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215章 取道

  王宫重檐下雀影重重, 宫城的主人还未回来,留在议政的太极殿玉阶前的就只有三两宫人和巡视的羽林。温明裳拢着肩上的氅衣在等待内宫的消息,今夜的月挺圆, 无云的天让廊下影都变得清晰起来。

  沈宁舟踩着月影横斜近前,拱手同她问礼:“温大人。”

  宫中宴饮正酣, 东湖统领的出现叫温明裳略感意外, 她呵了口气,道:“今日宫宴, 沈统领不戍卫陛下身侧,怎会得空来此陪我这个闲人?”

  “大人说笑。”沈宁舟失笑摇头, 缓步行至她身侧道, “今日乃陛下家宴,先帝在时便有先例, 话的乃家常而非政务, 羽林虽领戍卫之职, 但此时不必伴驾。大人少不在京,又少在内廷行走, 想来对这些宫闱规矩的细则所知不多。”

  她的确身领羽林, 但她更是玄卫的首领。温明裳可不信这人是来闲话家常的, 自己在燕州所行的事已超出预计, 她不信咸诚帝心中无疑, 或许先帝当真有这条规矩, 但既非写入宫中条例,不遵也鲜有人知,本不必故意说来。况且今上如此谨慎多疑, 哪有可能容许身侧无人?

  近旁无人, 沈宁舟倒也随意起来, 只道:“听闻温大人今日方到京,怎得如此急切便要入宫述职?我记得黄公公给府上带去过口信,陛下的意思应也是不急此一时的吧?”

  “案务倒是不急。”温明裳稍稍抬起头,玩笑道,“毕竟差事几多,有一日禀告完了,我也该去职回乡了不是?陛下的好意我是知道的,其实还是我操心过多,总担心往日书信笔下字寥寥,难免词不达意,横生枝节。更何况……”她面露恻隐,“沈统领也是军中人,近来发生何事……想来信中也是清楚的。”

  不论心中偏向何方,沈宁舟到底曾和赵婧疏一道师从乔知钰。她或许对靖安府长久拥兵一隅心有疑议,但她一定对戍边之士心存敬佩。

  果不其然,沈宁舟眸光微晃,不免冬日感慨道:“也是……大人身在其中,恐是比我感触更深。不过说起此事,天枢数月在北境经营,朝中不论新老,对此非议良多,便是国子监如今的学生亦如此……大人知道此事吗?”

  不论京中权贵对靖安府如何看,至少多年军功威望在前,洛氏压得住。温明裳是什么人?一个被天子在短短几年内迅疾扶上来的孤臣。天枢又是什么东西?一枚制衡洛氏和京中显贵的棋子。他们有何本钱能在数月内司掌北境全线督军督粮之权?

  追根究底,不过是背靠天子之故。

  至于国子监的学生对此忿忿不平有所不满,大抵是觉得她此举也与往昔那些个攀附权势的官员没了区别。

  温明裳冲她露了个很淡的笑,道:“倒是不知。天枢所行种种,本就是我年初离京领的差事。至于朝中各派意见相左,也是常态,若是趋炎附势执一而论,反而成了坏事。”她刻意话音轻顿,继而说,“不论如何行事,如何批驳,我们所行皆是为了陛下,为了大梁。”

  “大人好气量,倒是令人佩服。”沈宁舟也跟着笑,但这点笑意未维持多久便化作乌有,只余下一身叹息,“只是怕不单朝臣,就连东——”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是随侍天子身侧的宦官。

  温明裳知道这场闲谈到了头,她向着沈宁舟道了声别,抬步随着宦官的指引上阶前往太极殿。

  宫人已掌灯,两侧垂帷收束,月光透窗拍栏而入。

  咸诚帝在温明裳叩首拜过后揉着额角缓声道:“起来吧。一别数月,卿瞧着清减许多,想来是遍地苦寒之故。而今战时,朕每日瞧着遍地驿报,深知其间不易。都叫宫人给卿传了口谕,今夜怎么还是上殿求见了?你先生抱病多日,眼见着有了些起色,你若是刚一回来便染了寒,倒是叫朕觉得心忧了。”

