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道人影如游鱼般再度出现时, 外面已经张开了天罗地网,孟扶荞是捕鱼人,收网时精准迅猛, 落在网中的女子想要将身形散开重聚,然而事与愿违, 她尝试了几次都不成功。

  孟扶荞指了指锁链上贴着的符纸,符纸有些年头, 颜色都变浅了, 由于纸张粗糙的原因, 还起了毛边,“这张封印符是针对无形之物的,一旦被捕捉到就休想挣脱。”

  那女子倒是很听人劝,孟扶荞这么一说, 她就停止了挣扎, 但这种听劝似乎只是服从指令, 孟扶荞没有在她身上看到一星半点的鲜活, 这个人影只是针对血尸而来的工具。

  小玉非常了解血尸,甚至清楚血尸敏锐的五感中只有味觉异常迟钝, 甚至比不上一个感冒的普通人,所以给孟扶荞留的饭菜都会多加一勺盐、糖或辣椒,正常味觉完全受不了的情况下, 孟扶荞能够尝到的也只是一星半点。

  如此了解, 这用来救判官一命的符咒也不过如此,既救不了判官,对血尸也造不成多大的伤害。

  而那困在天罗地网中的女子停下挣扎后, 猝然将手中龙角刺入胸口, 她的身形再度消散, 只是这一次的消散不会再重聚了。

  锁链中留下了一块长方形的木牌,孟扶荞取过来一看,竟然是属于判官的那一半契约,上面刻着自己和盛萤的名字。忽然之间,契约牌上金光流动,自孟扶荞被划开的伤口中血与灵气喷涌而出,全部被木牌吸收,孟扶荞这才发现那人影并非符咒的最终形态,她的出现只是为了让血尸放松警惕。

  木牌最终还是在孟扶荞手中化为了齑粉,只是时间上来的稍晚一点,早在客栈二楼,盛萤将这东西托付给她保管的时候就该化为齑粉。

  随着最后一点木屑消失在空气中,孟扶荞血和力量的流失才终于止住,随后立在祭坛上的阵法轰然崩塌,余威已经半点不剩,看起来就像是一张桌子垮倒,只掀起了星点灰尘。

  应殊然早已进入了备战状态,她静静站在孟扶荞面前,怜悯地看向自己的同类。

  可奇怪的是孟扶荞并没有动手,甚至没有踏出祭坛,她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掌心中只留了一股淡淡的木头香气,判官已死,契约已碎,孟扶荞仍然得不到自由,如果应殊然杀不了她,她很快就会有下一任的判官,然后重复今日的惨状——

  又兴许不会再重复,毕竟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盛萤已经死了。

  孟扶荞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她的脖子和心脏上生出两道符咒,一瞬间像是两道封印被打入她的体内,血尸如遭雷殛,眼中的红色迅速隐没,随后从半空中坠落,摔在了祭坛中央。

  毁灭一切的欲望潮水般袭来又潮水般退去,对血尸而言已经习以为常,当中变故只在哪一天哪一次反抗无效。

  孟扶荞仰面朝上躺着,散开的长发铺在身下,她的目光落在地宫高高的屋顶上,无边无际的欲望纵使退去,仍然留有一定的影响,要很久孟扶荞才能思考除欲望之外的东西,譬如情绪、譬如危险,譬如自己刚刚失去的东西。

  应殊然走近了她,居高临下看着地上躺着的血尸,“清醒了?”

  孟扶荞的反应有些迟钝,她没有回答应殊然的问题,只是本能的将头往旁边一拧,不想看见同类的脸。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盛萤死了。”应殊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她很想幸灾乐祸,却根本笑不出来,今日的孟扶荞未必不是明日的自己,今日的盛萤又未必不是明日的姜羽,血尸和判官之间向来是这个下场。

  孟扶荞思索了一会儿,才像是听懂了“盛萤”和“死亡”这两个词,却还没有将它们联系起来,应殊然的心情也一塌糊涂,她不想再说废话,通知完后就转身走出了祭台。

  记忆后知后觉地吹开了上面的浮沙,露出狰狞面目来,正确的情绪直到此刻才一点点覆盖画面,孟扶荞缓缓闭上了眼睛,她知道会有多疼,但她不想有丝毫回避,延迟的痛苦经时间催化,又压上了更为沉重的东西,孟扶荞想去看看自己的判官,但身体却动弹不得,像是引力针对她进行了加强,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倒是应殊然去而复返,“小羽让我带句话给你,她说盛萤的魂魄出不来,问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孟扶荞倏地睁开了眼睛,“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盛萤的魂魄被困住了,出不来。”应殊然没好气,关于传话这件事她本来就有些不情不愿,正常情况下她这个时候应该在想办法干掉孟扶荞。

  拿同类来填肚子可以满足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就不用担心小羽的安全,结果现在她居然在做好人。

