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赵远等人远征出发那日起已经过了四日了。这京城之中仍然是一派繁华景象,边境战况如何,没有一丝一毫的风声传出。

  总说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但这几日问全却总归是心神不宁的。

  问全在符纸上作画的动作一滞,墨水在纸上晕开,一张即将画好的平安符就这样浪费了。

  他轻叹了一口气,将那个符纸丢在一旁的瓷盆中。瓷盆里早已半满,一眼望去全是黄黑相间的废符,也不知画坏了多少张。

  问全又取出新的一张空白的符纸,拿笔蘸了蘸墨水悬在纸上,却看见自己并不稳定的手,终究是轻轻摇了摇头,又将笔放回了笔架上。

  心有不专,下笔不稳,不如作罢。

  紧闭的房门忽而被人用力地踹开,砸在墙上发出“嘭”一声巨响。门外狂扫而过的秋风全灌了进来,转眼间就将瓷盆里还有桌子上的符纸吹落满地。

  问全连忙伸出手,只来得及抓住其中一张。墨水还未干,沾在手上留下黑色的污渍。

  但不过下一秒,他还未放下的手就已经被别人用力地抓在了手里,符纸也皱成了一团。

  来人非常用力,仿佛要把问全的骨头捏碎。问全眉头紧锁,抬眼望去。只见袁观林一脸惊慌,满头冷汗。但他动作间却毫不含糊。直接把问全硬拖着往门外拉去。

  “袁施主,这是何故?”问全冷声问。

  袁观林的目光仿佛要将问全万剑刺死,阴冷可怖。

  “和尚,你竟然陷害小爷。今天小爷就要让别人看看你这恶僧的真面目。”

  说着一路将问全粗暴地拖拽到那日问全与莫衍同去的花巷当中。

  本应是一片男女簇拥的巷口,今日却冷清得好像没人住在这里一样。

  那日莫衍曾去过的花楼门口,聚集了十几位穿着曼妙的姑娘,她们都脸色苍白,不发一言。门口更有人把守,身上的衣服印有“莫”字,是莫家人的标志。

  他们一见到袁观林的脸,便瞬间将手里的剑拔了出来对准了他。

  袁观林的人同样围在周围,立刻上前护住了他。两波人马拔剑相对。

  袁观林惯是欺软怕硬的主,此刻对上莫家的人,怎么还敢造次,只敢在门外喊道:“莫衍,你别不分青红皂白就血口喷人!一切都是这个和尚陷害小爷的!”

  他话音刚落,一道人影已经从门内窜出。银剑从空中划来,若不是袁观林身前仍有护卫护着,此刻怕是早已人头落地。

  “我莫衍不杀无辜之人,尔等给我让开!”

  莫衍猩红着一双眼睛,只是扫过袁观林身旁的问全一眼,就再次将剑对准了袁观林。

  袁观林气急败坏,又怕又怒,“莫衍,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女的杀了我不成?你爹和我爹……”

  “闭嘴!”莫衍几乎咬碎了一口牙,“我莫衍今日只问你一句,月兰的药可是你给的?”

  “是又如何?可是小爷怎么会知道那药真的会让人死的。”

  袁观林双腿哆嗦着,他指向旁边的问全。

  “是他,是这个和尚告诉我这种假死药可以让人假死的。而且都怪这个月兰,谁叫他自己贪慕荣华富贵,非要攀上你们莫家。既然真的相信吃了这个药就能离开这青楼,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一股清泪从莫衍通红的双目中流下。他死死地盯着眼前还在口放厥词的袁观林。心爱之人死去的悲痛欲绝,让他早已忘却了他身后背负的家族与责任。

  他的眼里已经看不见旁边的人了,只看得到嘴巴还在动个不停的袁观林。他提着剑便冲了上去。

  袁家的家仆又岂敢真的对莫家的少爷如何,而莫家人又岂能让袁家的人真的对莫衍动手。

  一切不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在两派人还在互相抵挡的时候,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京城中享誉已久、温文尔雅的莫家少爷莫衍已经一剑刺入了京城恶霸袁观林的心口了。

