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261章 暗锋

  消息在几日后传遍整个大梁。

  战鹰飞掠直下, 林初取下了它爪上层层包裹的传信,她在粗略一扫后登时愣住,随后转身疾步将来自京城的书信送入了临时搭建起的大帐。

  年前得胜后, 拓跋焘在鸣稷山的布置被打得四散,他能在短时间内再度汇聚起残部, 却不敢再轻易试探招惹雪野中的重甲。铁骑得以借此扫清南方蛰伏的爪牙, 但洛清河并没打算在这个时候就把战局定死——她为狼骑留下了西面的整片雪野。

  北燕的大势已去,主将们围坐在大帐中商讨接下来的布阵, 然而他们在听见林初进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后不约而同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史书浩如烟海,这一辈人即便终其一生求索, 往昔贤才能臣隐没其中也早化作可望不可即的星辰。唯有崔德良, 他从太宰年走到如今,在那些旧日清流纷纷隐退消散后, 他仍旧如孤灯屹立重檐之下。士子们能望见他指引的方向, 踏着尚新的足印一路拾级而上。

  雁翎的将军们虽不是京城的士子, 行伍之人也对文官并无什么多余的好感,但内阁在天枢之前稳稳接续着给养军资, 他们或许未必有那般多的尊崇, 心里却到底给这位老臣留有三分敬重。

  “死谏天子。”李牧烟收拳抵唇, 半晌后翻涌的心绪都化作了短短的一句, “好气魄。”

  洛清河默然垂目, 须臾后接起话道:“具体情况如何?”

  林初上前将那封信捧于案上, 低声道:“阁老血溅太极殿,当日京中便民愤四起……留在城中的翠微羽林想效仿此前行事,依旧从严镇压, 但国子监捧卷上街的学生们宁死不退, 最后是京兆衙门急调了禁军回来, 才勉强稳住局势。可上街的百姓不愿离去,许多人幕天席地而坐,长跪绝食以明志。”

  “如此情形下,当夜宫中连发三道诏命,一以表阁老忠良,二言近日诸事扑朔迷离,为防敌寇作祟,当从长计议详查,三准太子率众谏言,免东南三州地方官员与此事所系朝臣之罪名,一切如旧,不予追究。三道诏命既出,天子虽未全准所请,但原以为至少可平一时风波,未曾想到学生们并不买账,这一跪就是两日。”

  生死之事横亘在前,就连身居高位者都可将之置之身外,国子监中尽是国之栋梁,此刻他们又岂敢惜身?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不等宫中再发诏书……”林初抬眸看了眼观信不语的洛清河,接着道,“京城之外,各州的笔墨渐起,其中声浪最盛的两篇……”

  “来自济州。”

  书院的钟沉闷地敲了三声。云雾袅娜萦绕在山间,这里清净得像是世外之地。

  “太宰一朝留下的最后一盏灯,就此去了。”萧承之背手站在水榭前静观烟云离散,身后的案几上放着飞骑新到的书信,“你我离开长安时,恐怕都没想到会有今日。”

  乔知钰坐在案前垂目而叹,她在李怀山伏法后受赵婧疏照拂,一直避居休养。怎料不过短短几年光景,千里之外的皇城便彻底物是人非。

  “太宰之风,也就此不复存了。”她说,“孩子们又会如何呢?”

  老头闻言转过身,他浑浊的一双眼睛在触及案上笔墨时好似有一刹重新变得澄明。山间的云雾随着天际的晴光初现慢慢变得稀薄,袖袍间的湿冷水汽逸散,留下来的是这个时节罕有的暖光。

  “那是那群小崽子的事。”他肩膀抖动,闷声笑起来,“我等避居山野不问庙堂太久啦……”

  乔知钰在研墨,她在重新拿起笔杆时指尖略有颤抖,但落下的墨迹勾挑间仍可见旧日风骨。

  “备笔墨罢。”她说,“我等送老友走这最后一程。”

  自此最重的一块巨石被砸入浪涛,它夹杂着崔德良与此前瞿延的死,顷刻间于国中激起千层浪。甚至有激进者起草了檄文,声讨此前力主议和收还边境调兵之权的大臣,称他们才是真正事二主的佞臣细作。有人举着文章冲上街头,面对着前来镇压的军士发出声嘶力竭的咆哮后一头撞死在闹市之中。

