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来说神像里面包裹的东西只是看起来像泥娃娃, 本质上两者相差甚远。

  孟扶荞道:“我出生的年代祭祀之风盛行,大旱要杀人,地震要杀人, 洪水之类也要杀人,就连造房子打地基, 也要在四方角落埋上坛子,每个坛子里都塞着夭折的婴儿。”

  “这神像里的东西叫‘尸’, 与现在的尸意义不太一样, 它身份高贵, 死后也要受供奉,有些像是之前布置在祭坛周围,困住我的那些蛹,也能作为昊天大帝的替身。”孟扶荞并不担心自己说的这些概念盛萤会听不懂, 她继续往下道, “能塞在泥俑中保存的尸更加矜贵, 以十巫为首, 再次也会是祭司,他们当中被封印者少有听说。”

  就算是轮回体系尚未建立的时候, 也有龙珠引路这套勉强能用的路径,所以魂魄还是会有个去处,或化厉鬼, 或被吞噬, 或幸存轮回……只不过损耗大小的问题,但也因为旧时代无法遏制的大规模损耗,凡有些本事的人都会尽量延长寿命, 或是想办法在死后保全自己。

  魂魄离体后会置身在一个更加自由的环境中, 而躯壳提供心脏和头脑这类功能, 它不只是一个简单容器,更像是保险系统,同时赋予灵魂理智和道德,使它不至于被妄念牵着走。当然保险系统偶尔也会出错,会缺乏行之有效的限制方案,或被更激烈的情绪波动左右,导致各种暴力事件,于是保险之上再套一层保险,称之为——法律和规则。

  这两道枷锁会显著拉低一些职业的效率,比如玄学家和科学家,而科学家没有办法在缺少躯壳的情况下完成自己的研究,于是只剩下玄学家。

  “但你不仅听说还见过。”盛萤也看到了神像那双古怪的眼睛,空洞之处并非全然的黑,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填充,就是客观意义上的“空洞”,看久了全身都有些不舒服,不受控地想将什么东西填充进去,而盛萤感觉到的是心脏——

  有个细微到几乎不可听闻的声音一直在撺掇盛萤,要她将心脏奉给神明。

  被盛萤直接无视。

  孟扶荞是真的很不喜欢忆往昔,有关血尸的东西在一代一代传说中逐渐削减,明末清初就已经少有痕迹,只剩下判官这道关卡。

  而在此之前,远古时期,血尸被描绘成:“张着嘴,一天到晚琢磨如何吃人的怪物”,有时候还会添上“恶心”“卑鄙”之类子虚乌有的形容词,孟扶荞的逆反心理让她喜欢自报门户,更喜欢随之而来的震惊和恐惧,但仍然很没意思。

  奴隶时代从上到下被驯化的人性使得很多事都没有意思,孟扶荞将这段记忆全部打包压在箱底,避免想起来就厌烦。

  故此有时候孟扶荞看起来像老年痴呆。

  “我见过,因为是我的主意。”孟扶荞有些得意,她轻轻挑了挑眉,“杰作之一,不过整件事的发展比较恶心,我有选择性地忘了。”

  血尸的恶劣在这一刻暴露无遗,盛萤不是很想批判她的所作所为,只叹息道,“你当时不处理干净,现在看后患无穷了吧。”

  孟扶荞:“……”确实后患无穷。

  在她最孱弱无力的时候,这东西竟然成为了镇物,压在必经之路上。

  “说说吧,我要对付的具体是什么东西。”盛萤已经取走了孟扶荞笔下的符咒,血尸天赋如此,实用符咒画起来艰难,大凶大煞却十分擅长,顺着当中错漏两笔也能形成相当有效力的敕令。

  理亏加上盛萤现在要保全两个人,孟扶荞多少担心她那副常年不经折腾的身体被拖垮,因此少了几分别扭,多了点意料之外的坦诚。

  “她是大祝的女儿,据说感天而生,取舜二女之名,合为宵烛。”孟扶荞对这段记忆很排斥,因此怀念味极淡,恨不得把话立马说完,“我见到她时她才十三岁,天赋非常高,只是跟你一样,身体不太好。”

  盛萤心上有个洞,借助现代医学的发展还能修复,而宵烛诞生的时代有太多局限性,别说动手术,就连药物都稀缺,大部分要靠人体自行恢复,然而孟扶荞摇了摇头,“她不是因为病,她是被人下了毒。”

  “在崇尚祭祀的年代,大祝的地位非常高,也承担一部分的巫医职责,宵烛的父亲为周朝臣,在获得这个女儿之前他已经逐步年迈力不从心,所占卜者十有九错,差点在殿前被烹煮。为了长生,也为了打破瓶颈,他以余下寿命的五成做了一次大祈,求得一女,以愆草喂食,至十五乃死,身躯埋在玄武穴,头颅敬献上苍,最后生食其心,可得其天赋并延百年寿。”

