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已经淹没整个院子, 只有东厢房它们进不去,旱魃对这些东西具有天生的克制作用,水汽在一瞬间蒸发, 自然无法附着起雾。

  盛萤已经不太能看清谢忱沣和陈亚萍的位置,周围都是簇拥而来的雪白面孔, 细想有些恶心,血砂凝成一条细线延伸向远处, 颜色渐淡, 最后消失不见。

  现在的情况对盛萤来说不太有利, 她跟孟扶荞被分隔开,雾浪中隐隐能看到一层红色裙边,伸手过去却什么都碰不到,就连红色也顷刻消散, 随后又出现在几步开外的地方, 只要尝试过一次就知道这是诱饵, 故意在等盛萤上钩。

  “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呢?”盛萤将手中的判官笔一甩, 人脸瞬间攒聚,意图阻挡甩出去的血砂, 结果却是惨叫一片,雪白的雾气被火焚毁,又迅速从伤口里长出肉芽, 使雾中人脸恢复原本面貌。

  血砂尚未落地就凝聚成另一条细线往远处延展, 并很快就给了盛萤回应,自末端传来的波动近似血尸,袭面而来的风却告诉她并非孟扶荞。

  孟扶荞自从被盛萤捡回去之后就养得很叼, 吃穿用度哪怕不是最好也绝不将就了事, 她最喜欢的香水是柑橘调, 很温和,而且从不上身,只喷在衣服边缘,风穿过裙摆时,带起来的绝不是现在这股腐朽腥气。

  “陈亚萍?”盛萤轻声问,“我还以为你会先去找孟扶荞。”

  从浓雾深处走出来的人面色苍白,视觉受限造成的恐怖氛围在陈亚萍露面的瞬间几乎消失无踪,她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温和闲适,感觉就算是下地种田干力气活儿,她都能抽出一分余力。

  陈亚萍没有说话,她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盛萤。

  严格说来这座院子里现在有三位判官,其中两位呈过去式,只有盛萤还是现任。但不管前任还是现任,判官对彼此有什么能耐心知肚明,若陈家村几十年前就布局想让盛萤进入局中,那陈亚萍的确是个对付她最好的工具。

  “我是一个仿制品。”只在眨眼刹那,陈亚萍整个人都已经贴近,盛萤的安全距离被侵犯,她下意识后仰,以判官笔杆为界,顶开了陈亚萍的不知分寸。那股浓郁的腐朽气息萦绕不去,盛萤蹙眉,听陈亚萍继续道:“仿制品想要变成真货,就需要一块可以辨伪的吊牌。”

  “而你就是那块吊牌。”

  阴恻恻的风从盛萤耳边擦了过去,陈亚萍已经抓住了她的小臂,仿制品体温很低,甚至远低于室温,很像冰箱里冻过的软玉。盛萤没有反抗,她反而带着好奇问,“你要占孟扶荞的位置?你有办法占孟扶荞的位置?”

  陈亚萍:“……”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盛萤好像很兴奋。

  “我要怎么配合你?”盛萤又问,“站着不动,还是要摆什么姿势,或者你把孟扶荞叫过来,尝试一下和平分手?”

  陈亚萍:“……”

  “关于契约的事孟扶荞没有告诉过你吗?”陈亚萍松开钳制,她戳了戳盛萤胸口,“血尸与判官的契约就像藤蔓,缠绕在彼此心脏上,除非双方心跳都停止,否则契约就会一直存在。”

  一方死亡,契约就会自动解除这件事盛萤知道,她不知道的是契约与心脏有关。血尸这个物种属于玄学范畴,真要归类应该写在《山海经》中,肉酸还扎嘴,性食人……它们的心脏并不跳动,又或许根本没有心,这完全是一项不平等条约,“双方心脏停止跳动”就是默认判官属于可消耗品。

  盛萤想了想:“所以你要钻规则的空子,先杀了我然后救活我?”

  陈亚萍又沉默了,她似乎被盛萤搅和得有些转不过来弯儿来,“你不问问我代替小孟有什么目的?”

