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万骨枯【完结番外】>第32章 大雪

  次日姜覆雪醒来时身边躺着的人已经不见了,也不知道秦尽崖一大早跑哪儿去了。他摸着僵硬的脖子坐起来,看着秦尽崖躺过的地方发呆。

  昨夜秦尽崖也算安分,只是亲了姜覆雪,外加搂着他睡觉,没有再做其他什么出格的事。不过也许是有些别扭,昨夜入睡时两个人都穿的严严实实的,一件外袍都没脱,也得亏他俩是长期穿盔甲的人,不然这一晚上得硌的睡都睡不踏实。

  但姜覆雪总觉得这小子安分不到几天,想着还是尽快收拾个屋子出来让秦尽崖去睡别屋的好。

  屋外鸟叫声叽叽喳喳,姜覆雪往窗边儿看了一眼,一只鸟影落在窗台片刻又飞走了,许是飞到屋檐上去了,吵的姜覆雪有些心烦意乱,他下床走到门边,一打开屋门就被一阵寒风吹的睁不开眼,院子里已经被下了一夜的雪覆盖成白茫茫的一片了,姜覆雪打量着久别重逢的家,心里还算是暖洋洋的。

  路过的丫鬟虽然也知道姜覆雪回来了,但是看见他还是忍不住高兴的凑上来打招呼,结果他倒好,离家四年多,已经忘了府里大多下人的名字了,就只好笑着点头回应。

  那丫鬟给姜覆雪端了些糕点过来,本来以为他还没醒,都打算大着胆子去敲门吵醒他了。

  姜覆雪看见那些糕点就饿了,那是他爱吃的蛋黄酥,配了一碗米汤和一碗羊奶,估摸着蛋黄酥是他娘给他做的,米汤和羊奶可能是秦尽崖让人准备的。

  前些年因为阴雨连绵不断导致了小涝灾,沽荆那年收成不怎么好,地里的粮食多数死于洪涝之灾,那年姜覆雪吃的最多的就是米汤了,新鲜的,放了一天的,放了两天的……

  之后熬到灾情过去了,沽荆的百姓为了感谢自掏腰包让百姓有饭吃的姜覆雪,就给将军府送了不少吃食,那段时间连带军营里的伙食都好了不少。秦尽崖就在那段特殊的日子里给姜覆雪备了一碗羊奶,姜覆雪没睡醒还以为又是米汤,之后闲暇之时,秦尽崖就会很刻意的在前一晚问姜覆雪,明日是喝米汤还是羊奶。

  而昨夜他两都因为秦尽崖表露心迹的事情顾不上想喝什么的问题,所以今天秦尽崖就让人送了两碗喝的来随他选了。

  想到这里姜覆雪有些为难,然后在丫鬟不解的神情中,他把羊奶倒进了米汤里一块喝了,姜覆雪还边喝边想,秦尽崖那小子一大早不见了应该就是去给他娘请安没跑了,好小子,是比他这个亲儿子都上道啊。

  吃完早点丫鬟把碗碟收拾了,姜覆雪就自个儿溜到后院去,果然看见姜夫人坐在院子的亭里,拉着一旁坐着的秦尽崖不知道说什么呢,笑的那叫一个开心。

  秦尽崖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的姜覆雪,但没喊他,只侧过身跟姜夫人低笑说了两句话,姜覆雪也不知道他两在聊什么,反正看样子姜夫人又被秦尽崖哄得很开心。

  姜覆雪整理了一下衣着,走上前去给姜夫人请安,“娘,儿子来给你请晨安了。”

  姜夫人看见他心里更加开心,连忙让他起来,“你这孩子,你我母子行这礼便是见外,快过来让娘看看。”

  姜夫人眉眼不似其他女子柔和,更有些凌厉,不失为一种带着英气的美,年轻时也是京城出了名的刁蛮大小姐,不知道姜大人这个寒门出身的读书人是怎么得到姜夫人青睐的。姜覆雪的样貌便是继承了姜夫人的,两个人坐一块,很明显就能看出来是对母子,如果姜夫人再年轻些,看起来就会更像姐弟俩了。

  姜覆雪在自己娘亲面前就没有平日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了,看起来十分听话乖巧。

  等姜覆雪走上前坐在姜夫人身边,姜夫人就握着他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眶竟是有些湿润,“怎么瘦了这么多啊,边疆清苦,你说说你这一声不响就跑走的习惯是哪儿学的,害得娘只能等你寄信回来报平安,你知道娘多担心你吗?”

