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远的脸并没有像前几日一样提起这个话题就冷下来,又或者是他已经习惯了问全这样的答案,或者是心里的怨已经达到了顶点,反倒最后表现出来的时候显得毫无反应。

  他突然间自嘲地笑了一下,道:“我以为刚刚哥哥抱住我的时候,哥哥一定明白我的意思了。但没想到还是我问得太早了。”

  问全没来由的觉得一阵心慌。

  “这十年来我一直在找哥哥。”

  问全听见他说,倏忽间仿佛全世界的声音都像潮水一样退了回去,只留下赵远的声音在耳边清晰地回响。

  “他们说哥哥已经死了。我去过很多地方,找了很久,从来没有放弃。……”

  问全苦涩地想,这样的感觉,他又何尝不明白。

  “其实我一直很想问哥哥,哥哥当时为什么要何岳把我带走,为什么不让我和哥哥待在一起?”

  问全浑身一震,他闭上眼睛,扶了一下额,忍不住苦笑起来。

  他一直在等赵远的“质问”,今天终于等到了。可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并不希望这一刻的到来。

  他知道赵远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把他送走,可他却又不可避免觉得心虚与懊悔。

  无论什么理由,什么答案,对于赵远来说,可能都并不是他想要的,除非能够回到那一刻重新选择。

  问全觉得那种被不知名的物体缠裹住的窒息感又席卷上来。他几乎要辨不清脚下的地是不是正在天旋地转。

  身旁的赵远突然将他搭在自己额头上的手扯开,凑到跟前注视着他。

  “我希望你回到我身边,哥哥。”赵远说。

  问全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脱口而出那个好字了。埋藏在骨头深处的疼痛突然间浮现了出来,使他如置冰窖中,浑身的血液瞬间冷却下来。

  他轻轻拨开赵远的手。

  “麟儿,哥哥希望能够一直在你身边照顾你,但不是现在。”

  ……

  深夜时又下了一场小雨,清晨醒来的时候。承天寺里的小路尽是泥泞,上头还沾着几片被人踩碾的花瓣。

  听吩咐来给贵客送吃的和尚还没敲门,就看见地上有个黑木食盒。他拿起来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还是敲响了房门,对着开门出来的问全举着盒子。

  “问全师父,这盒子可是你的?”

  问全看着他手中熟悉的时候眼中的清冷替换成了暖意,将那盒子接了过来。

  前夜两人不欢而散,但每日问全还是会按时不误地收到来自赵远送的吃食。但问全却连他的人影都没见到,也没见到有其他人来。这盒子就跟凭空出现的一样。

  往日他都会将盒子里的东西吃光,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很快就会有人将空盒子带走。但今日他怕是没时间吃。

  昨日早上,卢公公带着人前来宣旨。皇上命令问全今日进宫面见圣上,是什么事情倒没有说。眼下车辆早已在承天寺门外停好了,就等着问全过去。

  马车接了问全便一路不停,行至宫前才停下。

  皇宫的宫墙与承天寺一般,大多是新建的。萧禄既做得出谋逆之事,却又害怕极了天理的报复,说起来倒是有些讽刺。

  卢公公带着问全走到御书房门口便自行退下了,自由其他宫人出来领着问全进去。

  萧禄正端坐在御书房的圣椅中,整个人虽然坐得挺直,但却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丝颓靡的神态。

  问全记得十几年前见过他的时候还是身姿魁梧的模样,现在却大腹便便。靠着华丽的龙袍强撑出来的威严像一只纸老虎,一戳便破。

  这个人便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一切祸端的根源。十几年来,问全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般的清醒过。他定定地萧禄,将他的模样一寸一寸钉在了那面复仇的墙上。

  他的眼神太过放肆。萧禄和萧麒父子俩都同时皱起了眉。

  萧麒略微起身,刚露出一点不满,眼神却扫过萧禄的难看的脸色。于是下一秒,他浑身都松懈下来,似笑非笑地又坐了回去。

  “你,就是问全?”萧禄的声音十分浑浊。

  僧人面圣不必跪拜,因此问全只是微微行了一礼,道:“贫僧见过皇上。”

  萧禄目光如炬,“朕方才见你望着朕目光灼灼,可是有何不满?”

