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的味道并不好闻,潮湿、污秽、血腥种种气息掺和在一起,营造出冰冷而肃杀的无望之感。

  关在这里的一般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因为常年暗不见天日的关押,早就失去了人应该有的模样。他们见到谁都是一阵嘶吼乱叫,从牢房中伸出手来,想要把自己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拖入到同样的地狱当中。

  这里不应该也不适合出现像问全这样一身洁净,与黑暗格格不入的人。

  狱卒将问全推入牢房内。牢房中只有四面墙壁和一堆湿臭的烂草垛,随着铁锁链撞击牢门的声音落下,这里便只剩下问全一个人。

  今日之事实属无妄之灾。其中因果与萧麒必逃不开关系。问全站在原地思怵了片刻,随后轻轻抬脚,绕过了地上的一些散发出异味的水迹,靠着一旁的墙壁,坐了下来。

  这牢房虽不好待,但空无一人的独处环境却能够让问全完完全全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

  他习惯在第一时间就想起赵远来。今日一事,不知赵远是不是已经知晓。问全只怕他轻举妄动,因为此事坏了长久的谋划。赵远自是万般筹谋,做好了周全打算,但此事涉及到问全……

  到底还是给他添了烦恼。问全两指轻掐眉心,未曾因自己今日突遭此难而生出一丝烦忧的心,终于散发出了几分愁绪。

  “问全师父因何事而忧愁?”突如其来的声音响起。

  来人穿着黑色兜帽长袍,一张脸隐藏在偌大的兜帽下。如果不是问全识得她的声音,此时此刻定认不出她是谁。

  问全一瞬间敛去了所有的情绪,起身轻拂了两下衣裳,走上前问:“皇后娘娘怎会来此?”

  皇后的脸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本宫知道本宫的孩儿不是你害的。”

  她的语气带着一如既往的倨傲和不容侵犯,但又难免显露出几分为人母亲的柔弱。

  问全不可避免地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看来娘娘已经知道是谁了。只是不知娘娘要如何处理?”

  皇后的喘息突然急促起来,“本宫要他血债血偿,一命偿一命!”

  “本宫知道,你和赵厉走得很近。”她十分突兀地转折。

  “赵厉将军确实待贫僧十分亲切,只是不知道娘娘为何突然提及将军?”

  皇后的目光从兜帽下射出,落在问全身后的那堆烂草垛上。

  “问全师父,本宫十五岁就嫁给了萧禄。在位这么多年,本宫下令处死过不知道多少个想要代替本宫位置的人,也亲眼见过萧禄是如何弑兄夺位的。

  本宫不提,只是本宫懒得管,也不想为他们两父子铺路。但是这不代表本宫什么都不知道。”

  皇后微微低着的头突然抬起,眼睛紧紧地钉在问全脸上。

  她终于说出此行的来意:“本宫要的很简单。本宫要萧禄两父子给我孩儿赔命!这与问全师父的目的想必是殊途同归。”

  问全浅笑,“娘娘的意思贫僧明白了。只是贫僧还是不懂,娘娘为何突然提起赵厉将军。贫僧所谋之事,从未与他人提起,娘娘只怕是误会了。”

  皇后沉默了片刻,道:“只怕问全师父所护之人未必愿意问全师父这样想。但既然如此,本宫便不再提及你我之外第三人。”

  言罢,皇后便朝问全轻轻颌首,往另一头的黑暗慢慢隐匿而去了。

  问全见她走远,这才又慢慢坐回到方才的地方,口中喃喃为那无辜葬身于权势纠纷的胎儿超度起来。

  这牢房之中,连一个破开口的窗户都没有。问全是从周围缓缓降冷的温度中觉察到了夜晚的到来。

  身下的地虽然冰凉但却干燥,在这里歇息,总比躺在那湿黏的草垛上要好得多,还不知道要在这牢房之中呆多久。

  问全就着地躺下,在满脑的忧愁当中闭上眼睛。

  冷,是从从背脊漫上来深入骨髓的冷。人一冷就会开始做梦。

  正月十五元宵节,湿冷的天,风夹杂着海水吹过来,让人冷得瑟瑟发抖,更别提又飘起了微微细雨。

  天公虽不作美,但节日却总是要过的。用石头简陋搭起来的厨房里,问全折腾了大半天,从下午弄到晚上,终于用从隔壁王婶那学来的半桶水的手艺,做出了一大碗生粉做的糖圆。

  水在铁锅里被煮开,咕噜噜地冒出声音。问全掀开裂了一条缝的木盖子,湿热的雾气瞬间扑面而来,冷热交加,脸颊生痛。

  他刚要端过那碗汤圆倒进水里,隔壁一只小手已经把那大得多的碗端了起来。

  “哥哥,让我来。”萧远麟绷着一张脸说。

  问全知道不让他干的话,他定要又说出什么问全什么事都自己做,是不是不信任他这样的话。

  于是问全也没阻止,只是两只手护在他两侧,看他站到灶台前拿木勺子将糖圆都舀到大锅里去。

  他身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问全硬是要他穿上的衣袄,整个人圆滚滚的,活像一颗糖圆。配上他那和年龄极不相符的,故作老成的表情,愣是让问全恨不得将这身衣服嵌在他身上。

  “嘶!”