  宫中对此焦头烂额,甚至无暇理会此后一批被暗中送往交战地的军资。京城的各大衙门被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迫切地想知道每一个走到自己面前的官员究竟是什么态度,他们不留余地,觉得这其中没有黑白之间的位置,只能二择其一。

  民意的确是最不可控的东西,崔德良死谏时不会想到,这些声浪在一步步紧逼天子走回正轨的同时,也为许多人带来了无妄之灾。

  “然后呢?”林笙问,“天子答应开关,不卡我们的军资了?”

  林初点头,道:“答应了。不仅如此,他还让玄卫就此走到天下人眼前,自认有罪,听从‘贤臣’们的谏言,令东湖营统领沈宁舟主领这些暗卫不遗余力追查真正牵连北燕的细作。鹰房将这个消息送出来时,已经抄了两户曾在京有些名望的小族。”

  “那想来这些年玄卫也不是在吃干饭。”李牧烟嗤了声,“乱成这个样子,我可不信剩下的四脚蛇没机会给北面的拓跋老儿递信。”

  话音未落,众将齐齐抬眸看向了不发一言的洛清河。

  “天下人的声浪,无论是劝进还是声讨,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与乱臣贼子无异。”洛清河站起身,她在帐中没戴铁指,那封信被揉得褶皱横生,如同混乱的局势,也像极了此刻她心中的复杂心绪。

  崔德良的死不在温明裳的计划内,洛清河几乎在听闻消息的那一刻就能想到她心中该是何等悲恸。但这封鹰房的信出自温明裳的手,她却没有在其中多透露出半点多余的愁苦。她自然也知道洛清河什么都明白,但沙场危机丛生,说得太多、想得太多,便会露了软处。

  天枢在混战中不染风雨,或许所有人都觉得温明裳如今所处的位子早已稳如泰山,可自此之后,除了洛清河,她是当真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将军们面面相觑,陆陆续续随之起身。

  劲风卷起帘帐,露出层层铁甲身后无垢的白雪。天穹之上黑点略过宽广的雪野,海东青没有追逐那一闪而过的陌生面孔,它抖动翅膀,将利爪深深刺入爪下猎隼的脑袋。

  洛清河拎起了桌上放着的头盔,平静地开口:“乱局已起,该有人定乱了。”

  “传令,整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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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穹顶暗沉。天子让步后,街上围堵的人潮也逐渐散去,但长街两侧高挂的灯笼并未来得及撤下,它们在昏光下摇晃,曳动出重重的红影。

  玄卫奉旨受命,大理寺所查办有关燕州的种种都要移交,赵婧疏没有异议,她在快速将手中案务移交给州府代为转呈后便带人踏上了回京的路,此刻正好踩着上元的尾巴入城。乔知钰和崔德良有旧,她代师先前去崔府祭拜,而后走了一趟天枢。

  各地的波澜还未平息,开关后如何调配军资也还需统筹,无论是内阁还是天枢都没有喘口气的余地。此刻明明天色已晚,府衙中依旧灯火通明。

  温明裳案前还堆叠着各式各样收上的文章,她拧眉刚把涩口的汤药灌下去,抬眸便见着赵婧疏掀帘入内。

  “师父?”赵君若在整理折子,见到她很是惊讶,“你何时回来的?”

  “刚到不久。”赵婧疏打量她两眼,面上露出些笑意,“倒是没白把你放在这儿,如今办起差来倒是有模有样了。”

  小姑娘挠了挠头,露出个腼腆的笑。

  温明裳放了药碗,她没着官袍,此刻满身的素色,看着人显得有些清减。阁老膝下没有子嗣,她们这些做学生的随着丧仪换了素服,算作无声的吊唁。

  赵婧疏等到赵君若把东西拾掇好带上门,从怀里取出了一份写好的折子推到她眼前,道:“一应事由虽已奉旨移交,但所系毕竟是北燕,我在燕州的时日收集了一份名册,皆是顺藤摸瓜找到的些或有牵连的人。可惜还未来得及细查就……天枢如今既然代内阁承北方诸事,依着规矩你也可以看看。至于其后是要详查还是全权交由玄卫自己放手不理,你和他们商议后再定。”

