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句话就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勾勒出一个人, 盛萤很欣赏宵烛的野心,也不想评价她的所作所为,那毕竟不是盛萤自己的人生, 她没有兴趣指手画脚。

  “宵烛是不是找到办法了?”盛萤退到了门前,她轻轻拨动着手上的红线, 符纸因此轻轻晃动,像是下一秒就会揭落。

  她知道, 像宵烛这样高傲的人肯定清楚一旦轮回转世, 就成了一个崭新的人, 她非她,延续下来的生命就没有意义,而魂魄状态的浑浑噩噩与理智尽灭也不是宵烛所求,她想要的更加完美, 而完美需要付出代价。

  “算是吧。”孟扶荞的话音听起来也不是太确定, “她参照了古早判官的制作方式, 趁活着的时候先准备一具躯体, 赋予理性与感性,然后抽魂魄塞入其中, 以符咒禁制来相互绑定,而我从旁协助。她答应我只要成功,她就会再度占据判官的位置, 并且给我自由。”

  孟扶荞耸一耸肩, “我不信,但这件事太有趣了,亲手创造一个满身杀孽的判官……我无法不参与。”

  盛萤表示理解, 如果当初是她在现场, 不帮忙也肯定要围观。

  “弄一具兼备理性和感性的躯体并不容易, ”孟扶荞继续道,“最初那十位大巫绞尽脑汁,耗费无数岁月,以他们的能力也才制造出数百具,从之后发生的事情来看,这次实验甚至以失败告终,所以宵烛才要弄清轮回体系,确保自己没有错失任何一环。”

  这具躯体要能避开所有关于轮回的陷阱,譬如过剩的执念,譬如短视,譬如躯体改变导致的性情改变……在前人失败的基础上进行改造,也耗除了宵烛不少心血,在孟扶荞的记忆中,最后三个月,宵烛甚至下不了床,她苍白消瘦的仿佛被子下一副枯骨,唯独那双眼睛是敞亮的,充满热情和活力。

  “女娲曾以黄土造人,宵烛的第二副躯体也是以黄土制成,”孟扶荞指了指神像,“就是刚刚那只泥娃娃。”

  盛萤:“……”

  泥娃娃巨大,比两三米高的神像也就矮几寸瘦稍许,表面十分不平整,五官模糊手脚粘连,还有些软化的迹象。感觉上只要神像外壳被打碎,泥娃娃就会从当中不成型地流出来。

  故事中的宵烛自傲且强大,这样一个人即便审美不在线,也得以实用为主,不太可能弄出这么一副站都站不住的躯体,何况两三米……庙里的金刚不过如此,笨重且难以进出各种场所,恐怕刚一诞生就会被视为怪物,大堆的巫、觋围上来试图封印,宵烛才刚刚以非常规手段重生,何必陷自己于这般境地。

  孟扶荞在自己面前比划道,“那泥娃娃跟眼前这个还是有些不一样,它是仿照宵烛而成,比真正的宵烛看起来要健康不少,年纪上也要稍微大一点。宵烛清秀,算不上是美人但肯定不丑,除了体型外连五官也跟眼前的泥娃娃稍有区别。”

  盛萤不觉得是“稍有”,神像中的东西脸都没有一张,可差得太远了,她都不知道孟扶荞是凭什么将眼前之物和宵烛联系在了一起。

  “这里,”孟扶荞指了指眉心位置,“有一个尖角形,淡红色,那是宵烛的胎记。”

  宵烛对自己的人偶要求严格,连身上的痣都完美复刻,更别说这具有代表性的胎记。她认为这是某些咒语的起笔,因此宵烛留下的不少符箓上都有类似笔画。

  盛萤突兀地问了声,“泥偶是不是不稳定?”

  周围空气一静,在很长时间里盛萤和孟扶荞都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良久之后孟扶荞才道,“三年。”

  “这是泥娃娃能坚持的极限。”

  就像十巫曾制造判官一样,他们想解决眼前的问题,却在未来造成了更大的问题,宵烛能总结前人经验,可她同样困在当下,自以为手握的是长久解决方案,其实只有三年。

  按道理来说无论十巫亦或宵烛,他们的能力都足够在一定程度上对未来进行占卜,且准确率相当高,二三十年兴许长了一些,三年还是绰绰有余,但医者不自医,天赋再高也会被剥夺窥视自己的权力,否则就无法无天难以约束了。

  “宵烛死后,我就有了新的判官,而她也依照约定再次除去判官占据位置,但之后我跟她的合作却并不愉快,”孟扶荞叹了口气,“外壳再怎么完美,始终欠缺那么一点,譬如她的心脏参考了我的心脏,是用黄金打造。宵烛还是宵烛,却又不那么像她,并且随着时间推移,这种迹象越来越明显,至第三年,泥偶开始融化,宵烛也彻底不同了。”

