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正殿与兽皮诞生的年代并不相符, 画在兽皮上的青铜盆也没有破损痕迹,应该是后来重新打造,只是想不通这样的青铜盆质朴到几乎简陋, 有什么理由非得用一模一样的?难不成效果更好?

  “我要将它补上了。”孟扶荞道。

  她有一丝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很难形容, 甚至能让孟扶荞有一瞬间的犹豫。

  犹豫归犹豫,孟扶荞坏就坏在绝不退缩, 她将青铜片取了出来, 按照裂痕拼合在了盆的内部, 几乎是靠近的一瞬间就产生了吸力,两只青铜盆同时发出“嗡嗡”的响声,与此同时神像前的十口小棺材不安分地震颤起来,自当中窜出几道影子落在平台上, 这些影子都没有实体, 孟扶荞可以很轻易地穿过去。

  “十巫。”应殊然的声音忽然一沉。

  那平台上带着青铜面具, 身穿麻布长袍的十个人就是最初的十巫。

  一种庄严肃穆的氛围在庙宇中漫延, 孟扶荞近距离看着十巫进行什么仪式,两个铜盆中一个放着夭折的婴儿, 另一个放着跳动的心脏,随着仪式的推进,二者渐渐合为一体, 婴儿青灰色的皮肤渐渐有了血色, 随后身形拉长,短时间内就长成了亭亭少女。

  然而少女的眼睛是昏昧的,她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吃人, 对准了其中一位十巫就扑了过去, 又在弹指间化为灰烬。

  孟扶荞听见他们说:“生魂与死灵的产物太凶恶, 无理性,亦不足以震慑厉鬼。”

  第二个人:“那要如何?”

  “不可有魂魄,”第三个声音道,这个声音属于女子,很年轻,几乎能听出当中纤薄的稚嫩,“与厉鬼同源方有威慑,但这份威慑不必来自魂魄,否则此物死后必成大祸。”

  “可有想法?”第二个人又问。

  “致恶者为有所执,”那女子继续道,“或可以执为基。”

  “百日限,百日后此处再会。”

  话音落,所有的影子即刻消散,整个庙宇重新安静下来,独留下两个判官两个血尸大眼瞪小眼。

  “刚刚那是什么?”姜羽问。

  应殊然沉吟半晌才回应道:“我……可能不想知道。”

  她与孟扶荞的那种不祥预感终于不再是预感,高台上寥寥几句话别人兴许听不出什么,但作为参与者她们两却是隐隐猜到了。

  此处的确就是起源之地,血尸的起源之地,高台上十巫说得那几句话就是在商量血尸的制作方法。

  第一次,他们用心脏代表生魂,用夭折的婴儿代表死灵,制造出了失败品,并将其销毁;

  第二次,在一百天后,他们会抓住一只强大的厉鬼,从其体内抽出执念放入另一个夭折的婴儿体内,再次失败,并将其销毁;

  第三次,又百天后,抽厉鬼执念放入泥俑中,继续失败,将其销毁;

  ……

  这高台上的安静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投影就开始了预料之中的失败,然后第三次、第四次……每次都以百天为限,至第九次虽失败,失败品却保留了下来,没有销毁,真正成功则是在第十次。

  第十次已经是两年后的年关。

  轮回体系尚未建立的时候,每逢年关就是大劫,亡灵熙攘已经泛滥成灾,随着龙珠的光芒浑浑噩噩走在大道上,两侧房屋要么空置,要么紧闭门窗,都在祈祷今夜能够平安过去,明早自己便多长一岁。

  然而亡魂齐聚之后,提灯人却未将它们引入黄泉,而是在等,等亡灵被惊醒,然后一个接一个,等血流成河怨气滔天,等这人间变成炼狱才忽然出手,将所有的怨气都拢入一个泥偶之中。

  这个泥偶仿佛是女娲造物,娇妍妩媚,左眼下有一颗泪痣。

  “是我。”孟扶荞轻声道,“这个血尸是我。”

  无数冤魂厉鬼的哀嚎惨叫声中,孟扶荞的话显得微不足道。

  而高台上,精致的泥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血红的眼睛,还没有点上瞳仁,方才喧闹的人间随着这双睁开的眼睛忽然安静下来,肆虐的厉鬼开始颤抖哭泣,它们本能地感到畏惧,甚至此时还不知道畏惧的是什么东西。

  兴许是没有点睛的原因,孟扶荞对这一切没有印象,她的记忆是从绑定判官后开始的,而那位判官没过多久便被孟扶荞撕成碎片,吞吃了灵魂,继而有了人造判官。

  “成功了。”高台上有人道,“终于成功了。”

  “但要如何驯服此物,”新的声音提出了新的问题,“点睛之后若不能驯服,与寻常厉鬼又有何区别。”

  就在孟扶荞以为他们又要以百日为限时,十巫中另一位女子道,“枷锁,集我十人之力为它套上一副枷锁,再寻一人掌轮回,并与此物缔结契约,长久监视。”

  在后来封印人造判官时,孟扶荞曾听过这个声音,她就是巫罗。

  而集十巫之力形成的枷锁就是那口可以封印血尸的棺材,棺材诞生之初竟然是黑色的,没有刷上那层如血般的绯红油漆,巫罗又道,“此物生于万物罹难,血沃千里之际,称为血尸如何?”