  温明裳接了折子,翻开大致看了一眼,道:“如此短的时间能整理出这些殊为不易,婧疏,多谢你。”

  “分内之事,谢却是不必。”赵婧疏轻叹口气,抬手翻了翻桌上堆叠的文章,“要说不易,怕是京中更不易。这些东西……”她掂了掂厚厚的一沓书文,摇头道,“够让人头疼的了。”

  她边说边翻,这里头新旧交杂,有这两日才被塞过来的,也有出事伊始便送入的。所言更是各异,开初天枢的阁臣还有心思翻一翻,等到后来,忙得一下差便能倒头大睡,哪还有看的心思。

  窗外的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远远能听见打更的铜锣。温明裳侧眸看了片刻,道:“玄卫已经离京了。”

  “嗯。”赵婧疏随口应了声,她从繁复的纸页中翻出了属于乔知钰的那一篇,道,“略有耳闻,但自苍郡回京并未碰见,天子的暗卫,想来总归要行事周密些的。”

  “燕州所系也不小。”温明裳起身过去给她斟了杯热茶,“真要找个接替的人,想来应是沈统领。”

  “那若是当真碰上,也未必是好事。”赵婧疏合上了册子,轻轻吹了吹茶沫。她眸光低垂,看不出其中的思量,只是淡声道,“诸位先生著文,天下声讨,逼得君王不得不退让,她心中……怕是不快的。”

  “当真碰上了,恐怕也是不欢而散。”

  “若是如此,恐怕不只是她心中不快。”温明裳推开窗子,冷风倒灌入内,把窗前小景催打得不得不低眉折腰,“乱局已开,天心难测。”

  那盏茶见了底,赵婧疏看她一眼,问:“你是担心乱局中的京城,还是眼下的北境?”

  “二者皆有吧。”温明裳笑起来,指向窗外昏沉的天色,“北境交战地风雪难停,铁骑还在和北燕斡旋,北漠情形不定,谁也不知结果,京城亦如此。”

  她微微侧目,将被翻开的那些书文单独放在了一边,道:“今夜怕是又要见雪,你舟车劳顿,还有旁的事留待明日吧?至于这个……”

  乔知钰所写的那篇文章被推到了赵婧疏眼前。

  温明裳微微一笑,想了想道:“既是你的老师,这东西你留着最为合适。折子的事过两日我给你答复。”

  此时也的确不是闲谈的时候,赵婧疏抿唇想了想,干脆拿上东西起身道:“好,那我便不过多叨扰。今夜估计的确雪大,事若办完,你也早些回去吧。”

  温明裳回了她一揖,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廊下的风似乎愈发呼啸。

  赵君若送走老师,回来见她站在窗前观景,便先去代为将那些翻乱的书册放回原处。书页翻动的声响伴着外头的风声,在短暂的时间里成了屋中唯一的声息。少顷后那些翻乱的书文归了位,赵君若正要回头提醒温明裳莫要吹太多冷风,余光却突然瞥见了熟悉的字迹。

  “这是……”

  温明裳闻声回头,问:“怎么了?”

  “这字……”赵君若犹豫着道,“好像是沈统领的。”

  沈宁舟?温明裳接过看了两眼,有些意外地抿起唇。

  这份文章就放在赵婧疏翻阅过的那叠书文里,只要再往下翻两篇就能瞧见。是或不是,恐怕无人能比她看得更加分明。

  “收好吧。”温明裳深吸了口气,“得空了交由你师父,是留是毁,凭她处置。”

  “可玄卫,不是早已领命离去了吗?”赵君若微微收紧了手指,不解道,“明明还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带上了狼毒北上……又为何还要写这东西附和昔日师长呢?”

