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260章 士人

  天际不知何时浓云密布, 街巷间寂然无风,昨夜的焰火繁华好似顷刻间逸散,只余下暴雪将至的脚步匆匆。重檐下未南飞的燕蜷成小团, 哀鸣着将自己缩入角落的避风处。

  金阶下羽林们的动作随着阁老的开口而停滞,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怒形于色的天子, 就连沈宁舟也重新站直了身子。

  咸诚帝只看了崔德良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不知为何,他在这一刻本能地拒绝于自己少年时的老师对望, 只是匆匆挥手道:“讲罢。”

  崔德良回头看了一眼仍旧跪倒阶前的温明裳,他在上前时忍不住闷声咳嗽, 一侧的姚言成想要上手搀扶, 却被他温和地推拒开。殿中朝臣们的目光无一例外地汇聚于他一人的身上,有人在震惊天枢暗中所为后暗暗期盼阁老能让天子平息怒火保住良臣, 也有人压下了窃喜于权臣失势的心绪, 小心翼翼地揣度他此刻的用意。

  是会循循善诱劝谏, 还是会公允地陈情其中利弊?

  都没有。

  阁老扶正了官帽,开口时声音平缓。一个个名姓、官位、所司自口中道出, 有人开初摸不着头脑这些名字有何意义, 但吏部的官员们率先反应过来, 被道出名姓的这些人如今尽数挂职东南三州。

  他们都是这几年间官制改革被调任的州郡官吏。

  “东南三州之变革, 始于元兴十五年, 全于十六年。”崔德良念完了名册, 微微侧过身,他没有再看温明裳,而是对内阁的各臣说, “诸君, 可还记得其间较之过去十数载之变化?”

  刹那的静默后, 姚言成率先移步而出,他恭敬地拜过君王,面朝群臣冷静地将所记民政之变一一复诵。这些都是收录成册的条目,各部朝臣们都曾过眼,就连咸诚帝自己,也曾喜悦于州郡逐定、仓禀渐实。

  那些封赏的诏书也还历历在目。

  “近年岁丰,流寇止于山野,百姓可安枕度日。政令既出,州郡上下无一不是源清流净。”崔德良在姚言成话音终落后十分平静地开口陈述,“此等景况,乃龙兴之兆,大梁立朝至今二百余载,唯有两例。其一,太始终前朝乱象,开国之盛,光耀四方;其二,宣景继肃武之遗,挽狂澜于既倒,与民休息,复天下之生息。先帝在时,效仿此二圣主,正本清源殚精竭虑,终使我大梁再现日曜之盛。”

  历经太宰一朝遗留至今的老臣已所剩无几,那些仅存的遗老听到此不免垂首而叹。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有容人之量,但现在坐在龙位上的咸诚帝没有,那些曾直言不讳的忠良在短短的十余年间陆续挂印而去,留在这里的尽管心藏本意,却也早失了锐气。

  此刻重提旧事言及过往,都难免哀伤。

  咸诚帝呼吸微促,他缓慢握紧了身侧的龙椅把手,寒声道:“阁老想说什么,还望直言……你我君臣,不必遮掩。”

  话到最后的颤意竟有些藏不住。

  他敬畏先帝,却又痛恨旧事重提。因为他的惺惺作态骗过了包括当年的洛颉在内的忠良,骗过了答应成为他的老师的崔德良,他让天下百姓都觉得自己是个贤王,可是……他终究没有骗过当年的太宰皇帝。

  终其一生,他的君父都没用给予他储位的认可。他在上位后扶植亲信、建立金翎玄卫监察百官,以满是虚伪的言辞编织出了一副好似不逊于太宰年的盛世气象。

  可世上从未有假象成真的道理。

  所以他暗害忠良、放逐贤才,只为了让自己一手打造的繁华幻梦可以永不被打破。而独独留下崔德良,是因为他需要有人见证自己铸就的“繁荣昌盛”,这句肯定,一向直言不讳的萧承之给不了他。

  世族依附皇权而生,崔氏乃其中名门,崔德良行事又历来温和稳健,他几乎笃定,哪怕看在少时拜师的诚心与乖顺,崔德良都绝不会有一日真正站到自己的对立面。

  哪怕在驿马案追回诏书、群臣夜叩宫门时,崔德良所做的至多都不过以离去为挟,咸诚帝从未想到会有任何变数。

  直到今日。

  “臣,想说自陛下登基以来,国库充盈、四方文风显盛,科举之兴使得寒微之士复起乡野。”崔德良闭上眼,像是在平复着胸中激荡的情绪,他再度开口时的言语变得更加平和,不像是回禀君王,而像是回到了往昔某时对待晚生的谆谆教诲。他说,“而今中兴之相近在眼前,陛下……要因今日之事,将往昔之利尽数弃若敝屣吗?”

