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全是在回去的那一天晚上病倒的。病倒如山来,其实问全已经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没有发过病了,但也许是这几日各种事情都堆叠在了一起,连带着撑不住的身体也垮了下来。

  他这病说轻也轻,说重也重。要说怎么治得好的话,已经反反复复地治了好几年,却还是一直不见好转。但要说不治它也行,反正熬过那么几天,后面也就没事了。久而久之,问全也索性不去管。

  但眼下一发起病来还是难受得要紧,喉咙和鼻子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气息像游丝艰难进出。因为呼吸十分用力,胸膛猛烈地起伏。

  喉咙像有黏性的异物粘在了上面,隔在中间不上不下,但却一直微微地发痒。止不住地想咳嗽,直到咳出的痰里都带上了血丝,也还是无法停下来。

  这些都还算是好的,等到夜里浑身就会开始发热,连被窝里包裹着全身的气息都是滚烫的,整个人像在蒸笼里一样。

  顽疾难愈。问全拿这病没办法,以往都是直接睡过去,全当不知,睡个几天醒来就都过去了。但这几日,赵远没有一点消息。问全一边希望他不要因为与自己走得太近而被太子等人怀疑,另一半却又因为无法得知到赵远的状况而焦心。

  他想得太多,也太沉重了,连身体都看不下去,催促着他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只是睡也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中总听见四处传来各色各样的杂音,整个人像幽浮在半梦半醒之间,难受得厉害。

  恍惚中,他感受到一双冰冷的手贴上了他的脸颊,像蜻蜓点水般轻轻触碰了一下便远离。

  冰凉的触感极大地缓解了身体的滚烫,问全的身体不自觉地眷恋这种触感。沉重的手臂微微从被子侧边抽了出来,想去抓那只不知道属于谁的手,却因为没有力气而瞬间砸回了被子上。手指往下掉的时候勾住了类似布料的东西,然后就往下滑了下去。

  过了两秒,那只冰凉的手又回来了,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放回了被子里。他手腕一紧,原来是来人轻轻地扯住了他的袖子,一直没有放开。

  不知为何,问全突然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他想说一些什么,但说话的欲望却抵不过喉咙紧闭的阻力,怎么想说话也发不出声来。

  他昏昏沉沉地感受着身边男人的存在,无尽的睡意一直把他往深处拖下去。直到问全的意识终于完完全全陷入了睡眠当中。

  问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在承天寺种菜的。这本来并不需要他负责,也不需要他去做。但某天他路过菜园子的时候看见师兄正在为还未长大的菜苗子浇水,他突然就来了兴致,非要和师兄去抢着干这个活。

  问全那时年纪还小,就跟水桶差不多高。舀水的水瓢又大又重。师兄怕他伤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他干。

  只是问全表面看着乖巧,但到底是小孩子,骨子里是有些叛逆的。师兄不让他做,他便跑去告诉住持师傅,说尽千遍万遍理由才说服了住持让他去做这些。

  其实问全的乐趣也就那么几样,念佛、学医、种菜。每日的生活往往复复,经历的事情是不一样的,却也是一样的。但问全从来没有厌倦过。他喜欢这样平淡的日子。

  但他也喜欢偶尔的惊喜。惊喜总是在平淡的日子里不经意地到来。就比如此时他正在菜园子里浇水,这就是他每日这个时辰固定做的那件事。

  但与往日不同的是,问全正把那瓢水往菜根浇下去的时候,突然间他随着举起的手而扬起来的衣袖被人抓住了。

  手里那瓢水微微抖了一下,有一些从外边溅了出来,滴在了菜叶子上,形成了大小不一的水珠。

  “咦?”问全听见身后有人用十分清亮又带着稚气的声音,奇怪地哼唧了一声。

  他扭头回望,身后没人。又低下头去看,这才发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小毛头正拽着他的袖子不放,歪着头盯着那洒落的水珠,黑亮的眼睛一眨一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小毛头白白嫩嫩的脸上嵌着两颗黑溜溜的大眼睛,身穿一件浅紫色的短袄,脚下踩着一对红绒绣的鱼头鞋,让人一眼看去就心生怜爱。

  问全见他颈间还带着一个小小的金色长命锁,闪烁着细碎的微光。他应当是哪位富贵人家的孩子,不知为何竟然跑这里来了。

  他将水瓢放回木桶中,因为此动作而垂下来的衣袖划过那孩子抓得并不用力的手。让那孩子的眼神滴溜溜地转到了问全身上。

  他小小年纪却语出惊人,张开两条白藕似的手,“哥哥,抱。”

  问全见他软乎乎的脸仰望着自己,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异样的感觉让他浑身发麻,无法拒绝地将那孩子抱了起来。问全那时年纪也尚且还小,还不知道那就叫做心软。

