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妮就在旁观, 当然听见了这番对话,只是她心智不成熟的情况在这个房间里显得更加明显,作为一只鬼煞, 陈妮只是眨着眼睛,极为乖巧地抓着毛巾, 正准备将毛巾重新放回铜盆中。

  “捞出来拧干”这个动作对于腿短手短的小姑娘来说很艰难,但是将毛巾放回去就简单多了, 抓住一头往前甩, 毛巾自然会搭在铜盆边上, 只是小姑娘用力太大,差点打翻水盆,还是孟扶荞在背后扶了一下,顺便将盆接住了。

  床上躺着的女人又笑了起来, 她笑的时候喜欢将被子往上拉, 一直盖到鼻子下面, 眼睛眯起来像是月牙, 憔悴消瘦的病容没有影响到她这双眼睛,仍然明亮似昏暗环境中的两点寒星, 璀璨且有活力。

  “我有一事相求。”女人道,“我的魂魄已是强弩之末虚弱不堪,没有办法再支撑这个符咒了, 继续强求不仅我会灰飞烟灭, 也没办法继续保护妮妮,这种下场不是我的初衷。”

  “你希望我能超度你?”盛萤问,她搭在女人额头上的手还没有收回, 淡淡的凉意沁入掌心中, 如果现在真的是八月酷暑, 或者盛萤不是判官,这点凉意会让人非常舒服,可惜判官置身衙门中,能感受到的只有刻骨凄寒,与呈现出来的季节毫无关系,而这点凉意让盛萤的右手有些针刺般的疼。

  她没有立刻松开是因为掌下的魂魄太脆弱了,印堂穴又是重穴,判官抵在上面作为符咒镇物,还能续一时半刻,要是现在将手撤走,恐怕三魂会当场散落两魂。

  女人的脸色已经不只是苍白,更接近于透明,陈妮也发现了不对劲,她爬上床,小心翼翼地窝在女人身边,将自己蜷成了小小一团。

  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她与陈妮相依为命,如果她也离开,陈妮就是无根的浮萍,被厌弃的垃圾,血尸还有无奈的判官作归处,这是规则和血尸自己挑中的人选,心是好的,行为上也不会太过分,午夜梦回,判官甚至会反思自己对血尸会不会过于严苛,虽然反思归反思,未必会纠正。

  陈妮不同,她没有判官,没有人会将哪怕小半颗心挂在她的身上,有的只是利用和谋算……就连判官,也不过是谋算着如何超度她罢了。

  “我可以救你的妈妈。”盛萤一开口,就将房间中的注意力都给吸引了过来,“我不仅能救她,还能让她……让她的一部分留下来陪着你。”

  刚刚还缩成一个团的陈妮从臂弯中抬起眼睛,她看着盛萤,正常人的双眼都难免带着点棕褐色,陈妮的眼睛却是纯黑的,连瞳孔都快分辨不出来了,“你要什么?”

  “我要你欠我一个人情,”盛萤的手还抵在女人额头上,因为这个姿势,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头发也散落下来,一部分窝在脖子里,有些痒,“你要欠我一个很大很大的人情。”

  “可以。”陈妮点头。

  “除此之外我还要问过她的想法。”说完,盛萤收回目光,望向被窝里还在笑的女人,将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希望我能超度你吗?”

  床上的女人从被子里抽出左手,轻轻拍着陈妮的头顶,“嗯。”

  “能为妮妮做的,我已经全部都做了,继续留在这里也只是让两个人都绝望,没有必要将本来挺好的一件事变成我单方面且无用的牺牲,”女人垂下目光看着陈妮,“何况我已经死了,怎么能因为我的执念,去牺牲下一辈子另一个人。”

  随后她又道,“麻烦你了。”

  麻烦是真的,魂魄脆弱成这样,几乎完全是依靠盛萤才没有四分五裂,孟扶荞在一边都帮不上忙,她好像也不打算帮忙,从盛萤第一次问这女人“希不希望被超度”开始,她就倚着门框,站在了外厅与卧室的交界处。

  卧室的门因此半开着,夏日炽烈的阳光从窗缘和门边两个方向洒进来,不如刚开始阴暗昏昧,却给人一种摇摇欲坠之感,孟扶荞的身影猛看上去都像是有两层重叠着。

  从刚刚开始,门外就有人想要进来,敲门的,推门的,还有意图拆门的……这门用的是插销和铜锁,外面的力道一大,门锁就“哐啷啷”作响,直到孟扶荞站过去才消停,并且在她抠下一对扒着门缝正在偷窥的眼珠子,并扔出房间后,刚刚还急着进来的人忽然就不急了,一个个心平气和,别说偷窥,路过都不太敢。

