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儿,让我看看你。”问全温声说。

  赵远如铁一般的手臂终于松开了几分。问全转头去看他这张熟悉的脸,却发现赵远不复往日的神采奕奕,双目之下一片青黑,疲累的神态中凸显出几分憔悴。

  之前十年不见,问全也是日日挂念赵远。但那是细水流长的,渗透到各个角落当中。不知不觉无声无息,与这几日的想念完全不同。

  也许是积攒已久的牵挂终于到了一个爆发的顶点,因着重逢以来的频繁相遇,这几日突如其来的分离反倒让问全有些不知足起来。

  此刻问全看着赵远憔悴的面庞,还未反应过来,手却已经先一步抚上了他的脸。他既心疼又愧疚。

  赵远握住了他的手,将其从脸上拿了下来。感受到上面冰冷的温度,赵远眸色暗沉。

  他幽幽开口:“萧麒不该把主意打到哥哥的身上。”

  那日殿上,萧麒虽话里对问全都有维护,但不过是为了打消萧禄的疑心罢了。或许早在问全救下皇后的那一日起,萧麒便已打定了将问全作为棋子的决定。

  只是萧禄疑心何其之重,纵然声称已抓到此事幕后主使之人,但他一贯宁愿错杀不愿放过。今日能将问全毫发无损的从牢里放出来,问全知道定离不开赵远在其中谋划。

  思及此处,问全拧起眉。他不愿赵远因为自己而动用十年来布下的势力。但此话如此说出口,赵远又岂会听他所说。两人的关系或将降至冰点。终究问全是弄巧成拙,为他心心念念想护着的这人添了麻烦。

  问天苦笑,千言万语汇成一句,“麟儿切不可轻举妄动。”

  赵远自然知晓此理,问全被关这几日他未曾有过一刻的合眼。现在问全就在身侧,早已累得不行的眼睛终于轻轻眯上,握着问全的手靠在他肩上,偷得片刻歇息。

  问全不忍心惊动他一丝一毫,就由他抵着自己,静静聆听底下车轮驶过路面的声音。

  外面的车夫也许也知晓车内之人思念之苦,将车赶得极慢极慢,唯恐惊扰了车内的人。

  今日过后,不知后续之路如何走下去。本群目光渐渐深远,无论如何,不能再让赵远为自己而伤神。

  他低头去看赵远,目光停留在他憔悴的脸色上。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马车一阵轻晃,像驶过了什么石头,问全才被惊醒一般,连忙看向赵远的眼睛。他见赵远不似被吵醒,松了一口气,随后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赵远本来握着问全的手,被这样一震,两人的手交叠着落到问全的腿上。

  问全怕他睡得不舒坦,想要为他扶好一点。就在要触碰到赵远的手的时候,他眼前突然闪过梦中赵远的手臂连连绽开几道血痕的场景。

  问全的动作僵住,这究竟是梦亦或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他看着眼前人的手臂,突然觉得一阵眩晕,堪堪定住了心神。

  问全待坐了一会儿,低头又看了一眼赵远,见他从未睁开过眼睛,这才将被他握着的手轻轻抽了出来,专而用手指勾住了赵远黑色的袍袖。

  肩头的重量突然撤去,黑色的布料从手指间溜走。

  “哥哥想做什么?”

  赵远早已坐直了起来,眼清目明,何曾像刚睡醒的样子。

  他沉声问问全,手不经意地往下挥了一下。有些往上撩起的袍袖往下滑去,将手臂更是盖得严实。

  问全轻轻抿了一下唇,从他自醒来的这一连串的动作中,觉察出了几分防备出来。

  但这防备来得毫无由头,问全心下一紧,更是想要知道前日所做之梦亦真亦假。

  想起梦中画面,他仍觉得一阵窒息,缓了一下,才试探着问道:“刚才我见麟儿手上似乎有一道伤痕,麟儿可是受伤了?”

  其实他哪里瞧见了什么划痕,自见面以来,赵远宽大的衣袍只能看见露出的手掌,连手腕都被盖住了。

  但问全紧紧盯着赵远的神情,如若赵远有丝毫的异样,问全定能在第一时间发现。

  但并没有,赵远只是十分平常而又平淡地说了一句:“哥哥应该是看错了吧。”

  他停顿了一下,流露出几分柔意,扶额道:“若真要说到受伤,那日哥哥为我上药,不都看到了。”

  问全情急之下倒忘了这回事,现下赵远一说才记起确实是如此。他的心稍稍放松下了一些,但心头怪异之感却萦绕不去。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门外车夫喊道:“少爷,到了。”

  问全还未来得及再追问,赵远已经先一步为他掀开了帘幕,他们已经停在了承天寺门外。

  “哥哥,好好休息。”赵远道,他的目光冷冽下来,“其他的事情麟儿会处理好。”

