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259章 人心

  太极殿中跪倒一片。

  咸诚帝面色铁青, 他甚至无心维持平日里的仁君假象,劈头盖脸便给了群臣一顿痛骂。刚被羽林从被褥里惊醒的朝臣们大气不敢出,听到起身的传唤也只敢站颤巍巍地站在殿宇间。军报被同样噤若寒蝉的内侍们拾起交到了他们手上, 但朝臣们迅速看过后愈发对天子的怒火感到不解。

  那是一封捷报。

  在燕州百姓将天子剑拒之门外后,深入交战地的雁翎铁骑终于给兵部递回了第一封军报。西线善柳营越过白石河同剩下的铁骑合围全歼了被调至鸣稷山山阴的两万五千狼骑, 祈溪与半数离策配合, 将意图南下的剩下大半部主力拒于瓦泽一线,令得身后粮马道并未受到半分损耗。

  兵部面面相觑, 都不敢深想天子这骤然的暴怒中隐含的深意。

  这明明是一场值得封赏的胜仗啊。

  温明裳同样低着头,她在鸦雀无声里出神, 没有注意那些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咸诚帝会勃然大怒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 军报送入宫时同样送达了天枢,她比在场的许多人都要更早看见书写的内容。

  旁人看来那或许只是一封报捷的奏报, 但北境防线是她和洛清河一手打造, 除了洛清河自己之外, 守将的任何动作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关中烽火熄灭,守将们给出的理由是试探北燕是否诚心退去, 拓跋焘没有下令趁乱袭扰, 这之于咸诚帝就是示好, 即便咸诚帝此前对骤变的态势有所怀疑, 昨日刺杀冷静下来后也会猜想自己原先的判断当真出了错, 居心叵测的是都兰而不是早在掌控的王庭。

  若是没有这一封捷报, 今日廷议只需痛斥使节,再与臣工解释玄卫安置苦心便足矣。他大可静观其变,等到铁骑与北燕两败俱伤再坐收渔翁。这也是他自以为给铁骑的仁慈, 洛清河只要回头, 他这个主君就可以“既往不咎”。

  但是洛清河清楚地拒绝了, 不仅如此,他让善柳卸甲渡河,用咸诚帝最畏惧的少年将军的战法粉碎了这个阴谋。她明明白白地告诉天下人,铁骑不退,自北燕踏过白石河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是不死不休的仇敌,绝无和谈的可能。

  这样的悖逆不会为天子容忍。

  不仅如此……御座的天子将第三封来自北境的折子抛了下来,那些纸页纷纷扬扬地盖在阶前,像极了宫门前的满地碎琼乱玉。

  “朕的旨意,锁关不出,即便要顺民意而解,那也要朕亲口下旨!”咸诚帝怒不可遏,但好歹忍住了几分,没像一早收到这最后一份折子时一般气得摔杯把侍奉的太监砸了个头破血流,“谁给边军的胆子私开关门?!她洛清河这一纸捷报不是威风得很吗?朕看她哪有半点给养不足的样子,朝中就有人急不可耐地凑上去嘘寒问暖了?!”

  “陛下!”兵部尚书当即叩首,恳切陈情,“请陛下息怒!开关运粮固然有违旨意,但确是为我大梁边关安定所思!瓦泽城中驻守不足三万,重甲三大营尽数在外,若是有何闪失,那我大梁——”

  “有何闪失那也是她洛清河判断有误急功冒进!”咸诚帝遽然打断,“北燕……北燕已有退兵之兆,王庭混乱如斯,昨日是何人主导的刺杀犹未可知!是了、是了……其人已死,天下人只会觉得是朕有错!镇北将军心怀社稷清清白白,何错之有?恐怕在场列为也深以为然罢?!”

  “这朝上的兵部,到底是大梁的兵部,还是靖安府的僚属?这天下子民是朕之子民,还是她洛氏、她洛清河之喉舌?!你们口口声声出兵为战,请朕顺民意!啊,那不用三法司接着往下查了,拟旨!把赵婧疏从燕州叫回来,告诉大理寺,瞿延的死是朕的授意!勾连北燕的贰臣也不用找了,民意所属,朕自罪!”

