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214章 归返

  京城入了腊月连日晴空, 前些时候连日的大雪被日头晒化了些,让城中铲雪的士兵们终于都得了闲。时辰尚早,这些人办完了差事, 呵着手抱怨者冬日的严寒边三两挂牌去了酒肆吃酒。

  公主府的马车停在翰林院前。

  慕奚此行带着前些日与人讨来的古籍,正好借着晴日前来归还。她身后除了以东菱为首的亲信宫女外还跟着人, 都是些内侍局新换上的生面孔, 瞧着还有些局促与小心翼翼。

  长公主只从中点了三人跟着自己一同进去,她好似浑然不在意天子对自己的监视, 甚至有意在放任。自侧门进去往来的官员不多,从此处入内去藏书阁本是为了避免礼数上的冗杂, 倒是不成想今日还是撞见了翰林修史的官员。

  院中梅花初开却无人打理, 三两枝越过红墙攀上瓦砾,在日头下还残着将坠未坠的雪花, 瞧着还怪别致。守阁的老翁盖着帽, 倚在摇椅上等着手边炉火上烤着的橘子。

  新来的宫人本想出声呵斥这人忒不懂尊卑礼数, 却被长公主的一抬手止了声息。

  慕奚微微侧头端详了一阵跃动的炭火,缓缓启唇道:“日头虽好, 却也请老大人切记近日天寒。”

  适才还睡眼惺忪的老翁闻声摘了面上帷帽, 他抬眼扫了圈那些个生面孔的宫人, 不紧不慢地起身给慕奚行了个极其敷衍的礼, 这才道:“卑职拜见长公主殿下。卑职自知行事鄙陋不堪大用, 还望殿下勿怪。”

  这话说得可是半点不像认错。宫人面有不虞, 但瞧着长公主面色如常,也不好出声呵斥这人举止粗陋。

  “老大人免礼。”慕奚余光瞥了眼身后的宫人,示意东菱将交还的书册奉上, “本宫此行一为物归原处, 二为在书阁中寻此书下册, 此事想来不必向掌院事先通传。”

  “自然自然。”老翁摆摆手,退避到左侧给她让出道路,“恰好先前沈丫……沈学士领诸人已取过书册,眼下阁中并无闲杂人等,殿下请自便罢。”

  慕奚微微颔首,转而命身后的宫人在外候着便迈步入内。

  老翁倚回了摇椅,石桌前的帷帽随穿堂风动,他没有搭理这群宫人的意思,慢条斯理地把火上烤热的橘子扒了。

  窗外偶能听见寒鸦低鸣。

  大门在慕奚进入后随之紧闭,若是其中无人到访,那合该是满室清寂,但这里头除却步摇微晃却还响着沙沙的翻阅声。

  慕奚将手中的古籍放回了原处,她站在两人高的书架前,隔着那些因书册被取走而流出的空隙对着对面的人影低声开口道。

  “听闻阁老旧疾未愈,怎如今不再家中休养,反来了此处?”

  只听得“啪”一声轻响,对面的人合上了书,缓步从拐角处转了出来。

  “老臣见过殿下。”崔德良向她微微弯身,阁老面色不大好,随着这个动作也免不了轻声咳嗽,“三十年前治水落下的老毛病,倒是让殿下挂心。家中枯坐到底无趣,便想着四下走走,大抵是念着这卷墨香,便还是转来了此处。听闻殿下近日只身教导永嘉公主,几未离身,如今怎得孤身到此?”

  “九思年幼,即便是教导本宫也不好日日将之带在身侧,她自是回东宫看望爹娘了。”慕奚垂首还了阁老个礼,这是敬他在此处为师为长的意思,“本宫进来时,老大人曾言阁中无人,而今看来,怕是无俗人之意。”

  崔德良抚胸平服吐息,闻言捻须摇头道:“殿下此言是大谬,老臣若在他眼中不是俗人,这天底下怕是再无俗人了。殿下此时到访,想来恰好于前先见过小徒。”

  阁老在翰林院中的徒弟只有沈知桐。

  慕奚神思一转便知言外之意,便借着抬指取书的功夫顺着道:“翰林非风急浪高之处,阁老既惜其文才,这般的事还是少做。”

  “山雨欲来。”崔德良叹息,“这京中岂有净几明窗之所。”

  慕奚翻过几页,有些兴致缺缺地合上手中的孤本,她耐心登阶将书册归还,而后方道:“愿闻阁老高见。”

  “老臣并无‘高见’,但心中有惑,想请殿下指教一二。”外头还候着人,他们的谈话注定不能长久,崔德良望着她发问,“殿下府上的幡,还挂着吗?”