  仅仅是如此,莫衍仍觉得不够。他手里的剑不知道在袁观林的身上捅刺了多少下,才渐渐在自己绝望的哭泣中停止了下来。

  莫家少爷杀了袁家的儿子,此事背后牵扯了多少势力,多少恩怨,且按下不表。

  莫衍与袁观林同是家里独苗,又皆自小深得家里人宠爱,予以众望。袁家何尝愿意放过莫衍,可莫家更不会让栽培已久的莫衍就此毁于一旦。

  袁觅平日与莫衍走得最近,对袁观林从未有过好脸色。但真到了此刻,两人自然往日情分一扫而空,袁觅只留下对杀儿仇人的恨怒交加。

  袁觅当夜抱着袁夫人,两人几乎流干了泪,翌日一早并即刻上报了萧禄,当庭发下毒誓。莫衍若不血债血偿,两人死不瞑目。

  莫家势力错综复杂,即使萧禄身为天子,也有所忌惮。此事萧禄打定了拖延之意,假言定当给予袁家一个答复,在这期间他非要想出能让莫衍安身而退之法来。

  袁觅深陷朝廷之争多年,岂能不懂萧禄之计算。当日便协商一家老小十余口人,跪拜于朝堂之前连夜不起,非要萧禄赐死莫衍,让袁观林得以安息。

  袁家如此一来,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京城百姓皆知,萧禄再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莫衍之父莫濂连夜上书弹劾袁觅之子袁观林经常作恶多端,百姓口中风评败坏。纵然莫衍有万般过错,袁觅毒死莫衍红粉知己月兰一事终是不假。莫衍所为也算情有可原,为民除害。

  这两家任何一家背后都牵连甚广。萧禄纵是天子,也难以权衡其中利弊。他一阵头疼,只能先将此事所涉及之人尽数压入天牢之中,待之后查明再行发落。

  问全不过离开这牢狱数十日便又再次回归。这次倒是比上次幸运得多,起码地是干燥的,没有任何的积水。只是赵远远在边境,此次再也没人为问全安顿好一切。

  如此倒不必让赵远再为他而担忧。相比起上一次,问全此次心境倒是平和许多。他拾了几根一旁草垛的草根,将脚下一块地扫了扫。才盘腿坐下。

  他本以为这次的牢房之中,又只有一人,没想到却来了一个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莫衍若要一个人住在牢房中,莫说他要羊毛毯子,要什么莫家的人都能从外面给他送进来。

  更何况,他要的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或者特殊的优待,而仅仅是将自己与一个和尚关押在一起。

  问全看着从门外走进来的莫衍,记启那日七夕之夜两人相见,莫衍仍是一派翩翩君子模样。不过短短数日,眼前之人已浑身散发嗜血的气息,浑身的阴冷让人不寒而栗。

  他一进门就一直盯着问全,直到走到问全身前不过半步的距离。

  门外狱卒将铁链锁上,锁链“珰啷”一声砸在了门上,却打不破这牢房里凝滞的气氛。

  最先开口的是莫衍,他的语气平静得让人害怕。

  “好像还未问过问全师父,袁观林那日所说的可是真的?”

  问全没有否认,他只是默默地闭上了眼睛,“阿弥陀佛。”

  这一切的变故与问全有关,却又与他无关,但终究最后的结果是问全的目的所在。

  “呵呵。”莫衍忽而仰头,随意走了几步,有些神经质地笑了两下,眼中却是一片荒凉。

  他仰着头,对着空空的屋顶道:“七夕之夜,我与月兰许下诺言,今年定娶她回家。我曾想过我会与她育下一儿一女,然后与她白头偕老。和月兰的一切我都早已安排好,我甚至已经在京城置下房宅,唯愿她住得开心……可是……”

  他突然俯身冲到问全面前,猩红的眼睛几乎要抵上问全的脸。

  “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们会把主意打到月兰的身上,终究是我看错了人!”

  他说着,双手猛地掐住了问全的脖颈。他是铁了心要下死手,再不复平日温雅,呲着牙瞪着眼,非要将问全置于死地。

  他嘶吼着:“你们为什么?月兰是无辜的……”

  问全听着自己耳边的嘶喊,眼前的画面因为窒息而逐渐泛白。

  他恍惚地想,耳边这人说得确实不错。他每日念着佛经,自今日起,手上却沾满了鲜血。这非他所愿,却又是他所抉择的。

  终究是有罪。

  问全闭上眼睛,耳旁的话语变得逐渐模糊起来,听不清楚。就这样死去,也未尝不可。

  只是,终究是心有不甘。月兰是莫衍愿用一生所护之人,那萧远麟又何尝不是问全离不开的人呢?

  他记起当年在沙漠当中,萧远麟几乎要流干了的眼泪,记起最初的雨夜中那茫然无措、跌跌撞撞而出的身影。

  谁又能说得清谁对谁错。他若就此死去,萧远麟又是否会成为下一个莫衍……

  他终究是自私的,只看得到自己想偏袒的那一方,他自嘲地想。自今日起,或许他算不得是一个僧侣了。

  佛有大爱,但问全终究变得越来越只看得到萧远麟了。

  他忽而清醒过来,窒息的疼痛变得明显,死亡的脚步越来越近。问全挣扎着举起了手,却在还没碰到莫衍的时候,就已无力地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