  “小孟”这个称呼给了盛萤一点震撼,她常常刺孟扶荞是“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就是在嘲讽血尸不老不死,面皮子再嫩也掩饰不住孟扶荞已经是祖宗的活祖宗,而陈亚萍哪怕加上她死后这些岁月也只堪堪能算百岁老人,孟扶荞那种眼高于顶的个性居然能容忍她当面叫“小孟”。

  “你有什么目的?”盛萤从善如流,她微微笑着,判官笔随着动作从胸前垂下,漫延出去的血砂仍然深入浓雾中,另一端捆绑住了什么东西,同时血砂的根源脱离笔尖系在盛萤小指根部,绷得有些紧,周围一圈都有些泛青,尖锐的疼痛刺入骨血,她却没急着拽回来,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陈亚萍这也算是自讨没趣,她们陈家村的人多年活在封闭环境中,行事躲躲藏藏,不是自愿当谜语人时间一长也难免说话留三分,遇到盛萤这种坏心眼顺着往下一捞,便将她捞得无话可说。

  “我曾经以为谢忱沣搞这么多事单纯为了复活陈家村的人,毕竟死去的董鸢,东厢房用来算计判官的阵法,甚至从一开始谢班主本身就并非活物而是人造傀儡……这些蛛丝马迹,都指向陈家村的衰落与复兴。”

  盛萤等了很久也没等到陈亚萍的回答,于是低头一笑自言自语,“可是再深入想一想,复活早已死去的人,还是一个村子数百条人命,谁又能做得到呢?”

  判官也不过是履行职责的打工人,报酬都没有,纯粹为了活命,若是消极怠工引起血尸不满,饿到一定境界没有代餐时判官就成了口粮,要真有那么大的权力复活死人,从犯罪分子到亿万富翁甚至国家层面不都抢着包养,还用唱戏的唱戏开店的开店?

  陈家村那些人连多年后将会遭遇灭顶之灾都能算到,所以提前准备好谢忱沣这个“人”来安排后事,又怎么会不清楚判官能力实在有限,别说死了的救不回来就是没死的也不一定能救回来。

  他们不会做无望的努力,“全村复活”的目的自然不太成立。

  陈亚萍忽然间有些看不懂盛萤,总感觉这位判官心眼好像是黑的,谢忱沣捣鼓了半天什么都没捞着还被盛萤给看穿了不少,但对方似乎总是兴趣缺缺,没什么戳穿的动作,反而随着谢忱沣的引导一点一点向前,甚至主动落入了圈套。

  “你……”陈亚萍叹了口气,“你在看热闹?”

  盛萤没有反驳。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且沉浸式看热闹的判官陈亚萍还是第一次见,她思考了一会儿,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突然间逼近盛萤,周遭浓雾呈长刃状自两人胸口贯入,冰冷的寒气瞬间充斥肺腑,盛萤没有反抗,血色已经从她脸上消退地干干净净,整个人素白如墙脚的雪堆。

  “不管你们要干什么,只要能成功,就会暴露目的。”盛萤抓住深入胸口的浓雾,这由水汽凝成的东西居然有实体,入手阴湿冰凉,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逐渐失温,意识抽离,触感都有些虚浮。

  “疯子。”陈亚萍偏过了目光。

  死亡前的疲倦令盛萤眼皮子都懒得抬,她笑道,“所以我是赢家。”

  深入心脏的契约一旦产生争夺,处在风暴中心的盛萤就有相当刺激的体验,孟扶荞大概是察觉到了这份排斥与侵入,血尸的占有欲令她全然不顾盛萤死活,两股力量展开撕扯的同时,盛萤清晰听到孟扶荞的话音直接从脑海中传来,带着点怒火,“你在强行解除契约?!”