  砰!

  掌骨重重拍响桌案,咸诚帝陡然站起,厉声道:“复起乡野?好啊!那阁老看看这天下士人又是如何对朕的?!”

  堆积的奏折被尽数扫落,其中有几份顺势滑落金阶,落在了站在最前方的几位皇子足下。

  晋王斟酌着分寸,正想说为君分忧将那些折子一一撤下,却见身侧的太子缓缓弯下腰,将那些散落的纸页收拢到了一处。

  慕长临没有唤来两侧垂首静立的太监,他将这些被摔打揉捏得不成样子的书文尽数握在了手中,没有分毫的轻贱。东宫僚属在此刻齐齐抽气,面带惶恐,生怕这个举动会触怒本就阴晴不定的天子。

  可惜咸诚帝眼下并无闲暇,他被愤怒与羞恼冲昏了头脑,迫切地逼问眼前的老师:“不奉君,不效主!此等士人要之何用?!都如温明裳一样欺上瞒下不成?!对、对啊!此等佞臣还是你举荐于朕!听阁老的意思,是不满已久了罢?”

  他猛地一甩袖,指着背后的龙椅,目眦欲裂道:“好啊!那这个位子你来坐,岂不快哉!”

  这种话岂是能轻易说的?登时有人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倒在殿上连连叩首道天子息怒。

  温明裳没有如这些人一般俯首,她在混乱里环顾殿上众人诸般神色,像是冷眼旁观一场狂涛中的众生相。她并不为咸诚帝的口不择言而感到意外,从驿马案到如今,印子早已埋下,在各派势力博弈间,天子早已失去了真正把控时局的机会。

  他活在臆想中太久了,久到根本不相信自己会输。比起早有预料的崩溃与怒火,温明裳其实更想知道,崔德良昨夜的那句等一等,究竟是在等什么。

  长公主就在殿门前,她和自己一样,在等阁老的答案。

  混乱中,崔德良终于动了,他向前迈了半步,骤然抬高的声音令得私语登时消散无踪。阁老迎着天子惊怒的目光,缓缓撩袍跪地一拜。

  “臣不敢。”

  咸诚帝的容色因这三字稍有缓和,但还不等他放下紧绷的心神,崔德良的下一句话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开。

  阁老说:“但老臣恳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放三州忠良、放天枢能臣、放……锦平长公主。”

  如此直言就算是慕长卿也觉得意外,她忍不住侧目,眼藏愕然地望向阁老。

  温明裳选择今日将所行种种置于明面,就未曾想过自己能全身而退,但天枢所行确是民心所向,咸诚帝在盛怒下会下令将她打入诏狱,却在其后不能立刻杀了她。

  长公主亦然。

  民意已成滔天巨浪,这是天下无人能真正把控的东西。

  恰到好处的示弱能让多疑者自以为有能力重新摆放山河中的棋盘,他为求稳妥必定要保证斩草除根的人选出自亲信,玄卫若是四散,那就是禁宫之中风起云涌的机会。

  这个计划危机重重,却在潘彦卓游说使节成功后变成了不可不为的定数。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州郡官员们相信温明裳,而温明裳把信任交托到了慕奚手中。

  慕奚同样不曾起身,风早已停下,披帛飘落覆雪,看不清原本的纹样。她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目光仍旧落在崔德良身上。

  金阶上的天子已是怒火滔天。他再度掀翻了案几,斥道:“朕不准!此等逆臣……不!此等逆犯留之何用!朕未即刻下旨判其斩立决,已是无上恩德!此意已决,不必再劝!”

  若是连阁老所言都无用……朝臣中有人扼腕叹息,颓丧地低下了头。

  旁侧随侍的太监心惊胆战,他犹豫地望一眼下首,正想着是否要开嗓宣告退朝,却在听见随即响起的一个声音时瞪大了双眼。

  崔德良抬手摘下了头顶的官帽,垂缨滑过大红的官袍,如同清风一般抚过了胸前的白鹤。他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兀自站起身,说:“那若是臣说,三州之粮草军资调动,实乃臣之所为呢?”

  咸诚帝蓦地愣住,失声道:“你说什么?!”

  温明裳眼睫轻颤,终于随着这一句话抬起了头。

  送往各州的密信出自她手,但其中也的的确确盖有崔德良的私章。可内阁何其重要,天枢数年后可废去,内阁却是不成。崔德良此时将这话道出,其实只会徒增天子惊惧之心,并不能当真让人回心转意。更何况崔德良还代表崔氏,此话一出无异于公然叫板,他的态度便顷刻间决定了朝中世家清流一系倒向何方。

  但依照昨夜崔德良话里的意思,应当是要令得玄卫四散,促使长公主成事以护雁翎战局。此举……并不能成事。

  她收紧指骨,心中平添了些不好的预感。

  思忖间,阁老已又将适才的话重提一遍,天子如梦初醒,当即颤声道:“崔德良!”

