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203章 敌友

  堂前寂若死灰, 这个名字如同平地一惊雷,在刹那间扼住了原本已起杀心的护院,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自己的主子。

  龙游眸中瞬息间浮起诧然, 他隔着藏起的锋锐,思忖了须臾抬掌示意护院们后撤半步。

  “此处不是大梁的地界, 你却是大梁皇帝信赖的宠臣。”他审视着眼前的女人, 试图从那双眼睛里窥探出深埋的紧张与惊惧,“铁骑的刀钝了, 他们不再是保护你的城墙。我知道你在等的外子是谁,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 她时至今日还没有出现在宁关, 这就说明连她也鞭长莫及。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那十箱金珠就是证据, 但很可惜, 你依旧出现在了这里。”

  “明知结局还要跟来, 你,不怕死么?”

  “怕啊。”温明裳笑起来, 她往前迈了一步, 护院的弯刀离她只有一臂之遥, “但既然龙驹无往不利, 不该先把该谈的生意谈完了再论死生吗?”

  龙游目光微垂, 低沉着反问道:“我们之间, 还有什么没谈妥的生意吗?”

  “龙游与林颜没有。”温明裳微微侧目,在警惕的目光里不着痕迹地环顾四周,“但是萨吉尔与温明裳有, 我既然人已在此, 便是说明龙驹的底细我一清二楚。比如你的金铃来自远遁漠北的王庭, 太宰十五年苏敬喆荡平西域古丝路,自此属于北漠人王庭远遁,三十六国对大梁俯首称臣……为表通商之谊,两国握手言和,将最初的丝路商帮留在了落霞关外。”

  她悄然收回目光,在说话间敛起眼睫,“你就是被留下的北漠人的儿子。”

  赵君若站在她身后,一面防备着近在咫尺的刀尖,一面听得心惊胆战。她飞快眨眼,在话音终于落地时想起了这段信息来自哪里。

  是那份被放在桌上的书册!落霞关外最初商旅汇聚之地已成沙匪盛行之所,这些人若非折返西域,那便归入了关中。太宰年为保古丝路畅通,对这些人的黄册制度实行得十分宽松,这些人可能继续游走在古丝路上,也可能就此安顿下来与大梁人成婚生子。

  所以温明裳才会说,他既是龙游,又不止是龙游。

  龙游,又或者说在此地更应该叫他萨吉尔。他沉沉吐出一口气,如同在短暂的对峙中斟酌这些话的分量是否足够让聆风驿站的大门向这个大梁朝堂上的大臣打开。片刻后,他放下了原本抱臂的双手,转身掀帘走向了驿站的大堂。

  这是撤下弯刀的信号。护院们不疑有他,纷纷收刀回鞘,仿佛几息前的剑拔弩张不过镜花水月。

  引路人垂下手,金铃磕在刀脊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像当日在樊城一般张开双手迎客,却没有多言,护院在他周围的长椅上抱刀而坐,让天枢护卫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赵君若往前走了一步挡在温明裳前面,代为掀开了堂下垂帷。

  渗进来的风盘旋在她们足下,也把苍野的草叶卷进大堂。

  桌上还放着吃了一半的炖羊肉,显得老旧的桌椅油腻腻的。温明裳却好似全然不在意,她的镇定让萨吉尔摸不清这个人的虚实,这是谈判的手段,不论何时都不能露怯。

  于是萨吉尔决定先发制人,他的刀被砰地拍在桌上,杀意好似弥漫在周身没有消弭,“你在撒谎。”他故作笃定地威胁,“你说你知道一切,但你仍旧向我试探了所谓的古丝路,你没有谈判的筹码。”

  温明裳曲指挑开了自己面前的碗碟,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摸出手帕擦拭着油渍,“今时不同往日,那时我无性命之忧,又何必事事都说得面面俱到呢?不过你猜得也不错,我的确要谢过你那日的虚与委蛇,才给了我剩下的时间盘活全盘的信息。你的名字在北漠语里是黄昏之鸦的意思,我听说漠北王庭曾与北燕一样部族五分,这个名字,归属于游走在沧州戈壁的那一支。”

  话及此,她尾音微抑,看着眼前面色复杂的人,心里知道自己这些日子不眠不休挖出来的东西没有错,于是乎那句挑衅般的反问确认被咽了回去。

  “在这里表现得太过聪明不是好事。”萨吉尔木着脸,用冷漠的神情掩盖起了片刻前不自觉流露出的情绪,“龙驹做得是生意,北漠也一样。大梁人让我们不得不远离故土,我们不是朋友。”

  “但我们也不是敌人。”温明裳十指交扣置于腹前,“你们不是北燕人,太宰年后两国的仇怨一笔勾销,所以我们可以握手言和,我们有得谈。”

