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飘渺峰◎

  一路上积雪没入膝盖, 比周苏郁想象中难走得多。刺骨寒冷像软刀子似的,残忍切割裸露在外的肌肤,很快膝盖和胳膊上被冻出创口。

  疼痛是个好东西, 让周苏郁从麻木中短暂抽离。然后他想起了被张清亮推下悬崖后发生的事情。

  但周苏郁只记得他掉进了冰封之湖, 然后失去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居然在安全屋里醒过来。窗户外面的蜃气之森仍然迷雾重重,这样的鬼天气,总不可能自己爬过来吧。

  因为很久没进食,他饿得眼冒金星,安全屋里屋有一个储物室, 里面有很多肉质类罐头。搜刮后回来, 一侧头,瞥见一张熟悉至极的面孔。

  楚鸣鹤睡得死气沉沉, 侧坐在最角落的鹿皮小沙发上,两条长腿装不下, 于是蜷曲起来。尽管沙发膈应, 但他背肌挺直, 仪态端庄,不知道的还以为此人在瀑布下打坐。

  或许是脚步声打搅了美梦, 楚鸣鹤翻了个身, 睫毛微动, 呼吸却淡然且稳定。

  “啪嗒。”

  罐头滚落地上, 周苏郁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满腹都是震惊和疑问, 他简直变成一个巨大的问号和惊叹号。

  罐头也不捡了, 蹑手蹑脚走过去, 十分小心地戳了一下楚鸣鹤的棺材脸, 周苏郁就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白日梦,还是他疯了。

  楚鸣鹤不是在阿尔法星那个精致的小庄园里面吗?

  这个点儿不应该在一年五十万的贵族私立中学当乖宝宝吗?

  怎么会突然变异来到荒星带,偏偏选中这颗最孤独死寂的冰冻星球?

  离谱。

  “别闹。”

  听到这句话,指尖产生了过电般的触觉。周苏郁狼狈万分地缩回手,摸了一下手指,为自己傻气腾腾的想法感到羞耻。

  他刚才居然觉得,楚鸣鹤是为了找他才过来的。

  笑死,怎么可能呢。

  他可没有什么怪力乱神的魅力,叫阿尔法星大总统的小儿子牵肠挂肚这么久。

  或许是睡得不好,楚鸣鹤嘟囔完,翻身,只将倔强的后背留给周苏郁。

  周苏郁哂笑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然后帮楚明和把掉在地上的外套捡起来,盖在肚子上。

  就在弯腰的时候,一条柔软的灰色纤维织物掉到地上。脖子突然变得空空荡荡的,周苏郁下意识伸手捞起来,原来是一条围巾,品质极好,绝非他等草民能够拥有的东西。

  围巾内侧的铂金标签写着“CMH”三个大写字母,背面镶嵌着一个皇族家徽。周苏郁看了看楚鸣鹤,噢,原来是小少爷的。

  但是楚鸣鹤的东西怎么会在自己身上???

  他接着发现一个更加惊悚诡谲的事情——自己身上只套了一件过膝的深蓝色羽绒长外套,裤子也没穿,两条长腿赤条条地暴露在冷空气中,膝盖上有小熊形状的卡通创可贴。之前的旧伤愈合得差不多了。

  壁炉旁边是他的衣物,用木架子支起来,被烘得干燥又温暖。

  哪个田螺姑娘这么好心?

  飞快穿好训练服,周苏郁来回瞥了楚鸣鹤好几眼。迟钝的大脑飞速转动,很快推算出一个逻辑严谨的答案——楚鸣鹤这么照顾他,一定是想把自己卖了换钱。

  他还欠着三百六十二万的巨债。

  嗯,没错,他为自己的聪明才智稍微得意起来,然后非常欠揍地俯身楚鸣鹤耳边,勾起唇角。

  “你想得美。”

  突发奇想的,他忽然用嘴唇蹭了一下楚鸣鹤的脸颊,因为小时候的楚鸣鹤最讨厌和他身体接触,他也是怂的一批,只敢在人家睡着的时候报复。

  然后觉得不过瘾,手贱地把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从锁骨到胸膛,然后轻轻地掐了一下脸颊。周苏郁觉得自己就像个猥琐痴汉,可谁叫你小时候不禁逗。

  最后双手捧住稍微皱眉的脸庞,撅起嘴唇,嚣张至极地亲了一口。做罢,他舔了舔干燥的下唇,眉眼深情地望着楚鸣鹤,捏了捏他的鼻尖。

  真是疯了。

  周苏郁自己也不清楚这样调戏楚鸣鹤的意义何在,这些天发生的破事太多太多,胸口压着巨石,看到肖诃的那一刻,巨石嘭地炸开来,把他炸得四分五裂,血肉横飞。

  笑着笑着,眼眶通红的周苏郁蹲下来,将背倚靠在沙发扶手上面,双手掐着自己的喉咙,遏制住受伤幼兽般绝望的喘息。

  顾戚风说得不错,他想当圣人,挽救一切,可是什么都做不到。

  真他妈可笑,像个神经病一样。

  此地不宜久留,暴风雪已经停下来,收拾收拾该准备走了。

  周苏郁决定顺走楚鸣鹤的防寒羽绒服,和他的围巾。既然已经罄竹难书,不如再为自己的罪行添一把火。

  反正小少爷会有人找,安全屋可以抵挡一切风雪,里面有很多储存粮食,最里面的内室有十几张盗版DV,初代红白游戏机,和小黄书杂志。待上十天八天没关系,总不至于冷死饿死或者精神饥渴而死。

