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新皇萧禄将承天寺中数十名僧人与雨夜中全部斩杀于寺庙中。时值佛教正兴,为免激起民愤引起众怒,萧禄命人将承天寺浇满灯油,一夜之间一把火烧了精光,毁尸灭迹无人知晓。

  这把火烧了三天三夜才烧尽,路过此处的人不明真相,只会感慨世事的无常。而唯一留下来的烧掉的痕迹就只有那一大片已经被烧黑了的泥土,能够证明承天寺曾经是存在的。

  萧禄美其名曰为纪念承天寺的僧人,让他们死后有所供奉之处,以及给予民众拜佛之地,又重按原来的承天寺新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只是终究是物是人非,名字是一样的,但曾经的承天寺终究还是再也回不来了。

  问全以为自己踏进禅房的那一瞬间,他会控制不住地热泪盈眶,结果并没有。他只感受到了一种无边无际的寂寥,门外他听到有几个年纪较轻的小和尚在嬉笑。但他早就没有了那种一听到吵闹声就冲过去加入其中的冲动。

  卢公公带他进来之后,就带着一波人又浩浩荡荡地走了。那几个年纪较轻的小和尚在门外假装打扫落叶,其实正偷偷地往房门里偷瞄他这个新的来客。

  是的,来客。问全看向房间中央墙上贴着的那面镜子。他站在那里很久,直到门外几个小和尚都觉得无聊了走开,他才恍然醒悟,将手里的包袱放在了桌子上。

  他突然间觉得整个人十分疲惫,走到床边仰头一躺。问全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混乱的各种画面在漆黑的眼前飞快地掠过,有些是记忆中的,有些是重复的,有些是他从未见过的。最后画面定格在了那个雨夜中住持师父缓缓将房门关上的那瞬间。

  他躺在床上缓和了一下,觉得眼睛没有那么胀痛了,才出了门。

  萧禄确实果真自欺欺人到了极致,连着这寺里的各种路线布局都和原来的一模一样。问全以为自己早忘了,但十几年过去,他现在仍然能够清晰地辨别出每个走廊是通往什么地方。

  他走在这熟悉的路线上,心里却一阵阵发冷。

  在承天寺的最后边是专门为了渡生的灵堂。问全走进去,一眼就看到排在前列的灵牌。视线骤然模糊了起来,脑袋嗡嗡发疼。

  他跪了下去,头沉到了地上,任凭泪水滴落渗入跪着的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呼。

  “诶,施主这里不能……”

  小和尚一进来就看到一个人跪在那里,刚要赶人走,才发现这人跟自己一样也是一个和尚。他挠挠头,但这人自己也不认识啊。

  问全如梦初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脸上的泪水早已干涸了,看过去只会觉得眼睛有点红肿,但并不能直接看出是哭过。

  “奇了怪了,这里平时不是没人来吗?”

  小和尚轻声嘟囔,然后又提高音量朝问全道:“你是谁,怎么会来到这里?”

  问全见他脚边放着一桶水和扫把,又看这里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不像是没人来过的样子。

  “你是专门负责打扫这里的吗?”他问。

  “你怎么不先回别人的话?”小和尚不满地说,不过他也没计较,摆摆手,“谁会负责这里呀?要不是别人叫我来的,我才不乐意来这个没人愿意来的地呢。”

  问全捕捉到他话语中的字眼,追问:“谁叫你来的?”

  “还有谁?不就是……”

  小和尚突然反应过来,一手把捂住了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睛,夸张地说:“是谁我为什么要跟你说?快点出去,别妨碍我打扫。”

  除了自己,还有谁记得这些旧人呢?其实问全知道他不用问也应该明白是谁,不过是求一个确认罢了。

  小和尚不愿意说,他也不必逼迫。他话锋一转,又问道:“这里为什么会没人愿意来?”

  按理说这里最偏,又没有香客经过,最是能够偷懒的好地方。

  小和尚撇撇嘴,嫌弃不已,“这里风水不好,前几年皇上过来的时候都在这里拌了一脚。请人一看才知道是风水问题,幸亏皇上福泽恩厚,没有计较这些,不然只怕这里早就被推掉了。”

  一股生冷的恨意沿着背脊骨冲上问全的颅顶。他用尽全身力气压制住了心里快要迸发出来的仇怨,想为了迎合小和尚的话扯出一抹笑来,却怎么也扯不出。

  他干巴巴地说:“是吗?”