  温明裳垂首,心下知道他这般弯弯绕是为了套话,便顺势道:“陛下有言在前,臣仍旨意入殿,乃一意孤行,自会请罪。贸然逾矩,是有些话实则不好明书于奏报。”

  “可是燕州情形有变?”咸诚帝登时面露忧色,“是了,石老将军殉国于前,北燕定然乘胜追击,清河那孩子又常是独担大任……出了何差错,温卿且速速说来!”

  “陛下勿惊。”温明裳心底暗笑,接着道,“陛下洪福,北境如今无恙。”她大致将北地情况与交战地对峙境况说明,进而从袖中取出早备好的两块分属燕、沧二州的调兵虎符呈递其上。

  “此为臣自北地带回之物,应不负陛下所托。”

  东西自是真的,这东西交还回来对交战地不算坏事,温明裳还不会在这上头做文章,否则可供拿捏之处太多。

  内宦迅速上前将东西呈了上去,但咸诚帝只瞥了一眼,并未细看。天子缓缓吐息,敲着扳指过了一阵才复开口。

  “此事难办,卿是辛苦了。这本事朕自然是晓得,只是……这短短数月的功夫,变故委实太多太多。”他的目光遽然间冷硬,透着种令人背后生寒的审视揣度,“温卿虽不在京,但想来应是感触颇深的吧?否则……又怎会蹉跎至今方才返京?”

  总算是到了正题。温明裳心头一跳,抬眸与咸诚帝对视须臾后缓缓掀袍跪了下来。

  “是。”她毫不避讳,直接道,“今夜臣急于入宫面圣,一为将陛下心念之物呈上,二……便是向陛下请罪。”

  咸诚帝闻言挑眉,问:“这是哪儿的话?朕倒是有些不明白了,快些起来。”

  内宦已经自觉退了下去,此刻殿中除却君臣便只有那束仿若亘古不易的冷月。

  “为因私使天枢恐于内自生龃龉。”温明裳眸中流露出些悔恨交杂的神色,“潘大人护卫奇特,在下的府上的人与其生隙,方有当日一纸奏疏。臣自知心中有私,潘大人许也不外如是。此前我二人曾有一面之交,往昔种种,仍不欢而散……既怀不公,何以面君王?”

  咸诚帝颇以为然地颔首,反问:“既知有罪,何至于此?”

  “臣无大量。”温明裳苦笑,“潘大人的确才干出众,然……其间缘由,臣不敢妄议,否则便有疑君之嫌。”

  远到因高忱月那一封书信递上去提醒的折子,近到潘彦卓日前才递上去的关于都兰想要建立互市的盟约,这些或许可以归结于潘温二人的权术倾轧内斗,但瞒上私欲是大忌。前者的压力在潘彦卓上,但这隐瞒互市的心思,就让咸诚帝不得不防了。

  更何况石阚业的死又来得突然,拖延数日,温明裳不信那位传信官不会在天子面前参自己一本。

  “朕赦你无罪。”咸诚帝向后倚着靠背,颔首道,“那么温卿可否告诉朕,潘修文秘密上呈的北燕之事,你为何不报?是觉不信他潘修文,还是说……这互市止戈的盟约,不及铁骑刀兵之利?”

  若是换了个人,此刻怕是冷汗都下来了。

  温明裳深深吸气,道:“若臣言,眼下二者皆有呢?”

  “哦?”咸诚帝笑起来,“说来听听。”

  “起因为前。”温明裳道,“口蜜腹剑者众,他既有此出身,臣斗胆,自觉难以全然信赖乃人之常情,此为其一。其二便是,潘修文所言意欲修盟者乃北燕公主,但自北燕先君崩逝后,国中可谓风声鹤唳,陛下……在过去数年里,可曾听过公主之名越于其主君之上?故而,臣以为不妥,其中必有猫腻。”

  “可你并未说予朕听。”咸诚帝揉着脑袋,苦恼道,“是朕也如此不得卿信任吗?”