  孟扶荞虽然站在门口,目光却始终停留在盛萤的半张侧脸上,落下的发丝不多,不至于遮挡视线,孟扶荞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盛萤头发好像长了不少。判官不喜欢折腾,每次去理发店都是洗剪吹那一套,没有烫染过因此发质不受损,门缝间有阳光撒上去,连碎发上都有橙黄暖晕,若不是离得远,孟扶荞简直想伸手摸一摸。

  盛萤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微微侧过来看向孟扶荞,很轻的“嗯?”了一声“看什么?”,孟扶荞没有避开对视,相反还笑了起来,有些像是傻乐,“看你,好看。”

  “……”盛萤耳根子泛红,她抿唇,重新低下了头,眼神却有些慌乱,落在女人脸上不好,看着被子也尴尬,倒是被盛萤压着魂魄的女子并不介意,她笑意盈盈地看向判官,故意压低了声音问,“你……她……嗯?”

  “你的命都快保不住了,还有心思闲聊八卦呢?”盛萤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近溃散的魂魄很难粘合,而在她的身后,姜羽试了几次都没办法写成案卷。

  没有办法写成案卷只有两种情况,要么如血尸这样根本没有魂魄,也不需要超度,要么就是魂魄无法被超度也难以进入轮回,毕竟案卷具有长期用途,书阁再大,也不至于容纳不需要的东西。

  “没办法另起案卷就写附卷的附卷,”应殊然提醒,“并在陈妮的册子里。”

  她作为血尸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判官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规则不允许那就擦规则的边,为了能多超度一个无辜的魂灵,判官能无所不用其极。

  “是个好办法。”姜羽说着,将陈妮的附卷取了出来,现在是保护咒中有三魂六魄,而保护咒又刻在陈妮的身上,因此床上女人的三魂七魄与陈妮的应该搅和在一起,姜羽重新尝试了一下,果然很容易就生成了新的附卷。

  现在核心案卷还没有下落,附卷倒是有了两章。

  床上的女子有两个姓,前一个姓赵,后改姓陈,名字倒是没有变,还是叫云缨,死亡日期正是今天,癸巳年八月二十四农历七月十五。

  这些基础信息是会随案卷一起生成的,这也是判官进入衙门,首要工作就是建立案卷的原因,一些简单的问题在案卷中就有明确记载。

  姜羽经验比盛萤丰富,但她并没有直接接触陈云缨的魂魄,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只是在盛萤没法腾出手的时候,稍微帮她一把。

  姜羽的精力甚至大部分都不在这个房间中,她坐在窗户前的长板凳上,透过短一截的窗帘,能看见外面的一些热闹,譬如鞭炮放完之后还有唢呐和打鼓声。寿星明明不在场,外面的庆贺活动却一点都不含糊,甚至感觉上陈妮过生日都只是个借口,村子里或者说这间砖瓦房的户主,单纯就是想搞这么个仪式。

  空白案卷刚一形成,就被姜羽交到了盛萤手中。

  盛萤现在的姿势有些别扭,她一条腿落地,另一条腿半曲在身前,上半身尽可能地靠近陈云缨,本来判官可以用血砂来维系魂魄的完整性,盛萤自由许多,办起事来也就方便许多,只是刚刚她手按上去的时机不凑巧,正赶在陈云缨最虚弱的时候,稍有不慎就会增加这种不稳定性,因此动作别扭归别扭,盛萤没有任何偷懒的办法。

  判官笔受心念感召,竖立在盛萤面前,血砂围绕她的手指,形成一朵五瓣桃花,桃花微微转动着,像是将什么东西给牵引了出来,原本晶莹剔透带着点粉的花瓣上被青紫色渗入,流动缠绕似游蛇,随后桃花整朵凋零,盛萤对陈妮道:“接着!”陈妮就立刻摊开了手掌。

  “这是你母亲的执念残魂,也是将她束缚在这世上的东西之一,”盛萤轻轻道,“这些残魂一心向你,你有它们会高兴,它们有你也会高兴。”

  “而保护咒是将她束缚在世上的另一样东西,不将符咒打破,她就会一直困在里面充当核心消耗品,”盛萤又看向陈妮,“我能不能打破保护咒,要看你舍不舍得。”

  话音刚落,整个房间就开始剧烈震动起来,各种灰尘砖屑往下落,白茫茫的像是在下雪,只是这雪未免呛人,盛萤刚咳嗽了两声,就有微风从门后吹过她头顶,将周围灰烬都挑开了。

  “陈妮,你要是不放手,那点残魂都未必能保留下来。”盛萤开口警告。

  陈妮手捧着桃花,她有些茫然,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却又好像真的做错了什么,直到她胸口猛然疼痛起来,金色的纹路透出衣料,是张很明显的符箓,“是这东西吗?”陈妮问。

  “是。”随着盛萤的话音落下,陈妮竟然生生剜出了这块血肉,并将它递给盛萤,“我舍得,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