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殊然的灰烬仍然在一个安全的角落中, 不知为什么,这团灰烬中总有金红色的火在燃烧,却非一直在烧, 更像每过一段时间,灰烬中起了丝变化, 这某火光就会出现,将那点变化扼杀。

  直到祭坛被血砂覆盖, 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 里面的人也看不见外面的时候, 这抔灰烬中燃起的火光终于熄灭,应殊然从中走了出来。

  姜羽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她蓄在眼中的泪水轻轻一眨就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滚落鼻尖, 痒痒地被轻轻挠了挠, 另一部分挂在睫毛上, 随后被姜羽胡乱擦了一把。

  她知道应殊然这次不仅仅是重生, 还恢复了血尸的力量,银白色的锁链取代祭台最外层的血砂将法阵兜住, 应殊然道,“别担心,有我在呢。”她在灰烬之中以重生时最稚弱的形态, 一遍又一遍承受皮焦肉烂焚烧之苦, 求得就是迅速恢复。

  应殊然也知道,这都是盛萤的安排……姜羽承担不住阵局破后的反噬,而血尸不怕, 承担不了最多“一死”, 偏偏血尸最不怕的就是“死”。直奔姜羽而来的这股力量属于另一位血尸, 而血尸之间秉承着不死不休的原则,只要应殊然有重生的迹象就会被重新抹杀,直到她完全恢复才能冲破这一层禁制。

  眼下这种情况,盛萤需要应殊然地恢复,但同时她也知道刚刚重生的应殊然还需要休息,以她现在的情况单挑孟扶荞肯定会输,除非孟扶荞也被削弱。

  所以盛萤才以三张符咒困住孟扶荞,她知道自己会死,也知道孟扶荞只会有一种选择——破开符咒面对应殊然,随后为自己陪葬。

  孟扶荞太喜欢自由了,即便知道应殊然在外面等,她也不会愿意长久地困在三张符咒中。

  盛萤又笑了起来,她几乎没有了笑的力气,“你看,是我赢了。”

  抵在符咒上的手终于缓缓垂落,有那么一瞬间狂舞的血砂滞留空中,随后尽数落下。

  又是一场红色的雨,可惜这场雨不是来救孟扶荞的。

  “盛萤!”有那么一瞬间,孟扶荞的欲望似乎抵不过其它什么东西,潮水般消退了一下,她感觉那是恨,因为欲望消退的那瞬间孟扶荞只想冲过去,再亲手杀死盛萤一次。

  她心口的烙疼和痒此时已经消停了下来,只有无穷无尽的空寂留存,空到孟扶荞想将自己的心挖出来,看看它究竟还存不存在,除此之外,孟扶荞没有任何伤心和难过。

  即便处在被欲望吞噬的情况下,孟扶荞也很清楚自己是喜欢盛萤的,喜欢她,所以才想将她的魂魄占为己有,让盛萤再也没有机会转世投胎,更不会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个孟扶荞兴许会感到厌恶的人。

  血尸就像制作标本,要把爱的人永久保存。

  染红整个祭坛的血砂已经随着盛萤的死完全落下,在地上铺了一层,只有填充符咒的部分与符咒本身相融合,不仅未失去灵性,还因为主人的死显得越发凶煞。

  姜羽有些透支,又松了胸中那口气,腿一下子有些发软,没有站住半跪了下来,她的手扒在紧贴法阵的银白锁链上,锁链之间的缝隙很大,足够姜羽看清楚里面的情况。

  她想喊盛萤的名字,可是声音卡在喉咙里纹丝不动,最终只能发出沙哑的气音,低沉,低沉到只有姜羽能听见,她怀疑那是自己心底的声音。

  应殊然静静地靠过去,把姜羽拢入怀中,判官哭不出来,只是右手紧紧攥着应殊然肩上的衣服,像是要靠力气挣脱越沉越深的沼泽。

  而在法阵中,孟扶荞向前跨了一步,离散在外的血尸之力将盛萤轻轻托起来,像是要送她出去。这是孟扶荞的标本,她需要盛萤完完整整成为自己的东西,“开个口子,接她出去。”

  孟扶荞知道外面两个人尤其是姜羽对盛萤的感情,人类就是很奇怪,只要一起经历过生死就可以成为朋友,姜羽会善待盛萤的遗体和魂魄,也不用担心判官会顺手超度,盛萤的魂魄还没有脱离躯体,这个过程需要一定的时间,否则医院也不会按上半个小时,无论预后如何,这半个小时里偶有奇迹。

  血尸之间倒是心照不宣,孟扶荞的话音刚落,应殊然就开出了一条缝,将盛萤接了出来。

  刚刚失去呼吸的人身体还是温热的,盛萤脸色苍白,额心还留有取出银针时的一点血痕,姜羽轻轻接过她,有些不相信这样仓促的离别,又探了鼻息听了心跳,什么都是安安静静的,姜羽眼泪包不住时也是安安静静的。