  “你说得没错,王庭已经向大梁俯首称臣,我们的确有得谈,但我不要粮食,也不要你们的黑火,更不要你们画出来的饼。”萨吉尔不买账,“收起你的话术,大梁的温大人,它没有任何效果。古丝路纵横的这二十年,我们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大梁人的狡猾,你也不会例外。”

  “所以你选择与北燕人合作,哪怕这之中隔着仇恨。”温明裳挑眉,“哪怕北漠人眼中,北燕也是酣眠身侧的豺狼。”

  “我们生在苍野,头顶就是注视牛羊的长生天。”萨吉尔道,“我们是惺惺相惜的仇敌,就像……”

  温明裳截住他的话:“就像锁阳关下的萧暨与萨仁。”

  这话让身后的护卫也忍不住动容。

  “你知道锁阳关。”萨吉尔也不能免俗,但他很快恢复如初,只是眼神有所缓和。

  温明裳颔首没有往下说。

  那是属于北地游牧部族的史书,她在查清龙游本名的秘密后找到了铁骑中的老人,向他们问出了有关东西交界的北漠与北燕人的过去。这些草原悍将的争斗永无休止,或许是为了争夺水草肥美之地,或许只是追寻着更优秀的猎隼。他们信奉以牙还牙,仇恨从来拖不长久。

  他们把两国接壤出的雪峰延绵当做了与大梁人一样的“关隘”,北漠语里叫嘎尔贡,意思是残阳,大梁整合了两边的记载,把那个地方叫锁阳关。

  “这两个人是敌人。”铁骑的老人对她陈述这段过去,颇为感慨,“但他们或许也是朋友。萧暨没有像北燕人一样看不起北漠的女人,这两个人可以在黄昏里厮杀到下一个破晓,也能隔着锁阳关举杯共饮。”

  “两大王庭在厌倦了反复争斗后生出了联姻共谋的念头,这两个人在当时的王庭里比王帐的王族更合适,但他们拒绝了。最后一日,只有他们两个人,数万的草原骑兵停驻在他们身后旁观,像是为长达十年的宿敌做见证。”

  “萨仁杀死了萧暨,也留下了她的弯刀。这个名字留在北漠人的心里,但他们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将军,她消失在了某一天,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但那之后很多年,锁阳关下总会有人在每年入冬前留下一壶马奶酒。北燕与北漠就像这两个人,可以是不死不休的仇敌,可以是惺惺相惜的朋友。”

  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久远到现在的锁阳关早已沦为荒漠。但毫无疑问,不论是萨仁还是萧暨都是英雄,这段回忆还在北地游牧部族的心里存留着独特的刻痕。

  龙驹的北漠人会动容是因为面前坐着的是一位大梁人,她是狡诈的狐狸,但她也的确带来了对北漠的尊重。

  “你了解这段过去。”萨吉尔找回了话语,重新发问,“那你就应该明白你的努力是徒劳无功,我的老东家开出了足够优厚的价码,她是萧暨的子嗣,我们敬重英雄。”

  “我不否认都兰的价码优厚。”温明裳张开五指坦然地说,“但就像萨仁的选择仍就是用弯刀终结萧暨一样,你,北漠的乌鸦,你们站在这片曾经的战场建起聆风驿站待价而沽,所为也只有四个字。”

  她眯起眼,咬字清晰,“为、国、取、利。”

  萨吉尔要的不止是都兰给予的金珠,锁阳关不再,可他们仍就要和剽悍的狼骑争夺水草,这是草原的规则。或许都兰能承诺两方禁攻寝兵,但只要她一日不是北燕的大君,这个承诺就是废纸一张。

  弱小者在雪峰下没有发言权。

  “我给了你十箱金珠,胜过黄金万两。”萨吉尔看着她,“ 都兰用超过十倍的价格买你的脑袋,这是笔足够任何人心动的买卖。北漠能用这笔钱买到任何东西,它比你许诺的空话更有价值。温明裳,我现在不是在和你谈所谓的生意,而是你在向我讨要一线生机!”

  “我在樊城就说过,你的老东家好大的手笔。”温明裳对他微笑,她背后不可避免地浮起冷汗,但这点微末的反应被牢牢扣在了伪装下,她不会让任何人捉到自己的破绽。

  “让我猜猜看,都兰在交战地给我织造了一张什么样的网。”她故作沉吟状,轻轻叩击木桌,“只要我心里装着铁骑,不论我在外人面前流露出的关切是真还是野心,你们就会是最好的诱饵。狼骑大举犯境,铁骑就会随之被困在交战地,而洛清河还没有回来,面对拓跋家的狼群,就没有任何一位主将敢于冒险调兵南归,所以我身边……只会有来自京城的护卫。”

  “而这些人在你们眼里,脆弱得不堪一击。”

