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鸢不愧是盛萤的老师, 这种毫无实质性内容的话说完,她就含着笑慢慢透明化,最后只剩下影子的边框残留在孟扶荞视线中, 随着她眨眼的动作这道影子逐渐被真人替换,盛萤站在谢鸢停留的位置上, 就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判官闭着眼睛,薄雾从她脸上拂过。同样一副安静样貌时, 盛萤跟谢鸢给人的感觉也完全不一样, 谢鸢像是活蹦乱跳的神, 而盛萤……就是盛萤。

  她似乎是从一场梦中醒来,还带着点困倦和迷茫,过了一会儿,盛萤才问:“你见过她了?”

  “谢鸢?”孟扶荞能准确给出这个名字就说明不仅见过, 两个人还有相当深刻的交流。盛萤轻轻重复了一遍“谢鸢”, “原来她叫这个名字。”

  “你跟小玉真是怨种, 呆在她身边这么多年, 都不知道叫什么,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呢。”孟扶荞故意气盛萤, “才两分钟而已,她就愿意告诉我了。”

  说完,孟扶荞抄起神像前的烛台, 用这奇形怪状的东西敲了敲底座, 刚进入庙宇的时候,她就感觉眼前神像有问题,又说不出具体问题在哪里,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偏差感。

  放在以前, 她早就挥挥手将神像吊起来上下晃一晃, 看看能不能晃出什么东西来,在缺乏这种能力时,孟扶荞也没有放弃折腾,地宫的昏暗和封闭让她渐渐有些焦躁,而在这偏殿中,焦躁感被放大,孟扶荞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有了心跳。

  盛萤对这种亲疏关系确实有一点不满,但也只有一点,在她印象中,谢鸢所有无法理解的行为,在最后都会有一个相当合理的解释,她愿意将姓名告诉孟扶荞很可能也包含其中。

  “你是怎么知道她——谢鸢来过的?”孟扶荞又问,就像盛萤对血尸的过去感到好奇,孟扶荞对盛萤的过去也一样有兴趣。

  盛萤指了指面前的空气,“有她的味道。”

  “咚”孟扶荞砸在底座上的动作忽然失了分寸,动静在一瞬间大的离奇,风水阵中很安静,原本的说话声都显得略微突出,“丁铃当啷”的敲击更刺耳,但都比不上孟扶荞这一下,她像是手滑,面不改色地解释一句:“这烛台不太顺手。”

  “我来吧,这神像既然能做镇物,并且赤裸裸暴露于人前,肯定很难借外力破坏。”盛萤从背包里掏出两枚棋子,黑色的,还有一块卵石。

  卵石表面打磨得光可鉴人,同样呈浓黑色,看起来跟外面那条小道上的铺路石没什么区别,但不知为何这枚卵石会在特定的角度呈现出一道花纹,有如猫的竖瞳。

  卵石被放在神像面前,这种椭圆形的结构居然能站稳不倒,孟扶荞手持着烛台退到盛萤背后,她发现这纯做摆设的烛台虽然造型不怎么样,但分量正好,不重不轻,抡起来也还算顺手,在这种时候做个防身的武器很不错。

  这还是孟扶荞第一次从这个角度认真看盛萤“施法”,尽管这种施法行为对她来说就是在鼓弄破烂。

  判官左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间各捏着一枚棋子,她似乎轻声念了些什么,以孟扶荞现在的听力水平很难捕捉,血砂随后在棋子上形成一个图案,盛萤将棋子同时抛向神像与卵石……

  一瞬间,盛萤和孟扶荞都看见那层金装从神像上褪去,露出一个十分粗糙的泥偶,但盛萤的敕令只能在短时间内扒皮,泥偶出现了很短一瞬便重新披袍,又恢复成了颛顼大帝。

  “那是什么?”孟扶荞没怎么看清。她不太适应自己迟钝且虚弱的视觉体系,因此对“一瞬”的捕捉还不如当惯了普通人的判官。

  “真正的镇物。”盛萤也有些怔忪,她形容了一下,“好像是个泥塑的娃娃。”

  盛萤的形容有些笼统,孟扶荞重新在脑海中回想了一下,她眼睛所看到的画面后知后觉呈现在记忆中……笼统归笼统,孟扶荞认为盛萤的形容没什么问题,她也觉得那是一个泥塑的娃娃。

  娃娃跟颛顼大帝的高度差不多,可能略矮个几寸,泥浆干涸皲裂,大部分呈灰黑色,只有皲裂处泛白,从中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跟外殿古井中的香味十分类似,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檀香味太重,感觉特意熏制过,都渗进了泥里。

  “要拆开看看吗?”盛萤问,“不过里面的东西是陶土会比较麻烦。”

