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握着门把手, 只要稍稍用力,就算里面反锁了她也能轻松炸开,甚至炸开的角度都堪称完美, 只坏锁,不坏门框, 但她的动作却随着里面传出的声音猝然停下,小玉几乎哭着道, “只见一面, 我保证好好听话, 绝不留你。”

  良久,门里还是传来一声,“走吧。”

  小玉强忍着的情绪像是一瞬间就崩了,她低着头, 眼泪一滴滴落在手背上, 盛希月站在她身侧轻轻揪着她的衣服, 小女孩经历的分别还是太少, 不会安慰人,到最后只能踮脚抱了上去, 小声道,“不哭,不哭了……你哭, 我也想哭。”

  盛希月鼻音很重, 她都不能理解自己在难过什么,话还没有说话,就呜咽起来。

  而盛萤已经在地宫经历过一次得而复失, 她的情绪也比小玉和盛希月都要淡, 甚至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十巫并不薄情,但心狠,对普天之下的陌生人对亲人对自己一视同仁,她既然不想见小玉,就算小玉一头撞死在门前,谢鸢也不会松口。

  盛萤忽然问,“你现在这个样子不能被人看见吗?”

  “也不是,”谢鸢的语气很轻快,“已经死了的人失去的东西多看一眼就会多一点舍不得,我只是希望小玉能好过一点。”

  “哦。”盛萤点点头,她手指一动,血砂眨眼分出一缕来打开了反锁的门,小玉就这样猝不及防出现在了视野当中,与此同时沙发上笼罩着的血砂变密,颜色加深,将孟扶荞完全挡在其中,一丝不漏。

  谢鸢:“……”

  小玉:“……”

  好在谢鸢现在凝不成人形,所以只有她能看见小玉,小玉却看不见她,小姑娘茫然地站在门外,先扫了扫满屋灰白色的雾气,又看了看盛萤,然后小心翼翼道,“主人,你在吗?”

  谢鸢刚准备装死,魂魄就被血砂戳了一下,她无奈地叹一口气,“在。”

  小玉瞬间就像个变脸大师,眼下还有泪痕,笑容已经漫浸过来,她随意伸手将面前的薄雾团一团塞进自己怀中,并将其当成谢鸢的某一部分,“能再见你一面,近距离说句话,碰一碰你就够了……”小玉揉着怀中雾气,“我先出去,不耽误你们干正事。”

  小姑娘说完,咬咬牙擦干脸上的泪痕,随后牵过盛希月的手,带着她离开了卧室,还顺便关上了房门。

  房间中安静了一会儿,谢鸢才像是回过神来,“比起跟在我身边的时候,小玉成长了很多。”

  “可能是因为无条件庇护她的人死了吧。”盛萤的情感表达还是很冷淡,霜雪般沉在薄雾之中,却让谢鸢无言了好一阵。

  被笼罩在血砂中的沙发忽然不安分起来,孟扶荞在里面敲了敲,盛萤顾及她的面子,没让第三个人看到血尸的孱弱,但血砂如此紧密相连就导致孟扶荞完全置身于黑暗中,她的昏迷是断断续续的,现在很明显是醒了,不仅醒了,还有力气戳动盛萤的血砂罩。

  被孟扶荞碰到的地方,血气在瞬间流失,血砂变成了最普通的朱砂,一小抔一小抔地散落在地板上,盛萤察觉到不好,血砂如同被戳破的气泡,立刻往判官笔上收拢……孟扶荞现在相当饥饿,若非受了重伤能力不济,血砂就不是斑秃状一块块往下掉,而是整个都被吸干净了。

  盛萤才刚刚“复活”没两天,就算有所恢复,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给孟扶荞供血。此时的孟扶荞不懂节制,只要盛萤稍加纵容,她会很快就要了判官的命。

  但奇怪的是,这次孟扶荞的眼睛黑白分明,她并没有被欲望吞噬,单纯因为饥饿感伴随着伤势令这份贪念放大了而已,还不至于丧失理智,她望着快速回收的血砂笑了起来:“怕了?”