  高台上无人出声,以十巫之间的相处模式,似乎就是默认了,随后高台周围又出现了一百零八口悬浮的棺材,皆与孟扶荞身侧的一模一样,那是轮回体系建立之初,所有血尸的数量,连同孟扶荞在内,一共一百零九只。

  这一百零九只血尸又耗费九年才全部制成,随着时间推移,血尸的稳定性逐步提高,能力却在削减。这九年时间里,已经有了一个不算稳定的轮回体系,随着轮回体系的创立,年关时滞留世间需要龙珠引路的亡魂也越来越少,执念和怨气是制作血尸的关键,在最后一只完成后,十巫就知道该收手了,万物需要休养生息,而接下来制作的血尸威慑力不够,就算能成功也不合格。

  孟扶荞对这九年也毫无印象,她依然没有瞳孔,漂亮的眼睛里是一片血红色空洞,像是一个物件,需要的时候取出来,不需要了就放进棺材里保存,当然能做的事也比较机械,在选定判官之前,轮回体系还只是一个框架,能起作用,但作用不大,否则也不至于每年年关还得再来那么一次。

  而那时她与巫罗是一对搭档,巫罗的能力足够强,孟扶荞痴痴傻傻的只能干一点脏活儿累活儿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十巫终究会退出历史舞台,他们为了这套轮回体系,做出的选择相当偏激,因此不得不在完成之后接受天谴。

  他们为自己打造了棺材,就是这庙宇中一个个实心的小盒子,当天谴来临,躯体未必能够保全,这棺材只是一种象征意义,给后来者留一些有用的资料遗产,不是真正用来收尸的。

  但很快事情又出现了转折,血尸与判官难以兼容,连契约都无法签订,按上手印就会起火,瞬时烧为灰烬。

  十巫由此发现脆弱的轮回系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需要管理员,他们不能因为一次天谴全部卸任,于是分为了两组,一组承担天谴,另一组则留在世间继续修修补补。

  找一个让血尸与判官能兼容的方案又用了三年,第三年时站在高台上的那些人影由原先的十位骤减为四位,孟扶荞知道里面肯定有巫咸和巫罗,另外两位却分不清,也没有打过交道。

  除了十巫之外,孟扶荞再度看到了没有神识的自己还有她的第一位判官,那位判官在孟扶荞的记忆中已经面目模糊,而今再见才发现年纪也不大,是个十来岁很乖的小姑娘。

  她与孟扶荞相对而立,中间隔着一个平平无奇的青铜盆,青铜盆最下面是一层草木灰,明明只是隔着时空的投影,孟扶荞还是感觉闻到了一股蓍草燃烧后的气味,而在草木灰里还有两样东西,三角形的黄金符箓和判官笔。

  这枚黄金符箓与血尸胸口中的东西像也不像,说像是因为材质大小和外表都类似,说不像则是因为上面刻着的符文有差别。判官笔也是一样,笔尖没有永不干涸的血砂,笔杆也非常见的木色,而是纯黑,上面同样雕刻有符咒。

  四位大巫口中念叨着什么,细细听来应该是某种古老的咒语,因为太过复杂,就连孟扶荞也听不太懂,随着咒语越来越快越来越高亢,盆中的灰烬裹挟着金符与判官笔,一切都像是在融化,高温扑面,空气扭曲,日月星辰在头顶轮转,不知过了多久,铜盆里传出很奇怪的声音,像是金属之间彼此摩擦。

  那是三条鱼,一黑一白,还有一条是金色的,这样看起来是金属打造的死鱼,并不畏惧刚刚经过火烧的铜盆,但背鳍与尾鳍却在没有外力触碰的情况下微微抖动。

  巫罗将白鱼放在血尸手中,黑鱼则交给判官,她自己将金色小鱼拢在掌心中,随后又是一阵听不懂的咒语,天空被日与月同等瓜分,最终巫罗道,“吾等三方在此立下血誓,此后轮回将由血尸、判官与监察者共掌,血脉相牵,永不背离,若非黄泉水尽,天地倒悬,危不得已之际,血誓不可解。”

  这段誓词以及前面的对话都很古怪,新不新古不古,还能说出不少现代词汇,就好像有人穷极无聊对照着每句话进行了翻译,以求后来者能够听明白,而这个翻译的人应该是这几年才进入地宫,翻译风格没有那么老古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