  盛萤分不出神反驳,只很细微地曲了曲小指,血砂凝成的细线被拽动,孟扶荞的说话声戛然而止,随后疼痛感骤减,恍惚中盛萤看到一条血红色人影分雾而出,上来就一把抓住了盛萤的小臂,杀气几乎实体化,陈亚萍都难以分辨受针对的是自己还是跟自己串在一起的判官。

  “……”盛萤费力拉了一把孟扶荞的裙摆,她实在没什么力气,手指尖刚接触到就往下滑,孟扶荞却像是被拽住了,她半晌没动,就连对盛萤的争夺都放松了一分。

  陈亚萍能感觉到自己长驱直入,正在逐渐与判官形成链接,她知道这是一个陷阱,盛萤也已经明确告诉她这是一个陷阱,可事到如今陈亚萍已经无路可退。

  血尸除非情况特殊,否则没有空窗期,孟扶荞一旦被挤出来就会在短时间内与新的判官达成契约,唯一的条件就是这位判官必须在附近,陈家村的人既然如此势在必得,肯定不希望整个过程有任何差错,只要孟扶荞还没有新的契约在身,她随时可以重新加入战场。

  盛萤忽然睁开了双眼,疲惫和虚弱令她的眼皮子卷了卷,卷出了好几道褶,她手上用力,缠在指尖上那点微薄的红色布料随着动作仅有些细小波澜,孟扶荞却趁机将盛萤往后一扯,紧接着贯穿胸口的浓雾被血砂裹缠搅碎,陈亚萍措手不及间被甩了出去,后背狠狠撞在了树干上。

  紧接着便如一场惊梦,浓雾倏地重新钻回正厅,在那间破败小屋中缩成拳头大小,整整齐齐堆码着,而院子中的一切重新明朗起来。

  孟扶荞半拽着盛萤退到了屋檐下,让刚刚逃过一劫的判官背靠墙壁闭眼喘息,已经消失良久的谢忱沣瘫在另外一边,距离树上吊着的尸体很近,四肢七零八落,像只破旧的玩偶,好在他非人也不流血,否则场面多少有些血腥。

  伏印躲在东厢房中探头探脑,它对外面的情况很关心,却碍于自身属性只能继续坐牢,“陈巧雪”也就是董鸢则为了避开它而选择站在院子对角。

  人不多,布局也很简单,一眼就看尽了。

  盛萤垂落的左手手指间一共缠绕了三根红线,其中一根甚至是浓雾散去后才系上的,而这三根红线对应的人分别是谢忱沣、孟扶荞和董鸢。血砂的操纵不需要耗费太多心力,所以在盛萤即将失去意识的情况下,这些红线仍然保持一定的活性。

  “你……怎么样?”孟扶荞问,虽是关心的话说得却很僵硬冰冷,听起来还有几分不屑于隐藏的怒意。

  判官对血尸而言的确是消耗品,哪怕对方运气极好,能力极强,作为判官还能平安终老,最多也不过陪伴百年时光,在血尸漫长的生命里占据不了太大比重,亲情友情也通通谈不上,死了就换一个新的,孟扶荞当然也这么认为。

  她并不想承认盛萤有任何特殊之处,孱弱单薄,顶多是比一般判官更加冷血,可舍不得盛萤也是真的,毕竟年年都被锁在竖棺中,只有盛萤给足了自由,虽然这种自由大概率是来源于判官对保护无辜者缺乏执着,纯冷漠黑心罢了。

  盛萤胸口微微起伏,“心脏按摩”实在不好受,幸好双方势在必得却都不希望盛萤真的死在这里,救都救不回来,因此下手还算知轻重。短暂的恢复之后,笑容又出现在盛萤脸上,淡淡的,运筹帷幄。

  她刚刚狠狠赌了一把,赌孟扶荞和陈亚萍谁会先松手,也赌天意会偏袒血尸亦或仿制品,幸好盛萤两样都赌赢了,眼下才笑得出来。

  “我兴许猜到你们的目的了。”盛萤咳嗽着缓缓站直身体,她挨着墙,而孟扶荞一双旁观打量的眼眸既不惊讶也不动容,甚至还往一侧横移了两步,她把玩着手上的红线,此时松松垮垮一道,看起来拉不直也绷不紧,纯粹只是将两个人拴在了一起。

