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的坍塌是从东北角开始的, 红砖陷进了无底洞中,速度极快地散落,就好像原本只是一张墙纸, 而现在到了将墙纸掀开的时候,除了四面墙, 就连屋顶甚至是地砖、板凳和床上的人,都随着墙纸的掀开而消失, 但这种消失并不意味着房间破损, 相反在墙纸之下还有另外一个相同的房间。

  床上人的消失只是因为保护咒已经失效, 并不代表陈云缨被成功超度,她现在是盛萤指尖一点微光,这点微光在升上天空完全消散前,散溢出去的部分绕着陈妮飞过三圈……这是最后的告别, 也是最后的祝福, 无论这一世执念有多强, 从此以后的人生也各不相干了。

  随着魂魄的升空消散, 保护咒完全失去了效力,整个房间受到一种挤压, 自四面八方传来敲击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进来。

  “关门,把这个贴上去!”小玉一只手捂着眼睛, 她瑟瑟发抖, 将手上的两张纸,两张过年时候贴在门上的门神交给孟扶荞,“应该可以挡上一会儿。”

  “不用了。”孟扶荞说着, 忽然将半掩的门完全拉开, 门锁撞在墙上, 发出“哐啷”一声,小玉给吓得不轻,她进衙门的机会本来就不多,十几年间有两三次都算频率很高的,又真的很怕恶鬼,光天化日有盛萤和孟扶荞在身边,她都得咬紧牙关,而眼下的环境阴沉还充满未知,光是外面这阵凄厉的恸哭就让小玉不寒而栗。

  孟扶荞刚刚那句话还有下文,“你们想进来的话,就全部进来吧。”

  刚刚还鬼哭狼嚎阴风瑟瑟的场景,倏忽间又换成了阳光明媚的大中午,门外站着的人就是陈妮那位爷爷,他拄着拐杖,模样只是苍老严厉,谈不上狰狞,也更不像是刚刚造成砸门动静的恶鬼。

  孟扶荞做了个请进的手势,然后淡淡道,“我正好饿了。”

  老爷子:“……打扰,吉时快到了,我只是想接妮妮出去给她过生日。”

  “急吗,不急的话她想在这里多呆会儿,”孟扶荞话音一转又道,“要是特别急,你可以自己进来接她出去。”

  “不……”那老爷子飞快地摇了摇头,“不急,可以再等一个多小时。”

  孟扶荞的话音上挑,“哦?是吗?那我现在关上门你们有意见吗?”

  “没有,当然没有。”

  话音未落,房间的门就被直接摔上,孟扶荞拍了拍双手,“解决了,我想接下来这一个小时内都不会再有东西不长眼。”

  直到这时,小玉才敢从打开的指缝中向外看,她长长舒一口气,拖着小板凳去挨着应殊然坐了下来,房间里一共两只血尸,门口的那位可以,长凳子上跷二郎腿的这位应该也可以。

  “她已经走了。”盛萤的指尖逐渐冷却,只剩一星点的金光还残留着。

  陈云缨比想象中豁达许多,她爱人时竭尽全力,却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手,又因为尽力了所以不后悔不歉疚……也不能回头。

  “把那朵花给我吧。”盛萤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胳膊和后背,她朝陈妮伸出手,“我找个瓶子帮你装起来。”

  陈妮在片刻的犹豫之后,乖乖张开了手掌。

  她之前在陈家村里见过判官,甚至死后也曾有短暂接触,结果都不太好,所以她一开始对盛萤并没有什么好感。判官兴许善良仁慈,但那种善良和仁慈与自己无关,她是鬼是煞,本身就站在这世界的对立面,犹如阳光普照万物,可陈妮不在万物之中。

  盛萤从随身背包中取出一个透明的小玻璃瓶,玻璃瓶口绑着一圈红绳,跟当初她送给孟扶荞用来装怨气的瓶子有些相似,上面只有银白经文没有貔貅神兽,是小型的简化版本。

  怨气是从执念中衍生出来的,更极致,杀伤力也更大,容器当然需要精雕细琢,这么个小玻璃瓶用来装陈云缨的执念,够用了。

  装完之后,盛萤又将红绳一抽,挂在了陈妮的脖子上。

  “好了,”盛萤拍拍小姑娘肩膀,“挺漂亮的。”

  陈妮自己也很喜欢,她第一时间就跑到窗户底下用玻璃瓶对准了阳光,执念原本是没有形态的,被盛萤用血砂捏合成了一朵五瓣桃花,装在瓶子里很好看,阳光底下更好看,只是贴身带着,陈妮就有一种安稳感,原本外溢两三米,碰着便伤挨着就死的煞气都因此被控制得很好,血砂不用像之前那样时时刻刻如临大敌。

