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投影到这里也就全部结束, 整个庙宇中半晌没有人开口,安静到能听见宵烛折纸的声音。

  应殊然本来还担心有了纸和笔,宵烛会画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结果没多长时间,盛萤就开始教她折纸飞机, 现在半个地上都是她们弄出来的垃圾,尤其是那半个判官, 它本来就对这世界充满好奇, 纸飞机扔出去的时候还会在后面追, 又追又吹气,只要能比上一次远出那么一两厘米,它就高兴地又拍手又跺脚,绕着单边的小棺材转个不停, 恨不得跟所有人分享喜悦。

  然而其它人却很明显没有它那么单纯的心思, 就连宵烛也时不时往高台上看一眼, 毕竟她也是判官之一, 是高台上故事的延伸,只要触碰过轮回的体系, 就很难不被起源吸引,光是文字恐怕都能看上半天,何况这种身临其境般的投影。

  年关血肉横飞时, 宵烛甚至闻到了浓厚的铁腥气。

  盛萤已经将竹简卷好放在了旁边, 她膝盖上的纸飞机才叠到一半,幸好这次进地宫带的A4纸不少,机身要是太大又软的飞不起来, 所以她每次都是一张纸裁两份, 自己留半张, 给宵烛或那欢欣雀跃的小判官半张,玩儿了很久,浪费的纸却不算多。

  她微微抬眼看向高台中央的孟扶荞,台子上已经很久没动静了,盛萤很想去戳一戳她,将孟扶荞戳回神。

  这里很明显就是那“起源之地”,刚刚三方誓词里也说了“若非黄泉水尽,天地倒悬,危不得已之际,血誓不可解”,也就是说签订不平等条约时,那四位大巫就留下过后手,如果情况紧急,非得解开誓约,也不是卡死了完全没有办法。

  “怪不得,”孟扶荞轻声道,“怪不得那时的感受如此奇怪。”

  两座偏殿还没有合并成正殿时,盛萤与她曾经站在小小的池塘上,当池塘中两条小鱼一跃而起交换位置的刹那间,孟扶荞曾伸手触碰过白色那只,当时白鱼尚无实体,穿过掌心时契约曾有过波动,孟扶荞得到了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秒的自由,可是不对劲,那样的自由伴随着疯狂、欲念和不受控,并非孟扶荞想要的自由。

  此时再回头想想,这是一份三方血誓,尽管立誓时孟扶荞还没有点睛开化,是个任人摆弄的物件,而判官年纪也轻,都没开始干这一行,对轮回一知半解,她都未必明白血尸的危险性,就被拐过来决定了之后所有判官的命运。

  但不管怎么样,既然是一份三方契约,那仅仅打破血尸与判官的束缚关系根本不够,非得要三方同时在场,还得带上各自的信物。

  孟扶荞缓缓回过神来,她向下看了一眼,正看到盛萤叠好了纸飞机,冲着飞机头呵一口气然后向前一送,那纸飞机便悠悠忽忽地飞了起来,径直落在孟扶荞掌心里,而纸飞机的翅膀上均匀地分布着几个字,“不打算下来吗?”

  孟扶荞忍不住笑起来,她自高台一跃而下,乘着距离太短仍然柔和的风落在盛萤面前,“我下来了。”

  “嗯。”盛萤点点头,“看见了。”

  “你有什么要说的?”孟扶荞问,她的目光落在一地纸飞机上,也没有个确切焦点,“如果十巫制造血尸就要承担灰飞烟灭的天谴,那我们血尸本身就应该绑在天柱上日日烧成灰烬,周而复始。”

  孟扶荞说这番话时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她好像是希望盛萤能够厌恶血尸这个物种,厌恶到以后别给出额外的自由,最好能将自己锁在棺材里再多加几层封印……但盛萤要是真这么做了,孟扶荞毫无疑问又要生闷气,她可以接受任何人对血尸的恐惧和排斥,除了盛萤。

  就在她说话的间隙里,盛萤很快又完成了一架纸飞机,纸飞机绕过孟扶荞刻意去接的手,很轻地撞在了她的鼻尖上。

  孟扶荞:“……”

  “十巫,轮回的创造者,但看起来他们更愿意称自己为监察者,负责查漏补缺;判官,轮回的维护者,擅长心软所以负责超度;血尸,”盛萤的话音一顿,轻轻笑了笑才道,“是破坏者,得威慑和清扫无可救药的魂灵……没有你,轮回体系就不健全,否则十巫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