  那孩子被问全抱到怀里,咯咯咯笑起来。问全被他带着也想笑,但没想到这小孩子看着小小一只,实则也颇有重量。问全不过六七岁的年纪,抱着他不到一会儿,就觉得手臂发软发酸,快要撑不住了。

  可这小孩却好像喜欢极了问全,乖乖地被他抱着还不够,非要从他手里撑起身来,要去捏问全的脸,去摸他的头。

  问全本就快要失力了,被他这么一弄,又要去躲他。谁知道脚下一滑,两人就这样面对面,朝着地上直愣愣地扑了下去。

  问全只来得及连忙将这小屁孩的额头捂在胸前。本以为会砸到地上,却忘记了身后还有一桶水。两人一上一下往那桶水擦着,边倒了下去。装满水的水桶左右晃了两下,倒了下来,水瞬间就漫过了问全的背脊。

  问全顾不得疼了,第一时间去看那身上的小屁孩有没有受伤。谁知道小孩开心得不得了,指着他咯咯笑个不停。问全也给她逗笑了,就着躺平了,任他坐在自己腰上摇来摇去闹着玩。

  过了一会儿,有一位年纪较大的女人跑了过来。

  “殿下!小殿下!”她朝小孩喊,脸上满是洋溢着的惊喜。

  女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直接将问全身上的小孩抱起来。

  “您可吓死奴婢了,小殿下。”

  她抱着小孩安抚似地摇了摇,然后才看见从地上起来的问全一般,不在意地扫视了他一眼,语气略带着一丝生硬地问道:“你可是这里的和尚?”

  问全不想回女人的话。他看着她怀里的小孩,见小孩还在傻傻地朝他笑,一时间竟无语凝噎。

  那人见他不回话,也不管他了,自顾自地朝小孩说道:“殿下,咱们回去吧,娘娘还在等着您呢。”然后便抱着小孩走了。

  那小孩被她抱走,还从她怀里蹭上了女人人的肩膀,头搭在肩膀上傻兮兮地笑着朝问全挥手。

  那张胖乎乎傻兮兮的脸慢慢地放大又变形,变成了萧远麟的脸,又仿佛有一阵轻烟拂过一般,模糊间又成了赵远的脸。

  “哥哥。”他听见赵远的声音。

  梦境像烟雾一般突然间缓缓从眼前消散了。问全想睁开眼睛,却只能微微地睁开了一条细缝,但也勉强还能看得清眼前的画面,虽然也只是局部。

  映入眼帘的是一袭黑衣,然后下一秒他就又听到了那自己最熟悉的声音。

  “哥哥,你醒了。”

  他想回答,却还是发不出声音来,喉咙干涩得几乎要冒火。

  赵远好像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样,直言:“哥哥不必回我。”

  赵远坐在床边朝着床头挪了几下,托着问全的背将他扶起来,让他半坐在床上。

  问全看见画面里的黑衣凑近又离开,然后又回来。他闻见了一股清苦的药味,是赵远将药端到了床边来。

  “这是我叫人去医馆开的药,哥哥喝了,然后再睡一会儿。”

  问全不喜欢看不见赵远的脸的感觉,于是强忍着身体的僵硬和胀痛,极力地抬起眼皮,勉强地看到了赵远的脸而不是他的衣服。

  赵远舀了一勺药放到嘴边吹凉了,然后才递到问全的嘴边。

  问全刚张开嘴,却突然间觉得一股熟悉的发痒涌上喉头。他第一反应是要侧头,却已经来不及了。猛烈的咳嗽破喉而出,将赵远递到嘴边的药都吹溅出去,洒落到了被子上和衣服上。

  问全咳了好几下才停下来,但身体并不是让他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他可以感觉到赵远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可以感受到其中浓烈的情感。

  其实问全并不希望自己发病时赵远在身边看见,这样难受的就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他微微弯着腰,顺着气。身前发出陶瓷轻微碰撞的声音,床一轻,赵远站了起来,将那碗药又放回了回去。

  赵远修长的手指攥着灰色的方帕,伸到了问全的嘴巴为他擦拭。

  问全从未见过他携带过方帕,不免多留意了一些,只见方帕一角好像绣着一个什么红色的字。

  问全微微眯起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却突然发现在那方帕下,自己眼角余光处,赵远没有伸过来的放在另一侧的手上,有一道红色的痕迹缓缓地顺着赵远的手延伸下来。

  问全瞳孔骤缩,明明毫无力气的手不知为何却突然有了力量。他猛地抓住赵远那只手,就在那一瞬间赵远也似乎反应了过来,迅速地往后面收了回去。

  但问全拽得很紧,赵远一收,连带着问全毫无防备的身体也被他连带着拽了过去,撞在了赵远的肩膀上。

  问全清晰地听见赵远闷哼了一声,然后身体微微倾斜了一下,两个人瞬间如许多年前一般,一上一下双双倒在了床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