  “她没有依照约定给我自由,而是剖开我,将我的头我的心脏和躯体一件一件或焚烧或水淹或锤炼……宵烛一直无所不用其极,心狠手辣,但她之前是枭雄,狠但不龌龊,换了一个新的身体她就开始羞辱敌人,在目的之外无意义地大肆屠戮,享受赞誉和奢靡,无比在乎躯壳的美丑,”孟扶荞叹了口气,“这跟普通人有什么区别。”

  对于孟扶荞而言,宵烛这样的人泯灭了身上的光环,变得平庸而无趣就是最恶心的事,所以她也用了些手段,引来其它判官和血尸将宵烛除名并封印,当然她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被肢解的身体零落各处并遇到同类,孟扶荞差一点就成了口粮。

  “顺便提醒你,上一位封印宵烛的判官赔上了自己的命——神魂俱灭。”孟扶荞这话听起来还稍有几分真心,毕竟盛萤可以死,神魂俱灭就过了,孟扶荞还想尝尝黑心判官的味道呢。

  盛萤又叹了口气,她也不太喜欢这个故事的结局,就像有什么美好的东西蒙了尘,没有鹏鸟振翅的野心和张弛有度的手段,宵烛不过普通坏人,坏人堆里都不算出众。

  “如果是活着的她,我肯定不行。”随着话音落,盛萤手上的红线一动,那张符纸瞬间燃出红色火焰,神像从印堂部位开始皲裂……裂开随后修复,这个过程就像是封印在与外力相互争夺主控权,然而封印早已陈旧,不受破坏也撑不了多长时间,因此转瞬即溃,瓷片在台子上乱飞,差一点崩到孟扶荞的眼睛。

  “但换身之后可不一定。”

  泥娃娃终于从神像之后现出了原型,兴许是封印消散了的原因,两三米高的泥娃娃开始缩小,身上流着的泥浆逐渐收紧,分离开四肢和五官,确实如孟扶荞所言,宵烛很斯文清秀,比孟扶荞要稍矮一些,是个茉莉花般的姑娘。

  但她维持正常的样貌只维持了一小会儿,随后脸皮就像兜不住肉似得往下淌……眼珠子都差点掉了出来。

  盛萤:“……”她觉得这地宫真是个了不起的所在,不管是什么已故的魂灵,只要进入其中,都很难维持样貌。

  很显然,宵烛也知道自己这个样貌不怎么样,她尽量笑了笑,“抱歉,吓到你了吧。”

  “还好。”盛萤点点头,“只是少见。”

  大概是因为镇物产生了变动的原因,整个庙宇也跟着变换过一个角度,只眨眼间神台就到了盛萤面前,而门则在背后,门外对着的路径也由漆黑卵石变成了白茫茫一片细沙。

  孟扶荞的目光顺着细沙望过去,透过薄雾,在另一端还矗立者另外一间庙宇,这种视觉上的重叠仿佛海市蜃楼,孟扶荞有那么瞬间觉得自己在对面庙宇中也看见了两道人影。

  “她们叫姜羽和应殊然是吗?”宵烛忽然问。

  她之前一直被封在神像中,直到眼下才被盛萤给放了出来,而姜羽和应殊然处于另外一侧,从未出现在宵烛周围,她怎么知道还有这两个人?

  孟扶荞原本跟近视似得将眼睛眯起,正专注留意对面庙宇中两个人的动作和行为,闻言才将目光一收,却没有立刻落在宵烛身上,而是先定睛于烛台,像是在欣赏这造型古怪的青铜制器,而宵烛则怕她随时抄起这东西给自己脑子开个瓢。

  宵烛脸上的皮持续融化,她慢慢转过身背对着盛萤和孟扶荞,光芒拉长她的身影,至少这道影子还是好看的,保留了她十三四岁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在等一个能超度我的判官。”宵烛道,“她……那道白影,今天过来告诉我判官进入地宫了,她还跟我说两个判官一个叫盛萤,一个叫姜羽,她偏心你,因此希望两个判官中我能选你。”

  不知道为什么,孟扶荞脑海中瞬间跳出一个活泼唠叨的盛萤形象,她不动声色地打了个激灵。

  “这样我杀你的时候她才能受本能驱使,提供一些保护措施。”宵烛的话音一凉,瞬间盛萤脚下形成黑白两鱼,鱼身游动,仿佛置身水中,孟扶荞脸色突变,立刻想将盛萤拉出来,然而尚未来得及接触,就升出一道水幕将她与盛萤隔绝,水幕无色,触手一刹就腐蚀掉了孟扶荞一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