  “大抵有些事可以妥协,却又不愿当真各退一步,否则,也不会行至末路了。”温明裳转过身,话还未落,廊下昏暗中好似忽地闪烁过一抹亮光。

  赵君若眼神一凛,旋即按住了腰上佩刀。

  温明裳没有动,她侧耳听着风声,低语道:“要下雪了啊。”

  层云随着风雪汇聚,它们缓慢地压低,好似要迫近宫墙的顶端。御旗上金龙的五爪被夜色遮掩,变得模糊不清。

  寝殿的大门紧闭着,阴影中的金翎现身跪伏殿前。沈宁舟率众离开后,这二人便为左右,暂领宫中玄卫。入夜前金翎回信,言沈宁舟已入燕州境内,不日便可抵达州府。

  而与此同时,一封来自北漠的密报传入了咸诚帝的手中。

  北漠的卫队撤出了锁阳关,这意味着北燕王庭不再受制于人,他们可以随时调兵南下,等到白石河的战事两败俱伤,再坐收渔翁。咸诚帝让沈宁舟带去了御笔亲书的诏命,他不愿再忍耐,无论此战结果如何,洛清河都必须死在交战地!

  “陛下。”侍奉的太监隔着屏风小心翼翼地禀告,“太医正已到殿外,可要即刻传召看诊?”

  咸诚帝掩唇咳嗽,他脸色青白,目光在烛光下也难掩阴鸷。崔德良的死像是砸开了那场大梦,把他秉性中的猜忌与怀疑赤裸裸地抛在了明面上。他演不下仁君圣主的把戏,就连欺骗自己都再也做不到。

  死人若是无法开罪,那便只有对生者平添憎恨。是以哪怕为了避免横生事端,今夜京城中也有人必须死。

  “让他在偏殿静候。”咸诚帝寒声回了句,他咬紧牙关,喃喃道,“乱臣贼子……”

  玄卫低垂着头颅没有动作。

  “去罢。”天子披衣起身,他注视着殿下自己最为信任的暗卫,下令道,“不论是中宫还是东宫,谁人拦在前面护着逆犯,皆杀之勿疑。”

  “天明之前,朕要看见逆臣的首级。”

  玄卫拱手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天子的寝殿。

  烛芯骤然断裂坠落,咸诚帝盯着那一方火光,一字一句地呢喃。

  “是你等逼朕,那就勿怪朕不念旧情了!”

  衣袂浮动间接住了落下的梅瓣。

  慕长卿凭栏观雪,佯装轻松地开口:“欸,你们该走了吧?”

  角落里背身的暗卫没说话。

  慕长卿于是侧头睨了她一眼,玩笑道:“可要本王送你们这一程啊?”

  暗卫轻叹了声,道:“不必。齐王殿下还请顾惜好自己与王妃。”

  “也罢。”慕长卿垂下眸子,她眼里没有笑意,只有立于她身侧的姜梦别能听见逐渐加快的心跳。齐王垂手拾起了落下的梅瓣,道,“那本王便祝诸位今夜,得偿所愿。”

  她张开手,落梅乘风直上,眨眼消失于天地。

  角落里的人已经不见了。

  今夜没有月光,暗室的烛火熄灭后伸手不见五指。

  潘彦卓鬓发凌乱靠在冰冷的墙边,垂目间入眼的是蟒袍绣纹精巧的下摆。他勾唇无声地笑起来,淡声招呼:“许久未见啊,晋王殿下。”

  慕长珺无意与他寒暄,他径直蹲下,捏起他的下颌漠然道:“本王很早便提醒过你,自以为聪明,是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你已无可用之处,天子今夜要杀你平众怒,你又待如何?”

  “杀我?”潘彦卓挑眉,轻声细语道,“臣怕殿下还舍不得。”

  “哦?”慕长珺眯起眼,“可平天子一怒的人已魂归幽冥,本王就算念着你效忠之心,也是有心无力。”

  “未必。”潘彦卓垂下眸子,“天子也有力所不能及之事,便是圣明如先帝,不也终敌不过人寿苦短么?”

  慕长珺闻言面色骤冷,他手掌下移,扼住了四脚蛇首领的脖子,逼问道:“你此话何意?”

  “殿下以为何意,那便是何意。”潘彦卓握住他的手腕,撑身向前,低声道,“臣不畏死,但临死之际,还是要给殿下一个忠告。”

  “城中的翠微营,殿下可要握紧了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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