怎么就不能是叶箐错把季末看得太重了呢?

  季末已经对自己的存在感到失望、麻木、冷漠和厌倦。对来救自己的叶箐说这些话,是心里唯一抽痛的时候。期待一些事情,就像站在一片荒芜的,干涸枯死的草原上等一场雨。

  他会软声软气,轻声细语地同叶箐说话,在叶箐面前表露柔软的一面,也会在孤注一掷时推开所有人。

  “我不需要你帮我复仇。我不需要,叶箐。”季末说,“我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好控制,总被人牵着鼻子走了。也不美好,不可爱了。不是你喜欢的那个样子了。”

  他明明很需要的。需要有人一直站在身边,成为他坚不可摧的高墙。需要有人陪伴,接住他所有充盈的感情,并予以回应。需要有人支持和鼓励,成为他底气的来源。需要有人告诉他,让他相信,除了抗争和复仇,还有什么能是活下去的动力。

  季末静静望向叶箐的脸,抬高手臂温顺地搂住他的脖子。视线不闪避的时候,就不再会有被打动的可能。季末微笑着说:“别辜负那些信任你,在等你的人。”

  不想再一次成为叶箐的负累。

  “……”

  叶箐无言。两人对视,连感情都沉默下来。而枪声响在极近的地方,大约一墙之隔。在另一个房间里,有人高喊救命。

  这阵呼救声在接连的枪响后戛然而止,消弭不见。

  叶箐终究挪开了目光。他顷身抱起季末,朝外走去。手掌盖在季末的后脑,轻轻使力,叫他靠牢在自己怀里。

  “睡一觉吧,阿末。”叶箐只是说,“再醒来,我们就到安全的地方了。”

  季末依言阖上了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