  “臣不敢。”温明裳垂首弯腰,闷声答,“是臣知若先行言说,陛下定然立召潘修文当庭对质,然此事蹊跷颇多,此时言说不仅问不出背后是否还有余音,还可能陷陛下于两难。臣知陛下可掌其人,亦不敢于此心怀恶念,但陛下知臣少时经历……先生们常言臣,思虑过甚,不信世上当真有白璧无瑕。”

  “瞒上固是臣之罪,陛下责罚开罪臣皆无怨言,只是还请陛下明察背后因果。”

  就如潘彦卓一定要吞下近卫暴露的苦果一般,这个坑也是早给温明裳埋好的,她没法避,只能尽量把天子的疑虑降至最低。

  咸诚帝信任潘彦卓的前提是对方仍是任由自己掌控的四脚蛇,但一旦有威胁到自己的人坐到了棋盘的对面,他就随时都可能怀疑潘彦卓是否真的忠心于自己。又或者说,他为这枚棋子在大梁建立起的从养父母到老师的联系,是否还能制约他。

  温明裳拿到虎符的消息他不可能全然等到上奏才知,再加上传信官,他又对温明裳是否偏向洛清河产生怀疑更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如果两者同时放到了一起,天子就要重新权衡这两份怀疑在自己信上的偏重。温明裳的话就是让这杆秤偏移的筹码。

  “如此思虑,倒也不算是全无道理,且不必跪。”咸诚帝若有所思地抬指去拿起了桌上放着的那两块虎符。东西自是真的,守备军听凭调遣的消息也做不得假,这就是温明裳话语的佐证,由不得不信。

  他思忖片刻,道:“罢了,其后呢?”

  “臣在交战地与那位公主有一面之缘。”温明裳将那次遭遇和盘托出,紧接着急切道,“此人绝非善类,她与北漠的牵连此前臣已拟奏疏呈与陛下,陛下自有定夺。北燕素来以武定天下,此等虎狼,何故要在此时胜负未分之际先行示弱呢?更何况据臣所知,如今狼骑前锋,与她交情匪浅,来日军中话语未必不可得。”

  互市的确是个很大的诱惑,但都兰在咸诚帝这儿也没那么可信,只要击碎这层摇摇欲坠的所谓“信赖”,那么诱惑就抵不过忌惮。

  而若是两方皆为雄主,身为刺事人和四脚蛇的潘彦卓又会偏向谁呢?

  那么不论是温明裳自己还是身为天枢大臣的她,将互市修盟的可能暂且搁置不也是情理之中吗?

  温明裳将缓缓握起的手藏在了宽袖下,她在看到咸诚帝面上的了然后便知道自己回京所计是对的。

  “那么回京的日子也是如此吗?”咸诚帝不再纠结互市,反而问道,“朕听闻,你离开时,镇北将军曾于城下相送?”

  “是。”温明裳颔首,“拖延皆因北境新丧,此时若是抽身而出,未免不近人情,令边军士气颓丧。天枢甫于月前立信,此时若是崩裂再立更难。徐大人良苦用心臣自知,但为大局计,臣确是不能走的。至于镇北将军相送,北境预备其后反击,天枢还需从中督察辎重粮草运送,实乃命脉所系。不过陛下放心,眼下并非良时,应是开春后。”

  话里话外甚至还有点反告传信官一状的意思在。

  京城自是不知林初北上的战略,但拓跋悠如今凶名显盛,温明裳也不必过多夸大,天子自然就会上心。他越是踌躇,能给北境留出来的休整时间便越多。

  咸诚帝沉吟着,又道:“可有给你说过开春布防如何?”