  “嗯,”盛萤也不回避,“是人都会怕死的,何况我还要想办法解决你现在的问题。”

  血尸没那么容易进入僵化状态,孟扶荞被反噬得越厉害,房间中的风就变得越发凌厉,最初只能剪断盛萤的头发,此时已经能在床单被褥和木头上留下浅痕,甚至听窗外的动静,难得晴朗和煦的天气也开始刮风,寒风呼啸着扑在窗框上,感觉要将玻璃震碎。

  其实很好理解,血尸的成因复杂,怨念、憎恨、不甘、厉鬼、妖魔还有这天地灵气共同捏合成一个血尸,只有它们的同类可以将这一切吞噬干净,不会外溢,对周遭事物产生破坏,可要是灵气将要散尽,又非为同类所食,这些好的坏的就会直接释放出来,重演当年孟扶荞诞生时的场景。

  而那个场景盛萤已经在地宫中见过,实在……不怎么友善。

  信物仍然在盛萤的掌心握着,她静静站在薄雾中,随后用血砂在自带隐纹的符纸上画了一条贯穿上下的“竖”,薄雾一晃,从中引出纯白色人影,四肢和脸都看不清楚,只能算一种依稀的感觉——依稀感觉那是个人。

  盛萤开口就是摆烂,“我对你们制造的东西完全不了解,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出手吧。”

  孟扶荞竟然从盛萤的口气中听到了一丝撒娇的意味,当然这种意味很淡,淡到血尸这种捕捉细节的高手都差点没听出来。

  “听不出来倒还好,”孟扶荞心想,“以为是木头冰雕,结果还有丝人情味,烦的很。”

  木头冰雕至少一视同仁,区别对待就显得孟扶荞更像是自作多情。在此之前血尸只懂欲望,对更为细腻的感情保持距离,这是她碰不起的东西,也没有必要碰,又不是什么稀罕的玩意儿,大街上随便捞一个人只要年纪不是太太太小,十之八九有或有过一段感情,暗恋也算。

  可惜十巫当年铸造血尸,打造了一颗黄金心脏,会模拟外形会持续跳动……都说铭心刻骨,血尸对判官可是真正物理意义上的铭心,只要有那么一个契机,占有欲就会自然而然演化为更为醇厚的亲情、友情、爱情,还有敬畏和仰慕,但不管哪一样,都是枷锁刑具,一旦套上,以血尸的个性很可能永生永世不得摆脱。

  孟扶荞越想越觉得心口疼,被蚕食的部分以此处最严重,严重到孟扶荞觉得自己心口都空了。

  她脸色一冷,默然无言地翻了个身。

  盛萤:“……”

  血尸本来就受伤严重,别说翻身,随便一个微小的动作就能撕裂伤口,孟扶荞来看起来倒是一点都不在乎,翻身的时候连吭都没有吭一声。

  孟扶荞的伤大部分都在背、肩和大腿上,其中背部面积大,伤口更为深且狭,布料被血侵染,皮肉不外翻因此谈不上狰狞,只是上下两道几乎横贯了孟扶荞的背部,周围的灰色漫延又回收,像是在打一场小规模的战役。

  血尸与“柔弱”二字从来毫不沾边,判官完全可以没有心理压力坑血尸上刀山下火海,太强大的物种没必要珍惜和心疼,盛萤到现在对应殊然都是这种感觉,唯独……盛萤低头,感觉心跳好像又急了些。

  唯独这一刻刀山火海在前,她会把孟扶荞先拦下来。

  盛萤将之归咎为血尸受了伤,两年同事,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她垂目,向着谢鸢所在的位置多走了两步,谢鸢比盛萤要稍微矮一点,凝成的这副简陋形态也保持了身高水平,盛萤一走近,她就需要微微仰头,雾气聚拢出来的人形就像仙境中钩织的烟雾,微风扯出了白丝,从末端开始消散,盛萤想碰一碰都不可能。

  “……”盛萤的心情比在地宫时还要复杂,她对谢鸢的了解并没有小玉多,至少当年谢鸢离开的时候,盛萤只当是一次平平无奇的远行。自己上学之后,谢鸢逐渐开始一年有十到十一个月都在外面,只有腊月过年才回来一次,所以她一觉醒来,谢鸢不在家中,便以为这次也跟往常一样,总会有再见的时候。

  但谢鸢跟小玉道过永别,所以小玉是知道她这一去就不回家的,直到几年后盛萤也才慢慢反应过来,于是年夜饭不再准备四双碗筷,也不必多等几个小时,饭菜都得吃重新热过的。

  盛萤到现在都不理解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她那时虽年轻,却也不会胡搅蛮缠,谢鸢如果当初就说清楚这一去是为赴死,到今日盛萤早就放下坦然面对了。伤疤是会好的,前提是它会老去,形成伤疤,而非困在原地。时间不往前走,伤口就永远敞开着,等尘埃落定才见血痂。

  柔嫩的血痂在地宫里掀开一次,回到卧室又掀开一次,盛萤忽然之间有些怕疼,怕谢鸢再说出什么,“幸好你感情寡淡,不会伤心”之类的话。

  她微微阖了一下眼,整理好心绪,过一会儿才开口道,“老师,有办法解决吗?”

  “我没有办法,”谢鸢纯白色的手掌压在盛萤胸口,“你才有办法,我收养你当然是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