  应殊然觉得自己疯了,又想不通自己是怎么疯的。

  厚重黏稠,将人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引力猝然消失,孟扶荞的手指弯了弯,她缓了一下才从祭坛上爬了起来,脑子仍然是懵懵的,踩在地面上的实感要过一会儿才得以确定,而过了一会儿孟扶荞能感受到的就不仅仅是踩在地上的实感,还有失而复得的欣喜,欣喜到有什么东西从右眼中滚落下来,滴在了满是灰尘的祭坛上。

  “提醒你一句,这地宫里还困着一大帮子的人和一大帮子的蜘蛛,就连地宫本身也不稳定,”应殊然冷冷道,“你的判官……我不管她是死是活,都最好不要拖累小羽。”

  激将法对血尸来说永不过时,孟扶荞刚刚只是太累了不想说话,而现在提得起精神反击,“这话你跟我说没用,会不会拖累你的判官,要看你的判官愿不愿意被拖累。”

  说完,孟扶荞轻笑了一声,“我看她倒是很愿意。”

  盛萤躺在姜羽的腿上,她还是双目紧闭没有意识也没有呼吸,正常来说,这就是个死人,姜羽甚至用判官笔试探过,盛萤并非呼吸心跳太弱宛如死亡所以被误解,甚至书阁中已经有了属于盛萤的案卷,其中卒年卒月卒日都明确写了是今天,姜羽答应过会成为超度盛萤的判官,所以她一直在等,等着等着就有些不对劲。

  即便人死之后魂魄不会即刻离体,判官也没有能力将一个人的魂魄从体内抽出来,但死亡意味着躯体的运行完全终止,不仅仅是呼吸和心跳,还有体温。

  体温,是魂魄留给躯体最后的标记。现在是冬天,地宫中不见天日更为阴寒,零下好几度的环境中盛萤的躯体不见僵硬也不见失温,甚至连一点残魂都不外溢。

  这很不正常。

  姜羽没有见过魂魄被困住的情况,原生的躯体是个很好的归宿,但是对灵魂来说再好也只是短暂路过,比起几千年的轮回,百年寿命不过沧海一粟,何况百年还是上限,真正能活到一百岁的人并不多,灵魂不会对躯体产生太多眷恋,躯体也不会主动挽回灵魂,所以死亡有时候显得非常轻易。

  而盛萤现在的情况却恰恰相反,她的魂魄不仅出不来,还跟躯体紧紧相连,倒是让姜羽想起最初的那批判官,它们的灵魂也被困在躯体内,这副躯体是另外制造的,不会老化、破损和衰竭,只要魂魄不离开,它们可以永生。

  只是相似,并非雷同,至少盛萤还是血肉之躯,灵魂也没有重新缝合过的迹象,更像是运用了另一种技巧——

  最初那批判官将魂魄抽出塞进新的躯体之后,两者并不能很好的融合,只要有一点摇晃就恨不得再次分离,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十巫在躯体和灵魂上用了一种封印咒,相当于是将魂魄封在体内,除非封印咒被打破,否则魂魄出不来,这也是老古董们要借助血尸之力才能抽取魂魄的原因,单凭它们自己被削弱的能力,根本不足以和十巫的封印咒抗衡。

  孟扶荞走到了姜羽面前,血尸在地上躺了很久,看起来还是丝毫都不狼狈,她从姜羽怀中将盛萤接了过来……姜羽原本有些不乐意,她虽然知道孟扶荞不是故意的,血尸身上就是有这种致命的缺陷,所以遭万物唾弃,包括血尸自己,但盛萤毕竟是为此而死,将人交给凶手,难免会犹豫。

  “大概只有我知道盛萤的魂魄为什么出不来,”面对姜羽的抵抗,孟扶荞只是淡淡道,“你不将她还给我,是要眼睁睁看她当个活死人吗?”

  姜羽这才松了手。

  孟扶荞一直觉得盛萤只有睡觉的时候很乖,脸看起来软软的,就连散乱的头发丝都透着宁静和温柔,那也是孟扶荞最想吃了她的时候,无数个夜晚欲望涌动着,促使孟扶荞就站在盛萤床头,借着稀薄月光静静看着她。

  这样灼热的视线也不是没有被发现过,盛萤偶尔睡得很浅,或是半夜惊醒,就会撞见孟扶荞,而她也只是轻声问一句,“今晚睡在我房间吗?”孟扶荞有时候会点一点头,转身钻进沙发,有时候也会转身就走,回她的棺材里。

  她现在才意识到,那些静谧的晚上,她守在盛萤床头的时候不仅仅是受欲望驱动,还因为她想在万籁俱寂时听一听盛萤的心跳和呼吸。

  作者有话说:

  后面还有一两章串起来才会知道盛萤想干什么~我不剧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