  包裹镇物的皮壳通常是一层障眼法套一层陷阱,非得用相当强硬的手段才能完全撕开,而陶土本身脆弱,干涸之后一点韧性都没有,轻碰就掉灰,若是拆壳的时候力道没有控制好,整个泥娃娃都会散架。

  风水阵尚未破,就先将镇物弄个粉碎,盛萤想想就觉得孟扶荞会脱一层皮——她作为判官,有血砂托底,情况自然比手无缚鸡之力的血尸好上许多。

  孟扶荞显然也这么想,她在盛萤看向自己时微微扬起下巴,“无所谓,反正我也死不了。”

  折腾归折腾,死不了就是她最大的底气。

  孟扶荞跟应殊然不同,她的自我厌恶有明确方向,主要针对欲望超越理性时的失控,但她不想做生老病死的普通人,也不会嫉妒某个判官或花匠。

  孟扶荞向来对自己的寿命非常满意,她最想要的生活状态就是自由自在活到天荒地老,一个人最好,两个人也行,但唯一能入她眼的只有盛萤,所以孟扶荞仔细想了想,还是一个人最好,盛萤是会死的,死了还要埋,埋了还要立碑,逢年过节或突发奇想过来扫墓,甚至要愁带什么花。

  “在想什么?”盛萤问,她已经喊了孟扶荞两声,怕对方转换身份后会有些耳背,第二声她还提高了一些音量,孟扶荞仍是一动不动地愣着神,直到盛萤轻轻碰了她一下。

  触感如此真实,盛萤的手微凉,在碰到孟扶荞小臂的刹那间,血尸哆嗦了一下直接让开,恒温符再怎么简单实用能保证的也是大范围体温,对这种猝然凑上来的凉一点办法都没有。

  孟扶荞让得太快,盛萤的手空落落悬在半空中,她收回来用自己的掌心搓了搓,有些怀念道:“血尸温暖,你还是快点恢复吧,我需要一个暖手宝。”说完,盛萤又重复问了一遍,“你刚刚在想什么?”

  “没什么,”孟扶荞摇头,“我总觉得里面的泥人我在什么地方见过。”

  自从进入这个地下博物馆以来,是个东西孟扶荞都觉得有些眼熟,小部分能想起来,大部分她想不起来,而这泥娃娃处于两者边界处,能摸到个影,等凑近了,这点影子又消散无踪。

  “你为什么……”孟扶荞本来不想再问,可能是庙宇里太过安静,一旦她跟盛萤都不说话就有些过于冷清,想了想,孟扶荞还是咬牙说了出来,“不问问谢鸢和我说了些什么?”

  盛萤正在做拆神像的准备工作,她在小背包里翻了翻,小玉的操心现在看来也不是全无用处,所有东西都备得很齐,常用的甚至有多份。就在她取出凿刀时,正好听见孟扶荞这个问题,她想了想,“因为不关心吧。”

  孟扶荞:“……”首先你背包里怎么会有凿刀,小玉做后勤的时候都在担心什么有的没的?其次你为什么不关心,那可是谢鸢和我哎,是不关心她还是不关心我?

  心念在瞬间翻过一页又一页,孟扶荞最终垂下目光,只轻轻“哦”了一声。

  “再帮我画几张符吧,”盛萤说着,掏出几张纸和一管普通水笔交给孟扶荞,“你随便发挥,凶一点最好,我怀疑这神像很可能是某种封印,以颛顼大帝的形象作为警示,劝过路者不要将里面的泥娃娃放出来。”

  这地宫看起来不是个好地方,什么凶险的环境都有,但细想起来到底跟普通陵墓不同,陵墓是人死后寻清净之处,肯定不希望自己的尸骨被冒犯,因此防得是外人进来,而这地宫更像是防里面的东西出去,所有的机关布局都是围绕这一点来建设,断龙石也一样。

  也就是说眼前的风水阵很可能是什么封印阵,而在最显眼的位置上镇物及是封印物。

  忽然,眼前的颛顼神像睁开了眼睛,它的眼眸原本下敛,只有一半瞳孔漏在外面,当初点睛之人也没有点上半段,整个眼睛睁开时有如摔掉一角的陶器,彩绘都不足以弥补空洞。

  如此古怪的眼神盯着庙宇中的两个人,孟扶荞早早发现了神像脸上这点变化,她静静望了回去,在黑洞处两道目光短暂相接,那种熟悉的念头重新翻涌上来,答案几乎就在嘴边呼之欲出。

  这种分神导致孟扶荞起笔画符时笔尖一顿,好在水笔不是毛笔,用的墨不会往下滴也不容易晕开,只涂抹出了一个两笔构成的简单图案。孟扶荞看着图案又沉默了片刻,才小声喊道:“盛萤……我知道那泥娃娃是什么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