  此话一出,群臣惶然齐跪山呼天子息怒。

  慕长卿今日也被羽林从王府捉了过来凑数,她跟着群臣一齐跪下,余光瞥了眼身侧肃容长跪的慕长珺。

  温明裳和阁老暗中安排走的是水路,冬日逆风,按理来讲这仗打起来的时候第一批补给应当还没到,现在开关岂不是打草惊蛇?长公主被看得紧,太子还在隐锋,这可不像是“自己人”能搞出来的动静。

  如果不曾记错,季善行与东宫交好,天子盛怒之下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那么一个祸水东引也无需多么高明的遮掩。不过现在比起东宫,恐怕在场还有人要先一步承受来自君王的怒火。

  “北境防线乃天枢一手创立。”咸诚帝站起来来回踱步,他在群臣起身后指向温明裳道,“天枢不该站出来给朕解释一下,为何军纪严明的北境会出如此纰漏吗?!天枢提出的官制改革,究竟改了些什么腌臜玩意!”

  温明裳深深吸气,俯身再叩首自觉道:“是臣办事不力,出了此等悖逆的贰臣,还请陛下治罪。”

  有人闻言不禁抬头,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官制改革的框架太宰年便有雏形,今朝改革的框架又是长公主定的,初行时天枢还没正式立阁呢。更何况即便真要怪到温明裳头上,这人选乃朝中商议决定,天子自己也亲自拍了板,依照律法文武互不倾轧,怎么说都显得牵强,就是个无妄之灾!

  想到此,不少人看向温明裳的目光里都带着点同情。

  成也萧何败萧何,天枢站在天子身侧,出了事,自然也是首当其冲。

  咸诚帝胸口起伏,他在盛怒后尽力平缓呼吸,话从口出,天子一言没有收回的道理,再失言也是如此。他冷静了片刻,道:“治罪容后,你现下去点人,此事要彻查!再有如此悖逆之举,一律押入诏狱,从重处置!”

  此话一出便是给了个台阶的意思,群臣都为之松了口气,但他们很快发现,温明裳并没有随之起身。

  “何故还不起身?”咸诚帝眉头皱起,心口不知为何突突直跳。

  “臣……”温明裳抬起头,晨光透过大殿的窗棂,把女官的影子拉扯得笔直。她迎着天子和朝臣们的目光,一字一句地开口,“臣请陛下,治罪。”

  咸诚帝身后的冷汗倏然直落,他下意识退了半步,莫名像是从温明裳的眼神里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洛清河……

  他勉强定神,冷声道:“你有何罪?若是边关一事,朕可以先赦……”

  话犹未尽,殿外忽然传来咚咚的急鼓,沈宁舟等不及通传便径直入内跪倒在金阶之下。

  “陛下!”羽林统领捧着被揉皱的折子深深埋首,哑声道,“燕州急报。”

  又是急报?群臣闻之一愣,忍不住凑近私语。

  姚言成原本目光中包含担忧,但他在这一句急报后忽地灵光一闪,转头看向了阁老的方向。

  崔德良平静地注视着御座的天子,从始至终不发一言。

  姚言成又看了眼温明裳,他在小师妹身上看到了与先生如出一辙的镇静。昨夜的那句“人事已尽”重新回荡在耳边,他呼吸微颤,隐隐猜到了什么。

  砰!

  折子被重重地拍在案几上,众人登时噤声。

  “丹州,谭宏康……”咸诚帝深深吸气,再度看向温明裳时眼里淬上了寒意,“是你下的密令?”

  什么?群臣齐齐侧目。

  温明裳没有动。

  “回答朕!”天子倏地起身,他抽出了近处羽林的佩刀直指阶下女官的头颅,“是你,让丹州……不!是整个东南三州!以海运运粮北上的?!”