  她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眼圈鼻尖都哭得通红,应殊然背过身,她知道自家判官爱哭,连带着自己也被传染了一部分,但这种时候姜羽需要一个人静静,安慰反而是最无用也最累赘的东西。

  随着孟扶荞的妄动,围绕她的符咒开始收缩,凝聚在上面的字形也在变化,转瞬之间墙壁一样的符咒就各自化成了一样东西——棺材、面具和锁链。

  棺材是专门用来封印血尸的那口红色棺材,面具则是高台上的十巫佩戴的面具,至于锁链就比较简单了,一圈盘绕着,感觉还没有五米长,外观也非常普通,上面没有任何符纸,去五金店买也花不了多少钱。

  孟扶荞伸手一拽,那副面具就被轻而易举地拽动,离她更进了一步。

  在正殿高台上时,孟扶荞就对这东西很好奇,可惜十巫的影子太稀薄,面具就更加模糊,很多细节都表现不出来,而今细看这幅面具,铸造的方向似乎不是哪位神明,而是杂糅了一些动物,天上飞的、地上跑得、水里游的,稀奇古怪拼接起来,又偏偏像是人的脸,那些花纹共同组成了眼睛鼻子和嘴。

  面具在孟扶荞的手中剧烈摇晃,边缘甚至摩擦出了金红色的火焰,即便是孟扶荞,指尖也渗出了血,并且伤口迅速扩张撕裂,朱砂似的东西迸溅出来,似乎要往孟扶荞的伤口中钻,迫使她不得不松手。

  就在孟扶荞松手的瞬间,面前三样东西又猝然隐去,形成了一个人形。

  是一个女子,穿着粗布麻衣,头发用一根树枝挽着,泻下的部分仍然很长,几乎拖到腰际。她的五官很模糊,但也非完全看不清,温婉柔媚,只是没有表情,眼神也很空洞,比正殿中的投影还要疏远和无情。

  孟扶荞不认识眼前这位女子,也不知道为什么符咒会呈现三段意象,而最后出现的就是这位女子,但她感觉到了对方身上的压迫感,应殊然能带给她的也不过如此。

  那女子疏忽之间消散,围绕孟扶荞的锁链自上而下盘绕的同时向虚空中刺去,只刹那,那女子竟然突破了锁链的包围出现在孟扶荞背后,她手上拿着的东西状似龙角,只是尖端被打磨成了尖刺状,重新现形的那一刻,龙角刺穿了孟扶荞的皮肤,好在血尸感官极度敏锐,两道锁链缠在女子腰上,直接将她甩飞出去。

  孟扶荞捂了一下脖子,她的皮肤还是被划了一道,只是很浅很浅的一道,平常理都不用理的伤口竟然无法愈合,血珠正一颗一颗缓慢地往外渗。

  被甩出去的女子背部撞在阵法边缘,忽的一下就像灰烬般再度散开,孟扶荞眉心微蹙,她已经发现那女子并不是人,也不是什么幻象,她就是那三张符纸本身。

  这一次龙角从正面袭来,女子尚未完全凝成人形,出现的只有一只手和这只手后缀着的离散型黑雾,她刚刚吃过锁链的亏,知道太早现出人形方便孟扶荞故技重施,然而血尸操纵锁链,只是因为省时省力,就像判官的血砂,能随心而动,并非离了锁链就是剥壳的虾,毫无还手之力。

  龙角甚至没能到达孟扶荞的胸口,一阵利风袭来,直接将黑雾吹散,那只刚刚具象化的手也没能留下痕迹,龙角偏离目标,便也随之消散了。

  但……孟扶荞的胸口仍是一疼,在完全没有碰到,连衣服都保持完整的情况下,她的心口也出现了伤痕,甚至是刺伤,伤口比脖子上的要深。

  盛萤取出的三枚银针孟扶荞都认识,小玉曾当着她的面解释过用法,完全不避讳血尸的身份。这是三枚专门针对孟扶荞设计的符咒,杀不死她,但足够削弱她。

  孟扶荞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这些皮外伤是会对血尸产生影响,可是影响太小了,根本不值得盛萤拼上性命。她到现在都有些隐隐的不快,盛萤是因她而死,却不是被她所杀,全身上下都写满了血尸所有物的判官竟然自己选择了自己的死亡方式,正如盛萤最后说的那句话,她赢了孟扶荞。

  胜负欲在血尸的心里滋长,完全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孟扶荞恨不得将盛萤复活,重新再来一局。可即便是血尸,也没有办法、没有资格、没有能力让死人复活,难以满足的欲望让孟扶荞极其痛苦,之前是得不到的自由,现在是得不到的自由,和自顾自不想活了的盛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