  就在问全在背后偷偷笑眯眯地看着自家的小丸子的时候,萧远麟的手不小心蹭到了滚烫的锅沿。

  问全连忙上前,拉过萧远麟的手。小孩因为方便动作而挽起衣袖,裸露出来的手臂上突然多出了一道红痕。

  问全心疼极了,像搓好的糖圆上突然裂开了一样。

  他低头凑上前想要给萧远麟吹一吹,却突然发现那道红痕不知为何颜色逐渐变得十分鲜艳,然后突然深深地裂开。鲜血从其中涌出,然后周围的皮肤也突然裂开了。一道,两道……

  “麟儿……”躺在地上的问全睁开眼睛,惊喊。

  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位狱卒,给他这一番动作吓了一跳,道:“这位师父,你没事吧?”

  问全的胸膛剧烈地起伏,恍然意识到刚才的一切不过都是梦。

  身上的触感要比睡着前温热得多,他低头一看,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羊毛毯子,脚边还摆着一个暖炉。从暖炉镂空的花纹中可以看到其中烧得通红的火炭。

  问全缓了一下,看向来人。

  他还未开口询问,那人便微微低身,殷勤地说:“这位师父,赵公子都打点好了。您在这住,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小的说。”

  看来赵远早已知道他在此处了。问全微微揪住身上的毛毯。羊毛珍稀,即使是赵远,只怕也得用一番心思才寻得到。

  明明前几日两人才见过,问全此时却突然生出了无边无际的思念了。若是此时此刻。赵远在自己面前多好。

  他微微摇头,有些自嘲地轻笑了一下,这才回那狱卒:“贫僧劳烦施主了。”

  “不劳烦不劳烦。”这狱卒收了钱,笑得像一朵菊花,“那小的就不打扰您了,您好好休息。”

  “施主且慢。”狱卒走到门前时,问全突然喊住他,“你可否与赵远……”

  他踟蹰了许久,终是没有将口中的话说完。

  “罢了,施主去吧。”问全道。

  那狱卒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也没多问便走了。

  问全本想叫他能否让赵远送一件自己的物品过来,睹物思人,在这牢狱之中倒也算得上有个慰藉。

  只是问全忽而细想,觉得自己此般举动到底是有几分怪异,也怕给有心之人落下把柄,于是这心思想了想还是算了。

  他本以为自己这牢狱生涯并不短暂,但实际上不过过了大约三日的时间,便有狱卒来为他开门了。

  “出来吧,你可以走了。”来开门的正是那日给他送东西的狱卒。

  虽然有着羊毛毯子暖着,但这牢里终究是寒气逼人。问全在这待的几日来,只觉得骨头一直发冷。

  狱卒来叫他时,他仍盘坐在地上,起来时生冷的腿脚免不了有些僵直,动作间有些迟钝的缓慢。

  这狱卒进来为他收东西,边低着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听说害死那位的人已经抓到了,是在宫里,师父不必担心了。”

  问全感激地朝他笑了一下,轻声道:“多谢。”

  他被狱卒带着绕过了不知多少条暗道,最后才回到了那日进去的门口。

  乍见的天日让问全许久未见光明的眼睛刺痛。他控制不住地眯上眼睛,慢慢摸索着沿着墙壁缓缓离开。这日头虽晒,一时半会儿却除不掉多日积累的寒冷。

  和尚沿着墙壁走着,没有留意到前方早已有一辆马车停留已久。

  就在他即将与那马车擦肩而过之时。一双劲瘦有力的手臂突然往车外一拦,将和尚整个人掠上了马车。

  问全的神经只紧绷了一瞬,便在熟悉的气息当中缓和了下来。

  “哥哥。”赵远从背后搂住他,头依靠在问全的颈间,温热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流递。

  问全终于觉得有一丝暖和起来。他想转头去看看赵远,却发现赵远的手紧箍着,极其用力。

  与此同时,车外车夫一下马鞭,车子咕噜咕噜慢慢地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