  慕奚颔首,借着下阶的功夫又抽出一本新的,“又是一朝星落平野,阁老府上的幡,想来也高悬殿阁。本宫不喜在此地论尊卑礼数……那么晗之斗胆一问,阁老后悔过吗?”

  “悔,但无用。”崔德良道,“殿下今日来此求书,老臣便知殿下心中与臣所思相同。只是……咳咳咳……”

  “阁老。”慕奚上前扶他,眼怀忧色,“诸事纷扰,还望阁老保重身体,否则所思所计皆作空谈。”

  崔德良摆手谢过,不让她过多搀扶以免屋外有人唐突闯入落了破绽,“殿下如今为人师,老臣听闻永嘉公主生性聪敏,颇有乃父之风,不知殿下以为如何?”

  “无人可全然肖似另一人,亲族亦如是。我虽代为教导九思,但那孩子如今如何,今后如何,全凭己身。”慕奚退后些,从容道,“我等虽有愿,但她便做她自己便可。来日之局自有来日破,即便祖父当年,也并未过早将期许押之于身,否则未免太过荒唐。”

  崔德良端详着她,淡淡道:“殿下不似陛下,自幼便如此。”

  “往后想来也是。”慕奚笑了笑,曲指顺着书脊抚至尾,“阁老,晗之从来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不知这个答案可否解阁老心中所惑?若是可以,那我心中便还有一问想讨教。”

  “有人负薪于野明炬,阁老既已有此念,当于何时拦摘星之手?若是再退半分,落于天下眼瞳,来日便是举国皆反。”

  门外忽而传来一阵敲门声,是东菱在外探问主子可有翻找到此行要寻的书册。慕奚答了句且再候片刻,复而将目光投向崔德良。

  阁老已经将书放回了架上,他转过身负手而立,面前是陈旧的笔墨。

  “在老臣这把骨头尚能行走之时。不论过与悔,终此一生,不悖为臣之道。”

  长公主深深地望了他最后一眼,在推门而出前缓声道。

  “今日,温大人该到京了吧?”

  天枢的声望即将行至顶峰,朝中有人要坐不住了。

  霞光半敛入云。

  马车疾行入城,便是城门前羽林也未有多拦,他们认得天枢的令牌,知道今次有大人物回京,有些活计根本不必仔细去做,毕竟那些个大人物的时间比他们这些无名小卒金贵得多,就这么连带着,连后头几辆马车运的货也放了过去。

  温明裳掀帘下车时还能从巷口瞧见缓缓驶过的马车,久病成医,她如今能大致辨认出那应当是京城某家医馆采买的药材,如今入冬寒盛,病者的确也不在少数。

  兰芝在门口迎她,借着入内摘掉大氅的功夫附耳小声同她讲:“大人,宫中来过人,说是今夜有宴,但大人舟车劳顿,可暂歇几日再入宫述职。”

  说是暂歇几日,但真要让人休息哪有听闻风声即刻前来的?温明裳心里盘算了一阵大致有了数,她让人将带回来的东西先放下容后再安置,这才开口问兰芝。

  “忱月呢?”

  “高侍卫前两日离了府,说是代为去办些棘手的差了。”兰芝道,“但她走前留了信,说是今日亥时前能回来,还说大人若是到得早了,千万等上一等,她有要事要与大人谈。”

  亥时……怕是等不到那般晚。温明裳琢磨着,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且去忙吧。对了,黎叔可在府上?”

  兰芝点点头,道:“在的,昨日去过北邙刚回来。”

  温明裳脚下一顿,让赵君若把洛清河备好的那封信拿出来递给她,道:“那便劳烦你将此物送去,我还有些事要办。”

  “啊?”兰芝错愕道,“这……厨房已备好餐食,大人要不用些再出门不迟?这才刚回来,也不见衙门里有人催些要紧差事……”

  她给温明裳当了一年有余的管事,但府上商谈的些事情多少是瞒了她的,倒不是不够信任,只是有些事知道得多了反受其害。

  温明裳没有多解释,只是展颜笑了笑,道:“只是去办些手头上要交代的事情,应当不会太晚回来。恰好,小若倒是有些想念兰芝你做的酥酪了,趁着还有些空,不如做些吧?”