  “大梁皇帝不会允许兵权旁落,否则十年前雁翎铁骑就能够踏平北燕王庭。”萨吉尔面露不屑,“他曾坐拥最优秀的将军与不败的重甲,但他也亲手葬送了一切,你在为这样愚蠢的君王卖命。”

  温明裳微微抬眸,听见他发自真心地赞许。

  “靖安的女儿们也是真正的英雄。”萨吉尔道,“我尊重她们,如果洛清影还在,龙驹不会接受都兰的诱惑,这样的手段太下作。”

  “洛清河给了你们同样的自由。”温明裳无情地戳破,“但你们没回馈同等的忠诚,她甚至不要求其他,只向你们寻求缄口的可能。你们敬佩英雄,但尊重不会凌驾于家国之上。”

  萨吉尔皱起眉,覆在刀上的手急躁地撩动羽毛坠。

  “你在这个时候选择来见我而不是直接杀死我,也是因为都兰。”温明裳道,“你知道她向我提出了与大梁互市的请求,这势必会影响古丝路上的利益交换,但北燕能给予大梁的,你们未必不能给,所以在这个交易落成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

  她深深地凝视着眼前的北漠人,直言道:“这就是你要和我谈的生意。你们想在互市里再分一杯羹,但这个要求不能告诉都兰,因为她要求你杀了我,而只要我死了,短时间内大梁皇帝又无法擢选出第二个替代我的官员,得益的就只有一个人。”

  潘彦卓。

  “被豢养出的四角毒蛇是北燕公主的同谋,北漠在他手上得不到一分钱。”温明裳指向自己,“你只能和我谈。”

  尾音铿锵落地,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桌椅倾覆,紧接着便是刀刃出鞘的脆响。

  萨吉尔豁然站了起来,垂帷翻飞,剑柄自外探出,掀起时露出女子冷然的一张脸。

  栖谣没搭理他,向着温明裳轻轻一点头。透过她的身形向外窥看,能瞧见院中再度变得剑拔弩张的双方下属。

  身披轻甲的骑兵围在最外围。

  赵君若手心都出了汗,她在看见赶来的栖谣才敢真正放松分毫。

  “我并不在乎你眼中我究竟拿洛清河当什么,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旁人无需置喙。”温明裳没有动作,她抬掌示意栖谣收剑入内,又道,“我来这里也不是为她与龙驹交恶的。仍就是那句话,我们可以不是朋友,但也不必做敌人。这是你们最擅长的买卖,做了这笔生意,龙驹仍然是龙驹。”

  萨吉尔被她这一手先礼后兵气笑了,立马反唇相讥道:“温大人今日如此行事,有给我拒绝的权利吗?”

  “有。”温明裳话音微顿,略带讥讽道,“只是掌柜若拒绝,那就是双输。”

  萨吉尔“哈”地笑了声,问:“此话从何说起?”

  “你很了解都兰吗?”温明裳并未直言,反而将话抛了回去,她的确在紧张,但不是因为萨吉尔,“她的承诺建立在她成为北燕新的大君之上,可她凭什么能笃定自己能接替兄长拥有狼骑?你们想过这个问题吗?”

  金银诱惑不了忠诚于大君的拓跋家,更遑论还有一个萧易。

  “如果掌柜回答不了,那么在下不才,可以代为解答。”温明裳撑着桌沿,将往昔所知悉数抛给了他,“让狼骑消失就够了。”

  “你不是黑乌鸦。”萨吉尔面上有一丝裂痕,“你做不了这个主。”

  “但是洛清河可以。”温明裳往前迈了半步,无比笃定地说,“我听说拓跋悠和都兰是挚友,她的确是强大的敌人,但是这匹狼崽越不过我的妻子,她一定会陨落在白石河畔!即便是这样,都兰仍旧选择让她举兵南下,而不是蛰伏成为计划成功后属于自己的狼骑新的统帅,你知道这就意味着什么吗?”

  萨吉尔咬紧了牙关。

  温明裳冷漠地看着他,缓缓道:“都兰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将拓跋悠一起舍弃掉,她是这么多年唯一一个得到机会的公主,她只有足够无情才能证明自己才是长生天的女儿。”

  “你猜这样的君王,为了杀我,会只信任作为北漠人的你们吗?”

  话音未落,马蹄声若惊雷骤然暴起!

  轻甲下的战马在嘶鸣,它的眼睛里倒映出了狼骑的弯刀。

  “做个交易吧萨吉尔。”温明裳轻轻道。

  “做个让我们都能从狼的爪牙下活下来的交易。”

  作者有话说:

  高速上拿手机写完的,颠死了(闭眼

  有啥要改的等明天我到家再改吧(。过年这一周在老家可能更新频率有点影响,我尽量找机会写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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