  姜覆雪忙给她擦眼泪,“是儿子不好,儿子这不是平平安安的回来了嘛,边疆虽苦,但保家卫国,这点苦又算什么。”

  姜夫人点了点头,但依旧泪眼婆娑,“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如今也是名震京城的大将军了,娘肯定是为你骄傲的,但做父母的,怎能不担心儿女呐。”

  姜覆雪笑着点了点头,姜夫人又道,“尽崖同我说你这些年爱喝羊奶,我找人买了些回来,哎,我倒是不知道边境风沙之地也有羊奶。”

  一旁一直没开口的秦尽崖这会儿被点名了,笑着给她解释:“沽荆城外有几块地草木长的好,黄沙吹不到那里去,就有些游牧民族在那边养牛羊,覆雪前些年在沽荆涝灾时出了点力帮忙,他们就隔三差五送些牛肉羊肉啊什么的过来给军中兄弟们换换伙食,自然也有羊奶送来。”

  姜夫人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她总觉得秦尽崖喊的这几声覆雪听起来意味有些怪,但又说不出来。

  姜覆雪无奈道:“您别听他瞎说,哪有那么多牛羊往军营里送,再说了,为军者怎么可能一直索要百姓的物品,那不成迫害百姓的贪官了,都是逢年过节人家看我们可怜才送东西过来,大都被我们又送回去了。”

  姜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笑道:“你这孩子,人尽崖对你好的很,一大早就来跑给我请安了,还拜托我给你做点你爱吃的糕点,又是让老林买羊奶,还嘱咐伶儿晚点再去叫你,说你这些日子没有休息好,到家了让你先好好休息,结果你就这么对他的啊?我看你没少在军营欺负人家。”

  姜覆雪连忙否定,“我哪是欺负他啊,他是我的副将,我肯定要练他啊。”

  秦尽崖也顺着他话说:“覆雪教了我很多,如果对我不严一点,怕是我改不了以前混账的性子,也不可能在战场上活下来。”

  看着他两一唱一和的,姜夫人面上笑着,心里却没来由的觉着别扭。

  亭子边放了个火炉取暖,姜覆雪穿的不厚,却是有些怕热的,挨着那火炉一会儿就被烤的热起来了,又不方便说,忍的头上出了一层薄汗还在和姜夫人叙旧。但秦尽崖一直在看着他,瞧见他热的出汗就起身当着不明所以的姜夫人面把姜覆雪拉到自己身边坐着,也不顾忌周围有没有人看着,拿了帕子就上手给姜覆雪擦汗,姜夫人这才反应过来让人把那火炉子拿远了一些。

  同时姜夫人回过位来了,她知道哪里不对劲儿了。

  姜覆雪被秦尽崖这么一通弄得像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儿一样,加上在姜夫人面前,他有些心虚,抢过秦尽崖手上的帕子决定自己擦,“行了,我都多大人了。”

  “你也知道你多大人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妻,真想一辈子都在沽荆打仗?真打算我也不强求,那你就找个沽荆的姑娘成亲,如何啊?”谁知一旁的姜夫人突然开口,声音却比刚才要冷淡许多。

  她说这话是在问姜覆雪,眼睛却是在关注秦尽崖的神情。

  果然,在她问这话时,秦尽崖明显的僵住了,姜覆雪虽然打哈哈说不着急,但秦尽崖已经没有刚才侃侃而谈的样子了,他这突然沉默的态度让姜夫人更加确信了。

  这时下人来报,说姜大学士上完早朝回来了,让姜覆雪去前院找他,姜覆雪虽然因为当年参军的事情跟他父亲闹得很不愉快,但终究是父子,这么多年没见,什么不愉快都该消散了,他也确实该去跟他父亲问个安。

  于是姜覆雪跟姜夫人打了声招呼就走了,留下姜夫人和秦尽崖,秦尽崖虽然马上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和状态,但姜夫人却收敛了笑容。

  “我看你与覆雪关系很好,认识多久了?”

  只是一个普通的问题,但秦尽崖听出来姜夫人语气有些不善,但秦尽崖依旧毕恭毕敬的回答道:“有八年了。”

  姜夫人手握着茶杯,面色不改,淡然道:“八年……覆雪参军十年了,你是镇北侯的儿子,八年前陛下确实为镇北侯办过一场庆功宴,你是那时认识覆雪的吧?”