  他眸中尽是惊骇,指着阶斥道:“你莫要以为朕不会杀你!”

  崔德良终于笑起来,他像是终于耗尽了劝谏的气力,释然般轻语道:“陛下为天下之主,自然可以杀伐随心,又何必惧区区一个崔德良呢?”

  “你……你要做什么?!”咸诚帝猛地向前,但他终归没真正下阶,而是停留在了九重阙的最高处仍旧俯瞰众生。

  他站在那里太久,走不下来了。

  “陛下,文人……有傲骨。”阁老闭上眼,这后半句却像是说给在场臣工听的,“文臣若不可劝君王从德为天下谋,又与佞臣何异。百年之后,会有后人戳着你们的脊梁骨痛骂,不知直谏辅君,累得社稷蒙难,苍生离散!”

  咸诚帝还想指责,却见阁老缓缓睁眼。老臣止不住地连声咳嗽,他呼吸微促,十余年来头一遭不顾礼数仪态地仰首大笑。

  “老臣答应过先帝,此生必尽己所能、所学,福泽于天下。”两行泪骤然滚落,崔德良回过头远远看了一眼长公主,又在收回目光时飞快地略过了大殿正中自己那位最小的学生,“而今,重现盛世的机会就在眼前……”

  重檐劲风骤起,垂帷珠帘哗啦啦地曳动作响。

  “愿臣今日所行,能令陛下悬崖勒马,回心转意……天佑苍生,天佑大梁——”

  言犹未尽,电光石火间,被捧于掌中的官帽猝尔坠地,帽珠在磕碰下层层碎裂,珠帘嘈杂的响动遽然间被一声巨响取代,血光自虬柱泼入每一个人的眼中,化作了金殿上再也拭不去的一抹红。

  咸诚帝意图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不知是由谁而始,满朝官员失声痛呼。

  “阁老!”

  崔德良的身体顺着虬柱缓缓下滑,血水自额前淌过老去的眉目,一点点点染了胸前白羽。

  那只仙鹤振翅欲飞,却好似正哀鸣泣血。

  温明裳几乎来不及多想,她推开了身侧的沈宁舟,踉跄着上前去紧随其后滑倒在崔德良身边。

  “先生……先生——!”

  慕奚终于站起了身,她没有上前去,而是在短暂的愕然后缓慢地抿紧了唇。

  文死谏,武死战,国之大幸。可如今的君王配得上这样的臣下吗?昨夜的传信于心间闪过,长公主深深吸气,闭眼偏过了头。

  殿上正嚎啕。

  那叠被收敛整齐的折子终于落了地。慕长临将之正于眼前,大梁的储君跪倒在忠臣的血泊里,重重向着金阶叩首,昂声道:“儿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这一声请如同接过重锤般狠狠砸在了群臣的心口,拜服附议之声此起彼伏。不管是清流还是世族,他们在此一刻像是被这一撞惊醒,想起了往昔少年时踏上此殿的素心。

  崔德良用自己的死为炬,点燃了四散渐衰的星火,今日之事绝不仅存于殿上,它会在转瞬间散播十四州,牢牢地汇聚起天下士人。一意孤行的止战讲和不再能被摆上台面,血泊横亘于前,悬于温明裳和慕奚头顶的屠刀短时间内也不会再明目张胆地落下,雁翎的锁关与军资扣押的诏命自此无以为继……

  阁老的确曾经做错过,他目睹洛颉蒙难,眼见洛清影惨死,所以他要为了这些早已置身幽冥的忠良赎罪,而他此刻,已经对得起天下人。

  没有人在意天子在此后又说了什么,周遭的羽林沉默地向后退开,重新化作了宫闱两侧无声的铁甲。慕奚拱手,向着众人围聚的方向深深地拜了一拜。

  天子身后站立的羽林在其后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落于刀柄上的手。

  温明裳满面泪水,崔德良意图让她为剑,破开这十余年来有如死水的朝局,她也的确做到了。野心与仁义并存一人,只要能达成所愿,她并不在乎身后会有几多指摘。

  可她唯独没有想过崔德良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满地鲜血已经快要凉透,阁老的目光逐渐涣散,他在彻底闭上眼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地抓住了身侧两个学生的手。

  “孩子……”他悄声说,“往前走啊……”

  京城的这场大雪伴着恸哭,终于落下了。

  作者有话说:

  写到这儿心情还挺复杂……别急狗皇帝最多再活两章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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