  孟扶荞隐隐约约觉得盛萤这话挺动听,好像在安慰自己,但过于委婉,也没有安慰到实处。

  其它血尸不知道什么想法,反正孟扶荞很有自信,深知没有自己轮回之中肯定一团糟,就判官那柔软心肠,被捅一刀还得问凶手“你是不是故意的”,早就不管是善是恶,一股脑都要拯救都要超度,全往黄泉路里塞,塞得人员冗余,天下大乱。

  孟扶荞真正在意的是诞生过程,她不过小小泥偶,在年关时被灌注了生前、死后以及生死交织那一瞬间所有的不甘,欲求和怨恨,身上完全没有一点美好的东西,彻彻底底全是诅咒,甚至与厉鬼同源,是因它们一个晚上的自相残杀、狩猎生灵与亡魂才得以诞生的物种。

  怪不得血尸总有些自我厌恶的情绪在身上,只是厌恶的方向各有不同。

  然而盛萤接着道:“传说人都是女娲神用枯藤沾泥挥洒在地面上形成的,只有一开始几个或几百个是亲手所捏,也谈不上精致,最多是比那些泥点子要五官分明。我是那些泥点子的后代,但我已经很厉害了,能破这地宫中层叠机关与阵局,而你可能是女娲神与十巫绞尽脑汁才抟土而成,所以装得下那一晚世间万物的哀鸣。”

  孟扶荞眨了眨眼睛,“这个传说你信吗?”

  “不信,”盛萤摇摇头,“但可以编成故事,用来安慰你。”

  孟扶荞:“……”不得不承认盛萤讲故事很有一套,就算是假的,孟扶荞也没能忍住笑。

  姜羽和应殊然从短时间的愣神里恢复了过来,姜羽还好,应殊然的脸色却很晦暗,像是蒙着一层烟灰色的浓雾,近看都有点印堂发黑的感觉了。

  她与孟扶荞是一个物种,制作方式略微不同,孟扶荞属于一次尝试,年关那场天下大乱包含着十巫的纵容,在这一次尝试成功后,血尸的制作方案才算真正定了下来,而应殊然是在高台之外六百里的地方诞生。

  那地方刚刚经历过一场战争,三个部落之间的冲突导致死伤惨重,战俘被绑在草地上接受炙烤分食,魂灵在树林与草地间游荡,数量过于庞大,且置身狂热怨愤各种极端感情中,很快就惊醒了一只。

  死在战场上的人若要报仇,杀伤范围远远大于一个小小戏园,扬起的漫天灰尘下,只能听见惨嚎声,惊醒的厉鬼越来越多,它们报仇、狩猎也同样自相残杀,属于应殊然的泥偶就在这种形势下被十巫中的某一位安放其中,空荡荡的壳子开始疯狂收容吸纳,当泥偶睁开双眼时,战场上终于鸦雀无声。

  大概是制作时所处环境的区别,应殊然比孟扶荞更好斗也更直接一点,当然脾气也更差,好恶极端。

  她此刻闷声站在孟扶荞面前,忽然问了一句,“你当时为什么要成功?”

  如果再度失败,就不会有血尸这个物种,“应殊然”这个人从源头上就杜绝了存在,当然十巫之后还会继续尝试,但新的尝试必然导致新的结果,应殊然只是希望自己不要存在,不要和姜羽相逢,不要她成为判官……

  她想将这八年还有以后几十年的自由和幸福全部还给姜羽。

  “那你当时为什么要成功?”孟扶荞反问应殊然,“在我之后,十巫以相同的想法制作血尸失败率仍然很高,技术稳定之后也不过百出其一。”

  成功一个,围绕在高台周围的一百零九口棺材就会自动打开一个,应殊然甚至诞生在早期技术尚未稳定的时候,是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的概率。

  好在这些泥偶大部分能够回收,失败了就等下一次的机会,当然过程中也有损耗,那一百零九口棺材的幻象是在已知结果的情况下进行地记录,而十巫在当时准备的耗材远比想像中要多。

  孟扶荞将应殊然堵了个哑口无言,而后者的蛮不讲理也是想在此时找一个宣泄口,两位判官一位半死不活,受了气很可能当场轮回,一位是她心上人,珍惜的很,至于孟扶荞……皮糙肉厚死不了,又是同类,随时随地没有缘由的打起来都很正常,何况只是吵两句,还没吵过。

  “十巫也是肉身凡胎的普通人,几千年过去了,还能活着吗?”应殊然在心里骂了孟扶荞一万句,骂完才舒一口气,正儿八经道,“若都死光了,除我们与判官之外的第三方人物由谁来扮演?还有信物……都在这外殿中放着吗?”

  她关心的东西很实在,这地宫对她的价值,甚至对其它人的价值也在于此,若找不到信物,第三方契约者也死的一个不剩,那能不能从这里出去都显得无关紧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