  “正是。”虽然只要稍微联想一下就能猜到,但姜夫人突然问自己这些,让秦尽崖有些不安,也不敢再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官家夫人看待了。

  姜夫人挥手遣散了周围的下人,秦尽崖心里一沉,等庭院里只剩他们两个时,姜夫人叹了口气,道:“我只有覆雪一个儿子,镇北侯也只有你一个独子吧。”

  秦尽崖忐忑的点了点头。

  “有些话我也不明说了,覆雪十五岁出去打仗,给家里寄的信都是报平安的,我不知道他在沽荆过得怎么样,接触了些什么人,经历了些什么事,他年少从军,不懂男女之事,可能军中都是舞刀弄枪的男子,没有女子有机会给他接触,叫他待久了有些失了分寸,待以后他回过味来,还是会娶妻生子的。”

  姜夫人不似刚才那般和蔼,说这话时竟然有些咄咄逼人。

  秦尽崖听明白了姜夫人的意思,还在沉默时,姜夫人又道:“虽然你们是有军功在身的大将军了,但在我们这些老不死的面前,终究还是孩子,覆雪答应了镇北侯照顾你,我自然是开心多了个儿子,覆雪也多了个弟弟的,但……仅限于此,我不是瞎子,若是小侯爷的心思收不了,我姜府,还是不留了。”

  话完后,秦尽崖苦笑一声,姜夫人只是淡淡的看着亭子下有些结冰的水池,天太冷了,冰面下的鱼也不乐意游动。

  姜夫人这些话的意味很清楚明了,就看秦尽崖懂不懂事了。

  半响,秦尽崖似乎是已经调整好了心情,开口道:“夫人,覆雪知道我对他的心思,也告诉过我,他现在不清楚对我的感情是什么,等他捋清楚再给我答案,所以您现在不用担心,说不定他给我的答案就是只把我当弟弟呢。我知道,他是您唯一的儿子,不过……”

  姜夫人抬眼看向秦尽崖,可秦尽崖却是把目光放在了水池冰面下,缩在一旁的那两条紧靠彼此的黑鱼身上。

  秦尽崖面上的神情也松弛了下来,淡然道:“他若是愿意同我在一起,那不管是谁都阻挠不了我,陛下也不行。姜府愿意收留我,我很开心,但是夫人忘了,我在京城还是有候府可以回去的,您比我更了解覆雪,如果是他认定的事情,那他定然不会轻易松手……就像当年他参军一样,若是姜府也容不下他,我可以把他带回侯府去,再不济,我们可以在沽荆安家,本来我们也是沽荆的将,不过之后他愿不愿意回来,就是他的想法了,我干预不了,您说呢?”

  姜夫人眼里寒光闪过,冷声道,“你在威胁我吗?”

  秦尽崖笑了笑,“我没有威胁您,结局什么样取决于覆雪的选择罢了,他要是明说把我当弟弟,我就规规矩矩给他当这个弟弟。他要是愿意爱我,我就不会放他离开我。您也知道,镇北侯死后我就无牵无挂了,他是我唯一放在心上的人,别人要把他从我身边抢走,跟剜我的心没有什么区别,您说我能不拼命吗?”

  姜府前院,姜大学士正坐在石凳上看书,姜覆雪过来给他请了安,姜大学士便示意他坐旁边,早些年父子之间的隔阂确实因为长久未见得到了缓和。

  “给你母亲请过了?”

  姜覆雪应了一声,姜大学士点头道:“回来了就多陪陪她,虽然有书信,但终归是这么多年见不着你,她心里总是不踏实的。”

  姜覆雪点了点头,刚要开口,姜大学士打断他,“你可知我今日下朝遇见谁了吗?”

  姜覆雪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了,不确定的低声问了句,“梁王?”

  姜大学士“嗯”了一声,道:“此次陛下病重,虽然如今让太子监国了,但陛下连梁王也召了回来……陛下的心思不言而喻。”

  姜覆雪又想起昨日进宫觐见皇帝时皇帝留下的那些话,他看向自己的父亲,哪怕整个姜府周围都有姜覆雪自己安排的守卫,也下意识压低声音问道:“如今是太子监国,那父亲觉得,太子如何?”

  姜大学士看了姜覆雪一眼,没有斥责他胆大包天妄论皇家事,只中肯道:“不堪大用。”

  姜覆雪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昨日皇帝宣罗河上前时,他猜得到皇帝是想让罗河保住皇后和太子一党,如今又特意把梁王一起召回京城,朝中大臣自然会觉得皇帝也许打算让梁王为帝,可这样一来,对太子和皇后不就有威胁了?

  姜覆雪喃喃自语道:“怪了,陛下到底想做什么呢,想看太子梁王相争,谁更能胜任皇位吗?”

  姜大人却是这时候突兀的提醒道:“将军,慎言。”

  这一声“将军”把姜覆雪喊得回过神来了,他干笑两声,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父亲这样见外的称呼,这是还在怪他当年不听话跑去参军吗?