  温明裳仍未回答,她顺着刀锋的弧度抬眸向上与天子对望,说:“天枢无权对州郡下此令。”

  “有此行径,应是……”

  北风把船帆吹得猎猎作响,入海口的海水并未冻结,航船随着水流声缓慢地上下起伏。

  “欸。”领头的少女叫住了领军过来接应的栖谣,她趴在船头,忽然笑起来,“我记得你。”

  栖谣回过头,有些意外地看她。

  “丹州经历的那场疫灾,我见过你,你们那时救下了很多人。”少女抬手指了指她身后的雪野,“你们也一直在保护着所有人。”

  栖谣安静地注视了她片刻,道:“这话是你想说的,还是你们谭大人?”

  “那可多了。”少女眯起眼睛,指向自己,“我们有眼睛,能看得见,有耳朵,能听得见。谁待我们好、谁不好、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日子久了都能知道。”

  “为了自己觉得的好人,你们在反抗天下最有权势的皇帝。”栖谣说,“这是忤逆,你知道吗?”

  她露出个古怪的神色,过了片刻反问:“皇帝是君父,是苍生的圣人。这样的人……”

  “难道不该保护能够守护天下的人吗?”

  宫装前横着长槊。羽林在长公主伸手握住长柄时面露难色,他忍不住想向殿中回望,可无数目光落在背后,令他如承千钧重压,如芒在背。

  “有此行径,是天下民心所向,而非一家之言。”慕奚站在殿门前,平静地补上了温明裳还未说出口的后半句。

  “朕未传长公主,何故执意上殿?”咸诚帝目眦欲裂,此时此刻有些东西不言自明,但他却还要强忍被愚弄后的羞恼维系天家体面,“你并无朝职!”

  羽林未予放行,慕奚并未退让,她就着殿前覆雪,缓缓俯身而拜。

  “官制改革既出自儿臣之手,今日种种‘悖逆’,自当难辞其咎。”牡丹步摇随跪伏一并落入皑皑积雪,像是在瞬息间将人拽回八年前的雪夜,只不过这次在侧的不再是泠泠孤灯,而是大梁朝堂上的群臣。

  天子藏在仁德下的伪善与多疑无处遁形,它们被悉数拉拽着曝晒到了阳光下,显得面目可憎。

  “你放肆!”咸诚帝指尖都在发抖,慕奚的眼神太过从容,好像他这个真正坐在龙椅上的帝王才是跳梁小丑。他用力地挥手,怒吼道,“什么民心所向,是你等居心叵测,谋私弄权!朕才是天子!治罪与否何时轮到你来决断?”

  “羽林何在?把这两个谋逆之辈拖入诏狱!即刻!飞马出京,东南三州所有官员给朕就地拿下!有抗命者斩无赦!”

  “陛下!不可!”

  “陛下三思!”

  沈宁舟就在温明裳身侧,她早已起身,随着天子话音落地,那双手已经反钳住了温明裳。

  “温大人。”她在混乱中低语,“你到底为何要如此?天枢乃天子臣。”

  “可我是人。”温明裳微微笑起来,她并未回头,只是很轻地开口回答了这个问题,“不是天下人为我等喉舌,而是我等为天下人谋万世。”

  “这个道理……乔大人也教过你吧?”

  沈宁舟眼里骤然掀起巨浪,她钳住温明裳的手微微放松了下去。

  混乱仍在继续,天子的诏命没有收回的意思,羽林面面相觑,硬着头皮走向了跪在门前的长公主。但就在他们伸出手之前,一个声音蓦地在殿上响起。

  “陛下。”阁老手捧笏板,缓慢地向上一拜。

  “可否,听老臣一言?”

  慕奚眼投向殿宇的目光随着这一声令下变得若有所思了起来。她撑在身体一侧的手缓缓收回,在重新置于膝上前缓缓掸落了细雪。

  戍卫在天子身侧的羽林收回了被抽走的佩刀,但是她站在咸诚帝身侧,握在刀柄处的手却并没有放下来。

  作者有话说:

  想把这段写完的但是字数还是超了(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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