  处理好……和尚敲击木鱼的犍稚由快到慢再到停歇下来,然后终于被搁置到了一旁。

  问全起身走到门口,门外扫地的僧侣照常有一下没一下的扫着。有时候有挑水的和尚路过,不小心泼洒了一些水在地上。两人便争执几句,又各自做自己的事情去。

  问全这门前本应有一棵种了十几年的树,只是这原本的树应该早已随着当年的大火成了一堆黑色的灰烬,随风四散了。现在这棵树是新种下的,虽然也得五六个人才围得住,但终究失去了岁月的沧桑感,少了几分意境。

  问全斜倚着门扉,望着那树上的叶子随风而动。不知情的僧侣路过,也随他望望那树上的叶子,看不懂这位师父在看的什么,便自顾自离开了。

  而问全却知道,那看似空有叶子的树上。还潜藏着一个暗卫。这是那日回到承天寺后,赵远派到问全身边保护他的。

  问全只在那日晚上见过这暗卫一面,便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脸。他只有十分留意的时候,才能勉强从似乎有目光投注的感觉中,觉察出这暗卫存在于何处。

  暗卫训练有素,本不应该由手无缚鸡之力的问全觉察到。但前一阵子,萧麒在问全身边也安插了许多眼线。问全虽不知,但到底久了之后便发觉到了不对劲之处。如此下来,警觉力倒是提高了不少。

  问全看着那树上的暗卫,却并非是在留意他。自那日从牢狱中回来之后。问全就发现往日萧麒安排的人都尽数消失不见了。而这承天寺中平白无故少了几个和尚,也没引起一点注意,好像这几人从未出现过一般。

  那日在殿中,萧禄万般怒火,萧麒却许久不发一言。皇后一事,问全全身而退,萧麒如何肯善罢甘休。问全本以为在狱中出来之后少不了要面对萧麒的发难,却没想到这几日以来一切都如此平静,反倒更令人心悸。

  连着眼线都撤走了,倒不知萧麒是另有计划还是已经自顾不暇。

  问全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寺里的钟声如往常一般准时响了三下,问全才缓慢地转身回了房内。他关上门扉,在门板上一长一短轻叩了三下。

  待他坐到桌子旁的时候,屋内已多了一道黑色的人影。

  此人的面孔让人一看即忘,丝毫没有记忆点。他直着身子,平板的声音像一根会说话的木头。

  “问全师父有什么吩咐?”

  “你可知赵远这几日在做什么?”问全问。他直觉萧麒这几日之反与赵远有关,只希望赵远能够平安无事,全身而退。

  他虽无力相助,但却渴求知道赵远的行踪,仿佛这样才能勉强有几分心安。

  问全本以为自己虽问出口,但依照暗卫的规矩,即使这暗卫知道,只怕夜不能轻易往外说。

  但这暗卫被送来之日,便早已下了命令一切听从问全的话。

  “公子已前往军营,准备明日出发之事。”

  问全拧起眉,“他要去何处?”

  “敌国来犯,公子要随将军远征。此事早已在半月前就定下。”暗卫一板一眼地说。

  半个月前,问全一阵恍惚。

  “哥哥,过几日我就要离开这里。你可以和我一起走吗?”

  原来那日赵远所说之事,意在如此。问全握紧拳头,原来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竟如此之多。

  他记起那日赵远疲累的神态,心下一阵酸涩。

  怔愣了许久,一开口便满嘴苦涩,问道:“你可知明日他们在何处出发?”

  他们不是血亲,彼此却早已融入了彼此的血肉之中。他要远征,问全如何能不相送。

  赵远并没有将此事告知问全,问全意识到了这一点,却早已无暇顾及。分别来得如此突兀,像极了一场戏本。

  翌日早晨,京城城门之处浩浩荡荡,盔甲成云。一旁三四层高的茶楼上挤满了民众,都探着头挤着身子往这边瞧。

  问全便在其中。

  跟随的士兵如此之多,使得前方的将士渺小得几乎看不清。问全急切地在那黑压压的一片中寻找着,却无论如何也瞧不见赵远的身影。

  “老子杀的人肯定比你多。”

  王坯一如既往大嗓门的声音,此刻听在问全耳中却恍若天籁。

  问全抓住身前的栏杆,手背的青筋突起,急切地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终于在这上千个身影当中看见了他找寻的赵远。

  赵远正端坐在马背上,腰杆挺直,望着前方。相隔之远,他又如何能留意到身后传来的问全的目光。

  鼓声响起,这黑压压的人群便慢慢地往前挪远了。赵远的背影逐渐成了黑点,最终消失在了问全的视线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