  “不然呢?”小和尚理所当然,“快出去吧,别在这里挡着我。”

  问全不能再呆在这里了。他飞快地扫了一眼摆放在那里的暗红色却刺眼的灵牌,脚步一转,从门里走了出来,然后一路走回了自己的房内,坐在窗边,一直从天亮坐到了天黑。

  直到窗户被打开,一道黑色的看不清的身影从窗户跳了进来,脚踩在地板上发出响动,让久居安静的问全瞬间清醒了过来。

  “麟……阿远。”问全认出了赵远。

  他忙起身道:“先别动。然后摸索着去点着桌子上背后的灯火……”

  光亮充斥房间的那一刹那,赵远本来在黑暗中紧锁的眉头瞬间被强迫地舒展了开来。

  他将手里提着的黑木食盒放到了桌子上,俨然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房间。他径直坐了下来,然后将盒子打开,露出里面摆放精致的素食,将其摆放在桌子上,连筷子都准备好了。

  “哥哥,先吃饭吧。”

  问全拉开他身旁的椅子也坐了下来。乍一听他这话,感觉自两人相逢以来说的最多的便是这一句,总有一种两人角色调换了的错觉。他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自觉自己想得太多了。

  “你要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问,但问出口后又觉得自己问得有点多余。赵远想知道,应当不是一件难事。

  “萧麒可没有把哥哥藏起来。哥哥的一举一动,我都可以知道。”赵远说。

  问全觉得他说这句话的感觉十分奇怪,仿佛别有深意。但问全却又辨不清具体的指向。

  他拿起筷子,将赵远推到他眼前的菜都吃了下去。确实十分美味,和平日吃惯的素菜大不一样。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自他们重逢以来,他们每日都见面。问全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两个人相依为命,始终在一起吃饭的时光。但现在终究不是以往了。若是再这样下去,问全怕自己陷入了这种沉溺的习惯当中,反而抽不出身来。他需要保持习惯没有萧远麟的日子。

  嘴里的菜吃得多了,便没有了一开始惊艳的味道。但问全还是慢慢的一口一口全吃完了。然后又不顾赵云的阻拦,将那些铁子全部摆放回食盒中,盖好了盖子。

  一切都收拾好了,问全才问出了自己想问的事情。

  “住持师父和师兄们的……牌位,可是你托人打扫的?”

  他说到与死亡有关的物品,到底需要缓一缓。

  答案就如他所料,赵远点点头,然后又似是为了宽慰问全,又道:“那个小和尚虽然贪财,但也算得上守口如瓶。”

  这其实不过是一件小事,但对于问全来说就不只是一件小事。也许赵远做过许许多多的事情,而这次不过是问全于冰山中发现的一角。

  问全看着对面人的脸,用目光描绘着他脸庞的轮廓。小时候微微的婴儿肥都已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雕刻一般的棱角分明。

  问全突然间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好好去看过赵云的脸。不然为什么他到现在才发现那张脸相比起同龄人是那样的坚毅,却又带着消瘦。

  自分别初始便一直压积在心底的情感,在此刻全部冲破了岁月的阻隔,尽数爆发了出来。

  “麟儿……”

  轻声的呼唤从问全的口中流出。

  他看见赵云一直看着他的眼睛里有流光闪过,在那流光中,问全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他突然意识到其实赵远一直在看着他,但自己却没有好好看过赵远。

  穿着灰色僧服的僧人突然抱住了身旁一身黑衣的年轻人,让年轻人一直沉静得不符年纪的脸上十分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滞愣,然后他背对着僧人的脸上流露出了似水般的柔意,像一层雾一样包裹了僧人的全身。

  “是哥哥对不起你。”

  问全说。他觉得对不起这个词用得不对,但却又无法找到更贴切的词语来表达自己心中复杂无比的情绪。

  他等了很久没有等到赵远的回应。抱着的人似乎身体有些僵硬,于是放开了赵远,对方的脸又回到了自己的眼中。

  他看见赵远的脸上有一抹微红正在拭去。他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他从未见过萧远麟有过这样的神情。问全恍惚了一下,在仔细看的时候赵远早已恢复了平时那张冷冰冰的脸。

  那张冷冰冰的脸开口说话了,“不如哥哥还是和我回赵府去吧,赵将也很想见见哥哥。”

  看似商量的话语下,潜藏着的却是年少人的强势和占有。

  但这些问全都没有察觉。赵厉是将赵远抚养长大的人,他想我应该去看看他。

  但终究还不到时候,于是问全只能抵着赵远快化为实质的目光道:“住在这里便好,也不用再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