  话音甫落,他便瞧见下首的女官面容陡然一僵。

  还不待发问,只见得对方又是向下深鞠请罪。

  “令君臣生隙,是天枢未尽到本职。”

  咸诚帝一愣,却在短暂的思量后骤然冷了脸。

  “她……”天子深深吸气,咬牙道,“她竟觉得此番老将殒身仍是京中乱流作祟么?!朕……朕明明——”

  忍了又忍,高抬的手还是重重拍在了案上。

  他对石阚业的那点悼念或许是真的,但他不可能承认这其中有自己的过失。清流早已不在了,百鬼横行那是人间常态,人的贪念不可能停下来,他是君王便能面面俱到吗?哪有这样的道理!

  更何况那可是太宰旧臣啊!

  温明裳藏起的唇角掀起个几不可察的笑,她重新抬头时已恢复了初时的复杂,只道:“陛下,此或为……常情。但恕臣愚钝,个中滋味,的确令人难堪。”

  咸诚帝压下怒火,过了半晌才道:“非卿之过,不必请罪,到底是……人心难测。”

  话虽如此,被点燃的怒火是不会平息的。

  温明裳缓缓起身,在短暂的动作里想起离别前洛清河对自己的那些话。

  “陛下不会放弃互市。”洛清河站在雪雾里,身后是银装素裹,“要想让他再度放松钳制,又消去更多对你的怀疑,有一个办法。”

  让他对洛清河再起杀心。

  如果互市不被放弃,最好的局面是两败俱伤。石阚业的仇必须要报,铁骑需要出兵的理由,而此时告诉咸诚帝有关洛清河表露出的猜疑,会让他放出铁骑成为必然——因为他没有从内部除掉洛清河的手段和证据。

  他只能借由拓跋父女的手,但他又必须保证拓跋父女不会活着走出战场。

  这场仗不能插手,双方都必须毫无保留。

  而天子为了保证自己的计划不出差错,他又要再传唤一个人。

  温明裳才将将站定,便听见咸诚帝预料之中地开口。

  “温卿所言,朕都知道了,罪若要论,不若算在功上,两相抵,此番便不加擢升。”咸诚帝挥挥手,“你且回去吧,余下的事,容朕细思。”

  温明裳没有异议,恭敬地再度拜过后转身离去。

  天子高坐明堂,在片刻后唤来内宦,传话道。

  “来人,去传潘修文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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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来二去的拉锯,待到温明裳回了府早已过了预备的饭点。兰芝本还满心备了酥酪,等得久了也反应过来这是主家和赵君若那丫头合起伙来诓自己,又是免不了一阵细声细语的埋怨。

  温明裳笑着讨饶,好容易推脱说眼下是真饿了让人去热些餐食,回头便瞧见高忱月快步从后门那头绕过转廊。

  “回来了?”她看着自己的近侍道。

  “嗯。”高忱月点头,道,“你让我查的有关潘彦卓的事容后再说,前段时间程姑娘发现了些旁的,你得听一听。”

  能让高忱月面色凝重的必不是小事,而且这事还排在了潘彦卓的暗线之后。

  温明裳皱眉,转头看了眼兰芝离去的方向,道:“你说。”

  “你们如今应当看见过成车的药材了吧?”高忱月瞥了眼后头的赵君若,在看到对方点头后才继续道,“近来京畿一批常见的辅药有短缺的苗头,虽然只是短短几月,但这不正常,因为近年并非灾年。程姑娘先发现此事,让人来找了我。我七日前把盯着的消息给了她,她也很快回了信。其中有一个可能。”

  近侍转眸看向了自己的主子。

  温明裳本还在思索其中或许与朝中何方的联系,下一瞬听见从高忱月口中道出的那个词时骤然僵了背脊。

  高忱月说:“程姑娘怀疑,是木石。”

  作者有话说:

  情人节快乐(?虽然过节的应该不会今天来看……吧

  在慢慢收伏笔了,木石没有留下成品,但是有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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