  蜃气之森距离飘渺峰有大约三个小时的路程,一路上周苏郁都在认真思考——楚鸣鹤到底怎么将自己从飘渺峰下面的冰封之湖搬运到安全屋里面的。

  没有雪橇,没有滑铲,没有任何运输装备,就这么一步步背着他往前走,在狂风暴雪的肆虐中。

  周苏郁吸了一下鼻子,被羽绒服裹暖的身体又开始冷却。自从给了魁雯一半心脏之后,他的身体就非常容易发寒,而且精力也没有以前旺盛了。

  如他所预料,飘渺峰上满地狼藉。试炼貌似结束了。

  终极试炼是残酷的,然而更加残酷的是,孩子们知道了人体兵器实验计划“天使猎人”真正的险峻性。

  几乎没有人能从这一场“战争”中活下来。

  义兽化的肖诃变成上古灵兽“泰坦引擎”,神智全无,用狂躁的刚爪挥向每一个试图攻击他的人。

  试炼末尾,死伤占据了四分之三,毕竟肖诃继承的灵兽血脉实打实地匪悍。

  人体兵器的作用是将灵兽血脉继承到人的身体里面,人体作为生物性容器,大脑中枢相当于一个开关。

  所以当肖诃的“灵魂”死亡,只剩下残破肉身的时候,开关坏掉,暴走,然后便是大开杀戒。

  最先看透的是林子苏,他东躲西藏,好容易苟到最后。但看着妹妹被“泰坦引擎”扔下悬崖之后,他彻底醒悟过来,和其他几个实力不错的少年设置重重陷阱,将“泰坦引擎”用铁丝网缠住,扔进一个天然的窟窿。

  然而要给他最后致命一击的时候,顾戚风不知从哪里冲出来,手腕上血肉模糊,挂着一副断掉的银色手铐。

  “泰坦引擎”被顾戚风放走了。

  “可恶,就差一点!”林子苏彻底爆炸,指着顾戚风的鼻子狂喷,“你这个傻逼,为什么不让我干掉他!”

  顾戚风死命钳制住他胳膊,“肖诃是我哥,你要杀他先杀我!”

  “有病啊你,哪来这么多哥!”林子苏一巴掌将他的脑袋拍开,回头一瞧,“卧槽,周苏郁!”

  顾戚风被戳到痛处,自暴自弃说,“他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了,傻逼你出现幻觉了吧!”

  “我傻逼你就是脑残,你不是很喜欢你那哥哥吗,天天黏在身后。怎么,把他害死了,人家变成鬼来找你,还不敢认了?”

  “你闭嘴!!!”

  周苏郁就这么杵在扭成麻花一样的两个人身后,眼睛向周围扫视一圈,凌乱中透着一股极致的淡漠。

  林子苏不敢和周苏郁对视,他越想越心悸,那个人看起来真有点像鬼。他狂推顾戚风的肩膀,“别扒拉我,你他妈回头看看!”

  不耐烦了,顾戚风用余光瞟了眼,这一下可不得了,他大叫了一声“真他妈鬼啊!”就被吓晕过去。

  无语至极的周苏郁上去用脚后跟拨他露在外面的肚皮,踩了两脚。

  林子苏看得触目惊心,却不敢阻拦,因为周苏郁周围散发着淡淡的寒气,绛紫色的虹膜亮得惊人,但是里面却没有一星半点的高光。

  非常瘆人。

  他像一个摔得粉身碎骨的白釉瓷器,被破破碎碎地凑起来,到处都漏风,到处是裂痕。

  终于,顾戚风诈尸起来,他看清了是真实的,鲜活的,完整的周苏郁,然后猛地抱住他的大腿,鼻涕和眼泪唰地流下来。

  周苏郁没心情和他演友情戏码,他只觉得疲累。

  “张清亮在哪里?”

  顾戚风愣住了,“A楼的室内训练场,我刚把他打晕了逃出来。”

  周苏郁抬脚就走。

  顾戚风怎么也没想到周苏郁这么冷酷无情,“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这句话用破锣嗓子喊了三遍,他是真的后悔说的那些伤人的话,企图挽留周苏郁狠绝的背影。

  “我错了,你打我骂我都行,你不要离开我,我,我只剩你一个人了……”

  可周苏郁越来越远,再不回头。

  心情复杂到极点,他已经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顾戚风了。

  斜阳像一条条血带子,照射在雪地上,和那些分不清是谁的血迹融为一体。鞋底踩在上面,非常黏滑,周苏郁索性闭上眼,可闭上眼,仍然是满目猩红。

  每一个人都迷失了最初的自己。

  受到某种意志的指引,他回到宿舍,在床头发现了卧底蓓鸥留下来的字条。

  她说她已经发现了张清亮的全部秘密,让他去地底实验室。

  实验台上到处是散乱的废纸和摔碎的玻璃管,五颜六色的液体混在一块儿,沿着桌子边缘滴滴答答淌下来。

  周苏郁觉得这里就是一朵颓靡的,从黑色淤泥中连根拔起的曼陀罗。

  他自己也是。

  周苏郁找了半个小时,在工作台最后一个上锁的抽屉里面发现了一只保险箱,他一拳砸碎,拿出一只浅蓝色的试剂。

  撸起袖子,将针头推送进青色血管,血液凝固一瞬,开始奔腾。

  他将成为宇宙最强的人体兵器。

  这一切都可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