  直到此时,床上也依然躺着一个女人,保护咒覆盖了这个房间,给了陈妮一方清净地,现在保护咒已经失效,房间便只是陈妮过生日时的那道残影,跟外面的人、事、物差不多。

  床上躺着的女人当然是陈云缨,是陈妮生日那天刚刚死去的陈云缨,身体都还是暖的,表情看起来平和且安详,唇边还噙着点笑意。

  “要出去吗?”盛萤问陈妮,“还是再呆一会儿。”

  这房间已经不安全了,跟外面是一体的,只不过孟扶荞往门口一杵,以她的威慑力短时间内没有问题。可惜的是血尸在衙门中的限制也很大,不能蓄意破坏,也不能确认外面那些东西里有多少是怨念残魂,又有多少是牵扯在陈妮这件事里的真正亡魂,全吃了对孟扶荞自己没太大影响,就算有影响她也能应付,判官可就惨了。

  她们的工作是超度,约束血尸行为勉强能算是副业,要是副业搞砸,连带着主业完蛋,惩罚绝不会轻,直接给亡魂们赔命都算是法外开恩,更有可能当场一道炸雷,连人带魂都劈得拼都拼不回来。

  一直困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衙门对血尸有影响,时间长了孟扶荞和应殊然会比外面那些东西更加危险,如果陈妮打算赖着,孟扶荞已经做好了当场拆房子的准备,结果小姑娘想了想,最后道,“出去吧,不然爷爷又要来敲门了,他会把妈妈扔出去的。”

  陈妮说着,又打算去牵盛萤的手,作为一只堪称彪悍的鬼煞,她却好像一直缺乏安全感,手刚接触到盛萤,就发现判官尚未愈合的伤口,陈妮又无措地低下头来。

  她也很清楚,自己对煞气的控制力极差,之前有保护咒辅助,还能做到不波及周围事物,现在心绪平稳了许多,但对煞气的控制也没进步多少,盛萤是玻璃做的,弄个不好就碰碎了,自己欠着人情呢,还是谨慎为妙。

  于是陈妮很自然地看向了孟扶荞,在她的认知里孟扶荞和盛萤很像,因为像所以信任,不管对方是什么物种,对自己有没有威胁。

  孟扶荞将手一伸,陈妮就半跑半跳牵了过去,孟扶荞还顺便用脚一勾,把门给打开了,外面站着的人似乎一直都在,没有离开过,老树皮般起褶皱的脸上点缀着一双鹰隼的眼睛,陈妮的爷爷先是看向孟扶荞,随后目光下滑,落在了陈妮脸上,“妮妮啊,你今天很不听话。”

  “今天不是陈妮的生日吗?”孟扶荞的语气凉凉的,“天大地大寿星最大,走,我们胡闹去。”

  老爷子:“……”

  他还偏偏没办法拦下孟扶荞,只能目送她牵着陈妮玩儿去了。

  “不好意思,”盛萤微笑颔首,“我的血尸的确任性,请您谅解。”

  门外的风有些大,卷得铜盆中灰烬乱飞,外面虽然天朗日清,却因为这些飞灰显得有些乌烟瘴气。

  只有盛萤和孟扶荞领着陈妮离开了东房,姜羽和应殊然没有挪位置,姜羽甚至将房间里的窗帘一把全部掀开,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院子里始终是另外一副景象,安稳的很,甚至没有任何光影上的变化,那些灰烬都像是被雾蒙蒙的玻璃过滤掉了。

  从很早之前开始,姜羽就觉得内外仿佛两个世界,不过最初她还当是保护咒的原因,一点污秽都不让陈妮有所察觉,直到保护咒破,这间房成了村庄的一部分,竟然还有过滤能力,所以姜羽真是越看越不对劲了。

  她没有跟出去也有这个原因在,另外此刻盛萤在外她在内,正好可以验证一下这玻璃到底是怎么回事。

  至于小玉……她犹豫了一下,虽然更喜欢房间内的安逸环境,但她毕竟是看着盛萤长大的,又不像前后两任老板那么铁石心肠,犹豫归犹豫,她磨蹭了一会儿也跟着出去了。

  于是现在的情况就演变成孟扶荞左手牵着陈妮,盛萤右手挂着小玉,四个人面朝宾客点头微笑,而宾客们的表情却不怎么友好,他们一个个全都盯着陈妮,就好像她才是这场宴会上的生日蛋糕,就差一人拿一双筷子将小女孩分食了。

  当然,那位手拿炸糕的中年女人也在,她还没有将珍珠蛊给陈妮喂下去,此时的眼神更加露骨,就连那熟稔的笑容都透着诡异。

  就在这时,院子里的灰褐色木门忽然从外面被人打开了,陈亚萍……稍微年轻一点的陈亚萍就站在门口,她手里捧着一个点缀了奶油的蛋糕胚,包装谈不上精美,只是用颜色鲜艳的彩纸做个了底壳。

  陈家村周围到现在也是一片荒山野岭,好几公里外才有乡镇,七八十年前只会更加落后,家家户户都是吃面过生日,买个这样带奶油的蛋糕胚小孩子就要高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