  问全微微低眸,“皇上龙气冲天,贫僧只是一时被震慑住了,还望皇上莫挂。”

  萧禄此人最烦世人将他与萧璒做对比,最喜别人说好话,当下便哈哈大笑。因着问全的奉承,萧禄的态度竟一下子变得亲和起来。

  萧禄大手一挥,“来人,给问全师父请座。”

  “父皇,不如让问全师父坐儿臣邻座。”一旁许久未说话的萧麒突然说。

  这两父子跟仇人一样,此前的争端估计还未完全消弭。萧麒此话本没有不妥之处,只是宫人都将椅子搬上来了,萧禄又是极重面子之人。他刚刚才缓和下来的脸色又因为萧麒红涨下来。

  萧麒贵为太子,在萧禄看来,问全如何能与萧麒平坐?

  他屈起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扣了两下,仿佛在警醒萧麒。

  萧麒却跟没有眼力见一样,还在那里继续挑战萧禄的底线,火上浇油。

  “儿臣与问全师父一见如故,早已成为知己好友。父皇莫不是连这点情理都不愿通融?”

  萧禄的脸青白交加,他的话几乎是从牙齿里挤出来的。

  “问全师父愿意做哪里?”

  这两人竟将问题抛给了问全。

  问全笑道:“出家人四大皆空,不如席地而坐即可。”

  说罢,在两人的目光中盘腿坐下。

  萧禄抚掌大笑,“问全师父果真是个妙人。”

  他笑罢又道:“朕听太子说问,问全师父的棋艺极佳。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不妨与朕切磋一番。”

  问全自然不会拒绝,“贫僧请皇上赐教。”

  萧禄棋瘾一上来,问全两个时辰后才得以从御书房出来,刚出来就碰见了在外面等候已久的卢公公。

  卢公公的笑容要比前日见到问全的时候谄媚得多,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出来了。

  “问全师父,殿下请您过去。”

  卢公公领着问全到了御花园的一处亭子中。萧麒正坐在石椅上不知与谁讲话,那人远远见卢公公带着人来,便先行离开了。

  “太子殿下。”问全行礼。

  萧麒向卢公公使了个眼色让他离开,起身沿着石头小路慢慢踱步前行。问全便跟随其后。

  路过一株红色的牡丹前,萧麒的脚步停了下来。

  “本宫看问全师父颜色倒比这牡丹红艳得多。”

  问全不平不淡回道:“殿下说笑了。”

  萧麒将那朵牡丹直接摘了下来,拿在手中转了两圈,觉得无趣,往地上一丢,继续往前走。

  问全见四周见到的宫女越来越少,萧麒似乎故意带着他往没人的地方走去。

  他这么揣测着,便听见萧麒问:“问全师父应该也看出来本宫与父皇关系不合了。”

  他停顿下来,似乎是在等问全的回应,却没等到回应,又继续说:“问全师父与父皇交谈甚欢。只是本宫要提醒问全师父,在这宫里,要认清自己的主人才是。”

  谁是谁的主人。问全觉得可笑。

  “太子殿下说的是。”他淡淡地说。

  萧麒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从另一面的路口走来了另一位公公,问全认出它是萧禄身旁的人。

  萧麒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挥了挥手,让问全退下去。

  问全出了御花园,还没摸清回去的路到底怎么走,就又遇上了另一个熟人,正是莫衍。

  莫衍穿着一身朝服,应当是下了朝之后不知去了何处,现在才回来。

  莫衍见到问全有一丝讶异,但也只是一瞬间就恢复了平静。

  “问全师父可是刚从太子那回来。”莫衍问。

  “正是。”

  问全见他眼下略有青黑,面露疲倦之色,猜测他应当是刚回到京城不久。

  “莫施主一路奔波,倒是辛苦。”问全说,“莫施主怎知贫僧与太子殿下相识?”

  莫衍笑道:“问全师父救了太子殿下,此事只怕宫中无人不知。”

  他似乎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接着又说:“问全师父可是准备回去,不如与我同行。”

  “贫僧正愁不识路,要麻烦莫施主了。”

  他与莫衍并肩前行,时不时搭几句莫衍的话,心思却全在莫衍刚刚说的话上。太子将此事宣扬出去,虽然正中莫衍下怀,但却不知道萧麒到底是什么打算。

  两人行至门口车马前,临别之际,莫衍问:“问全师父初来京城,不如让我做东道主,带问全师父逛上一逛?”

  问全正愁没机会与莫衍等人接触,他这个提议倒是恰逢其时。

  两人心中各有算盘。

  莫衍道:“那便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如何?”

  问全正要答应,在一旁等候的莫府的下人上前一步,用特别小的声音说了一句:“公子,月兰姑娘那边……”

  问全看见那莫府的下人提及月兰几个字的时候,莫衍疲惫的脸瞬间容光焕发。

  下一秒莫衍果然改了主意,“问全师父,今日我还有其他事情,不如明日可方便?”

  问全自然方便,见他坐上马车离开,这才自己慢慢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