  姜大学士也没打算听到儿子的回应,只继续道:“梁王在下朝后,当着还未散去的百官面,要请我去白云楼喝茶。”

  姜覆雪有些诧异,他印象里的梁王可不是这样莽撞行事的人,随后眉头紧蹙问道:“父亲可是拒绝了,还是跟他去了?”

  姜大学士把手里的书翻了一页,“没去,只是他说是他考虑不周,还是改日登门拜访的好。”随后姜大学士又抬起头来若有所思的看了姜覆雪一眼:“梁王还说,与你好久未见了。”

  姜覆雪沉默了片刻,才道:“也是,京城的情势不太明朗,总要再跟王爷见面聊聊的,只是不能私下见,等过段时间的宫宴吧。”

  姜覆雪太想不通梁王如今大张旗鼓表明想拉拢沽荆铁骑是什么意思,虽然自己确实和梁王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但在京城此刻这样剑拔弩张的形势下,要把这见不得人的勾当抬到台面上来,只会让不信任姜覆雪的皇帝更加起疑。兵言疑兵不用,等传到皇帝耳里之后,沽荆军怕是吃了年夜饭就跟凛冬水军一起滚出京城,不管皇帝到底中意谁来做大燕下一任皇帝,梁王也不可能一直在京城待着,到时候京城中就只剩带了一半兵马的寅庭弓兵能留下久一点,那太子登基就是迟早的事了……

  不对,姜覆雪突然想到了昨日见着的那位惑鹰双子圣女阿雯佳督纶。

  等真到那个地步,太子和皇后要面对的还有虞贵妃和三皇子这个威胁,谁也不知道这位惑鹰上任圣女有没有在京城留下后手,或者说阿雯佳督纶就是她的后手。

  宫里恐怕不比京城安宁,如果皇帝死后号令三境的烽火令落到虞贵妃手上,哪怕寅庭要死护着皇后太子,其他军部也只看烽火令行事,如果最后真是三皇子登基,待到大局彻底定了,皇后和太子肯定跑不了,被困在京城要保皇后一党的罗河也会被当叛军处决。

  先不说与梁王合作的沽荆军不会对于皇城的政变出手,就算能出手恐怕也只是出于姜覆雪的私心想保罗河而已。

  等到时候祝棋老将军若是不顾烽火令硬起兵闯京城,也会顺理成章的从救驾变成造反叛军,而其他受制狼烟令的军部就会变成凛冬的敌人。真到了那时候,不说其他地方被影响,但也足以把大燕国都和凛冬寅庭毁的面目全非,三境中就只剩沽荆还有足够的兵力。

  到时候只要带着狼子野心的梁王利用沽荆趁虚而入,怕是轻而易举就能拿下皇城。

  如果梁王的目的是这样,那确实等到山河破碎,太子与三皇子斗得你死我活之后,梁王轻而易举就能靠着一直静观其变的沽荆军顺利拿下皇城,救百姓于水火,谁也不会说梁王是反贼上位,甚至会觉得他才是天命正统。

  看起来梁王这步棋下得很好,可到底会演变成大燕内部的矛盾,三境外虎视眈眈盯着大燕的狼可不止那三个领头的部落,只剩沽荆的话,真的能守住吗?

  ……能守住,等那一切发生之后都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只要在梁王登基前,把有威胁的外族都处理掉就行了。

  姜覆雪把自己想的头疼不已,最后还是觉得自己确实得去先见梁王一面才行,这些终究只是他的猜测,而且计划不一定赶得上变化,就算真是他猜的那样,这中间变数也不会少,世间哪来那么多那么顺心如意的好事。

  姜大学士看姜覆雪一直低着头思索,也不再说什么了,他自己的儿子,他清楚他有办法解决,消息带到就行,说到底这也是军事,他一个文臣参与进来反而让姜覆雪被诟病。

  “休息了一日,明日你也该随我一同去上朝了。对了,清延的事……你真的那么安分一直留在沽荆?”

  许久没听过的名字在姜大学士口中说出,姜覆雪甚至觉得有些恍惚,他抬头看见的是姜大学士那张已经逐渐苍老没有早年有活力精神的面容。

  姜覆雪嘴巴张了张,他知道父亲想听什么答案,笑道:“当然,不然押金案那么大的事,怎么陛下不给我奖点什么?”

  姜大学士盯着姜覆雪那双笑眼,许是实在看不出什么破绽才叹了口气,放下书起身要走,刚走出两步路,又在背后听见姜覆雪的声音。

  “清延的事,我很遗憾,但我最后一次见他,也是四年前听诏回城时的事了。”

  姜大学士脚步停顿了片刻,终究是没有回过头再看自己的儿子,只直直往书房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