  赵君若在边上听着这话,心说自己又不是孩子了,哪还有拿这个当借口糊弄人的?这委实是睁着眼说瞎话。

  但为了面上不露破绽,她还是三两步上前抱住兰芝的手臂,摇晃着道:“兰芝姐姐,你看便做一份嘛?北地苦寒,可没京中这么多可堪入口的吃食,好姐姐,你便做些来嘛。”

  这番故意捏出来的腔调,哪有半分在交战地敢持刀拦箭的气势?若是栖谣知道怕是得立马提着她的领子把人扯开。

  温明裳没忍住不着痕迹地搓了搓手,跟着道:“得了,当日要跟着我去燕州的不也是你?别扰兰芝了,早些将差事交出去,也好早些回来。”

  兰芝忍俊不禁,只得点头道:“那大人务必记着些时辰,否则备好的吃食冷了可就不好。我前几日撞见程姑娘还听她嘱咐,待您回来务必好生注意才是。”

  温明裳轻声应了,这才接过新换过来的氅衣披上重新踏出大门。

  霜叶映着办事衙门屋檐下的脸。

  秋末的六部核算已毕,天枢近些日子除了代呈军报外没有旁的事情,算是一年中短暂的小半月休息,得闲的官员大多早早挂牌离去,今日院中空空荡荡的。

  温明裳扫了檐下站着的潘彦卓一眼,目不斜视地和他擦肩而过走入屋中。她离开数月,书案却还是离去前的整洁,吏胥不敢乱动这些要员的东西,只能凭着记忆尽量让它未有改动。

  “今夜有宫宴。”潘彦卓倚在门边,对着屋内的人道,“温大人如今约莫还有一个时辰的功夫,下官竟未想到大人还能得空走一趟天枢。”

  “你若未想到,何必在此久候。”温明裳直言戳破,“非节非吉,有一宫宴本就为掩人耳目,而今院中唯有你我,掩饰不过是白费口舌。”

  潘彦卓笑开来,连连点头道:“好罢好罢,那下官便直言了……折子两日前已送入陛下手中,这‘宴’听闻请的是朝中新任储副,天家父子无私事,想来抄本也会在今夜送到太子殿下的手中。大人过目不忘,想来不会忘记春时离京前在下所言。”

  “记忆犹新。”温明裳侧过身,缓声道,“除了今夜送到太子殿下手中的抄本,这折子的内容,还有人一早瞧过了吧?”

  “自然,我可是忠心之士。”潘彦卓抖开折扇,树上有融雪过后的水珠坠下,在扇面兰草上晕开墨痕,他垂首啧啧叹息,像是在可惜这一幅好扇面。

  温明裳看着他,耐着性子等他牢骚发完才道:“除却此事。”

  “嗯?”潘彦卓挑眉,“大人说的是什么?”

  “羁旅南冠。[1]”温明裳眯起眼,唇边浮起些不明意味的笑,“的确是好谋算。”

  潘彦卓这才“啊”了声,旋即道:“瞧下官这记性,大人在边地这般久,京中虽不能面面俱到,但多少听了些消息。大人既然见过,那便知当真是……凶啊。”

  “可有人不信,想训狼为狗。”他笑起来,颇为可惜道,“大人说哪能呢不是?”

  温明裳看着他不言语。

  “我知道大人想从我嘴里撬出来什么,可这事儿吧,大人做不来的。”潘彦卓指着自己对她说,“我们是臣哪,哪有臣下操这种心的?谈当然可以谈,但只要那个位子一日不变,就不会有个结果,雁翎死一人死百人——”

  “都在白白流血。”

  温明裳闻言登时发笑,她的目光直直看向对方眼底,“你有那么想再让雁翎的人流血吗?”

  潘彦卓的笑容顿时凝固。

  “你不想。”温明裳拾掇好了桌上的案务,她只从中留下了自己要用的那几份,“此事没有必要议,潘修文,你的心思没藏过,何必露出这幅面孔。”

  “是。”潘彦卓收敛神色,嗤笑道,“毕竟雁翎再输,就真的易主了。这可不是我的本意……”

  “所以你我的棋盘不在雁翎,何不学着作壁上观。”温明裳和他擦身而过,女官敲了敲指节,抛下最后那句话。

  “我们五日后的朝会上见分晓罢。”

  作者有话说:

  [1]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 ——《别云间》。

  都兰本名萧别云。

  潘彦卓是想要两败俱伤不是想要铁骑输,他经历过北燕屠杀,北燕人对他也是仇人。

  感谢在2023-02-11 00:38:42~2023-02-13 00:32: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律澪大法好 1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