  盛萤手上的动作一顿。

  商周时期吃人是件很寻常的事情,但专门生一个孩子,就为了养到十五岁挖心生吃,也实在违背伦理纲常和道德底线。宵烛的天赋奇高,她的父亲在全盛时也不及一二,嫉妒和满意同时滋生,哪怕只有十五年寿命,宵烛也无一日好过。

  “他忘了宵烛不是豢养在圏里的牲畜。占卜是一个窥天地之大的过程,宵烛天赋如此之高,她肯定会向往自由。”盛萤看着面前的神像,被困在神像中的泥娃娃没有自由可言,这是一口华丽的棺材,葬在其中连动都动不了。

  “所以宵烛在遇到我之前就定好了一个计划,只等我按时出现。”至此这段回忆还不算糟烂,之后连接着的过程甚至还有乐趣可言,孟扶荞之所以不想提及是因为结局太烂,烂到故事里另外一位主人公到现在还是被封印的镇物。

  盛萤已经将符纸贴在了神像额头,从符纸上沿露出的红线绑在盛萤小拇指第二指节,只要她轻轻一拽,符纸就会掉落,而神像也会随之龟裂剥落,露出里面藏着的泥娃娃。

  如果神像真是封印的一部分,只要打破就无可挽回,盛萤不会犹豫后悔,她只是想听完孟扶荞的故事,也好对即将出现的东西有些心理准备。

  “我是血尸,宵烛在等我,也在等我的判官。”孟扶荞笑起来,野心几乎毫无保留地剖出摆放在盛萤面前,“她要占据判官的位置,她甚至有能力占据这个位置……真了不起。”

  血尸与判官之间相互绑定,广为流传的说法是血尸选定判官,实际上孟扶荞并不觉得自己能做这份主,更像是前一任判官死后她忽然间福至心灵,便有了下一任。

  如果不合格或很不喜欢,孟扶荞倒是能自行处置,一次两次也就是受点扒皮抽筋的惩罚,闹得太厉害倒是会惊动同类清理门户,但一个十三岁的普通女孩凭一己之力让判官失业,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很有趣。

  如果孟扶荞拥有过的判官能排个位序,盛萤以最不称职高居第一,第二就非宵烛莫属。

  先咒杀判官,然后以最古老的方式和孟扶荞缔结契约,“那时跟现在不太一样,血尸和判官的合作不过百余年,契约的形式老旧,关系也不稳定,只要能力足够,且血尸同意,的确可以取而代之。”孟扶荞提起这段时期的宵烛,就像在介绍一位历史名人,有点自豪和怀念,“即便如此,在宵烛之前也无人敢尝试。”

  盛萤倒是明白无人尝试的原因,血尸凶的很,恶名远扬,古早典籍上都是爱撕判官的记载,看见了躲都躲不及,根本不想贴身做同事,更何况也不是谁都有取而代之的能力,宵烛是佼佼者,她配得上血尸另眼相看。

  “我猜宵烛成为判官不是因为菩萨心肠,她是对轮回有兴趣吧?”盛萤道。

  十三岁,哪怕是在寿命普遍不长的时代,也只能算半大孩子,而宵烛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她身上的毒从幼儿时期开始深入骨髓,医学手段不可解,玄学手段同样无能为力,既然死亡是件不可避免的事,那在这两年不到的时间里,她要做好所有的准备。

  宵烛强大,她的心性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能成就伟业,孟扶荞甚至觉得“大祝”这个官职都有些委屈宵烛,她应该登顶封王,成为三皇五帝那样的传奇。

  两年不到的时间里,宵烛先借孟扶荞的手杀了她的父亲,大祝的魂魄很容易惊醒也很美味,孟扶荞早期的饱饭之一,之后她又进了五次衙门,只五次就将轮回系统摸透,到现在判官共用的书阁中还有宵烛留下的铭文。

  但在宵烛手下,从无魂魄能真正进入轮回,它们中大多数都被判官拘住做研究,少数被喂给了孟扶荞,这也是孟扶荞对宵烛极为不满的地方,血尸在宵烛眼中是可利用的刀,是残羹冷菜就能控制的家畜,也是需要提防的猛兽,所以除了杀人和处理宵烛留下的“科研垃圾”,孟扶荞还是常年封于棺材中。

  宵烛甚至是第一个加固血尸封印的人,竖棺之上出现了第一道刻有符箓的锁链。

  这段记忆相对来说就没那么美好了,不过孟扶荞之后经历的判官也差不多是同样态度,所以她虽不喜欢,也不太计较,而且宵烛很有意思,寡淡无味的生活中带了一点辛辣,孟扶荞愿意浪费时间旁观她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