  陈亚萍到现在都没有恢复过来,她半跪在树荫下,半张脸呈现虚化状态,露出里面森森白骨,随后血肉又在白骨上织补,诡异的矛盾感更胜过狰狞。

  方才的争夺战中是她主动放弃了霸占盛萤的机会,孟扶荞的字典里没有“退让”二字,若陈亚萍也不肯松手,那双方只能得到盛萤的尸体。

  只是陈亚萍想不通血尸与判官契约的没有完全解开之前,哪怕孟扶荞再有控制欲不肯放手,也会出于保护判官的原因被迫终止一些伤害行为,而在这样势均力敌的争夺中,只要产生片刻间隙,陈亚萍就会毫无疑问地占据上风。

  高仿与正品原本就在伯仲之间,当年陈家村进行这个计划时就将实力差距考虑在内,不会出现这样致命的偏差,而陈亚萍不知道的是,契约的确对孟扶荞进行了限制,只不过盛萤这边给开了绿色通道,疯狂的判官就是在赌她会提前松手。

  盛萤看向陈亚萍的目光多少带了点同情,仿制品终究只是仿制品,有了血尸的无尽欲望和永恒空虚,却偏偏还保留判官的温柔和善良,到最后时刻始终不忍心伤人。

  整个院子忽然之间沉静的针落可闻,所有一切都像落定的尘埃,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谢忱沣只剩一具躯体还算完整,四肢到处散落,摆烂似得动也不动,他到目前为止做了很多事,细想来竟无一样成功,董鸢的死,东厢房算计判官的阵法,陈家村盘算多年的目的,就连伏印这只本该被超度的旱魃……都偏离了最开始的算计,继而衍生出另一种结局。

  陈家村的人在玄学方面确实天赋异禀,但凡世上存在的理论和实践知识都多少会一点,普通村民尚且如此,最开始组建村子的几位更是造诣颇深,过去未来都在掐指之间,据谢忱沣所知没有出过错,所以他们说的每一句话谢忱沣都奉为圭臬,所以事到如今才有天塌地陷的无力感。

  “谢忱沣已经是个死人,就算借来判官气运,让他短时间内成为你的判官,为你‘血尸’的身份打上一份钢印,但肯定不能长久,而你想变成真品就需要一个现任判官……”盛萤隔着半座院子看向陈亚萍,她的脸色仍然惨白,血色只留了一点在双唇内部,越是虚弱越是诡谲艳丽。

  她继续道:“孟扶荞要有下家才能确保你们的计划完美实施,而这院子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活人,我猜她也是判官,只不过是预备役。”

  说完盛萤歪一歪头,笑着问:“对不对?”

  “……”陈亚萍垂下目光,她的神色总是很温润,让人无端联想到东厢房中那尊华光大帝的神像,尽管二者看起来并无一点相似之处。

  陈亚萍并不清楚盛萤摸到了哪一步,她有些不愿说话,倒是孟扶荞点一点头,“陈巧雪确实有这方面的潜力,如果不是你攥着契约不松手,我现在应该跟她走了。”

  “哦,”盛萤一顿,轻轻咳嗽两声,“原来你想走啊。”

  孟扶荞忽然沉默下来,她一反常态没有反刺盛萤,而是摊开手掌,将一枚小小的平安福递到判官面前。

  这枚平安福已经十分老旧,上面的丹砂纹路都黯淡褪色,上面写着的是“陈沣陈亚萍”两个名字,后者自不必说,而“陈沣”应该就是谢忱沣,他离开陈家村被人收养后重新改过名字。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孟扶荞问,然而不等盛萤回答,她就接着道:“是我们血尸的心……陈亚萍这个十分劣质,一两百年都撑不过,也不如我的鲜活。当我与判官结成契约时,判官的名字会烙印在这颗心上,与我的名字并列。盛萤,都说判官是血尸的挂件,可我作为血尸也没有选择判官的自由。”

  “放不放手,该什么时候放手,只有你才能决定,我从来都是想也没用。”

  作者有话说:

  陈家村这个副本比较长,也是主线,很多东西会慢慢交代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