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202章 连营

  阴风怒号, 寒气凝结在甲胄上,成了一层薄薄的寒霜,随着动作发出噼啪的声音, 碎裂的冰碴簌簌地往下落,与飞旋抖落的沙土混在了一起。

  踏雪呼哧喷薄着热气, 耳朵像是听着风声一般时不时地抖动两下。

  洛清河伏在马背上, 掐算着时间。她掌间按着枪杆,将酒囊里剩下的那点塞上秋囫囵饮尽, 烈酒灼烧咽喉,给长久的伏击战带来了暖意, 让骑兵们握枪挽弓的手不至于冻得发麻。

  离预计的进攻时间还有一刻钟, 半个时辰以前,面前这座简易搭建的堡垒不再有人出入, 营地的篝火不灭反增, 如果放在平时, 这就是巴尔吉打算固守不出的信号,最好的选择就是在此时动手, 可洛清河只稍作思量就让人将原定的时辰再往后推了。

  战场不仅是军阵的较量, 还是主将心理的博弈。巴尔吉此前一直试图突出重围, 这说明他一定有急切想要传递的信号。粮车辎重不容有失, 但他仍旧在冒险, 这代表这个信息在他心中的分量价值千金。

  守备军被萧易牵制在了西山口, 如果狼骑想要阻隔东西的军令传递,最重要的就是抓住洛清河的行踪。戈壁的轻骑打法诡谲多变,洛清河可以笃定巴尔吉一定第一时间怀疑统兵的是人究竟是不是自己。

  元绮微说过, 这个人谨慎且多疑, 他不是刚愎自用之辈, 知道一个辎重将军不能与自己正面冲突,是以他要想全身而退,最好的选择就是一个“拖”字诀。轻骑胜在速度变化,但它失去了重甲冲锋的威慑,只要固守就有可能磨钝枪尖。

  然而这个猜测是建立在己方人数远超对手的前提下的。巴尔吉在让人不断试探的同时也在反复怀疑,洛清河手里究竟是否如最初猜测的一般兵者寥寥。他愿意去相信,但不断折损的士兵却在反复冲击着这个念头。

  为什么无法突围?为什么无论从哪个方向都有冷箭在等待?

  风沙里的骑兵究竟是确有其事地在缩小包围,还是在狐假虎威?

  固守不出给不了他答案,长久的紧绷只会让人心惶惶。他必须试探,如果来将不多,那么在看到固守的信号后一定会有所动作,否则等到第二日风沙停歇原本的优势就荡然无存。

  骨哨声穿透风沙,飘飘然落入耳中。

  正中心的堡垒只会听得比洛清河更清晰,但在过去的两个时辰里驻守的狼骑听了太多次,他们不明白哨音的意义,只能随着哨音被迫警戒。

  冷箭仍在,它并不一直伴着哨音出现,像是猫捉老鼠戏谑亮出的利爪,让人身心俱疲。

  可惜这次不一样。

  洛清河微微直起身,随着这道声音缓缓抬起手。

  云玦带了一半人绕去了背面,这是弓|弩手就位的信号。

  海东青遽然振翅迎风而起,尖锐的哨音缭绕在头顶,伴着猛禽直直俯冲而下。

  抬起的手骤然收掌成拳!

  玄甲在黑夜里亮出了身形。

  站在最高处的耳目原本还在警惕不知何方射出的流矢,但就一转身的功夫,迅疾的马蹄声奔袭而来,在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将黄沙刹那搅成了拨不开的浓雾。

  枪尖寒芒倒映入眼,耳目吓得一哆嗦,飞快翻下城墙的同时扯起嗓子大喊:“敌袭——!敌袭——!”

  话音未落,箭矢飞掠而出,又快又准地洞穿了他的咽喉。

  巴尔吉掀帘而出看见的就是数道坠下断壁高墙的影子。他顶着风沙,大声命令道:“不要慌!所有弓箭手上墙!他们只是轻骑!”

  长|枪弓|弩,这是飞星营的配置。骑将脑海中迅速浮现起有关这些士兵的情报。这是灵活的游击队伍,大梁的马种没有优秀到能让寻常的轻骑打出如风飞掠的效果,飞星的速度依赖不断削薄轻甲,这些甲胄在流矢下脆得像是纸。

  可是时辰不对!巴尔吉飞快攀上马背,额间有冷汗淌落。还不到日出的时候,也早过了夜色最深时,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袭?

  轻骑速度极快,眨眼已至眼前,新攀上高处的士兵拉开大弓,将目标对准了疾驰的轻甲骑兵,似乎只要松开弓弦便能将眼前之危悉数化解。

  但有什么飞快地在眼前闪了一下。

  位列最前方的骑兵勒马调转方向飞速向两翼散开,马上的弓箭手眨眼暴露在眼前,巴尔吉策马向前行进了不到一息,他的弯刀刚刚卡在手里只拔出了一半,一声巨响就惊得座下战马高高扬蹄。

  “砰!”

  火光顷刻炸在风沙漫天里,临时搭建的高台本就不坚固,被火药猛地一炸顿时土崩瓦解,挽弓的弓箭手根本没提防,顿时随着倾塌的土木狠狠地向后栽了下去。

  戈壁处处碎石,更不要说这些废墟本就乱石丛生。巴尔吉为了弓箭手的视野保护加高了高台断石,此刻就是自食其果。

  两翼散开的骑兵在火铳炸响后迅速抽身回防前锋,他们把更加脆弱的弓手庇护在了羽翼下,此刻若是俯视而下便能发现,轻骑的攻势在一散一聚间彻底打开成了爪状。在爆炸与坍塌里幸存的弓箭手匆忙爬起来,可他们根本没有反击的计划,飞驰而来的长枪就在下一瞬刺穿了他们的身躯。

  营地的驻防顿时乱了。

  “上马!挡住两侧的敌人,不要让他们形成包围圈!”巴尔吉啐了口嘴里混进的沙土,在下命令的同时赶忙一把抓住了身侧的斥候,“趁着混乱走!”

  铁骑们戴着面甲,照面里若非分外熟悉,否则认不清来将究竟是谁。但谨慎的骑将在这一刻无比肯定自己的对手究竟是谁。

  “告诉殿下,我们放出了鹰首!”他扯着嗓子用燕北话大喊,“洛清河就在这里!”

  除了铁骑的统帅,没有人能在一个照面里就打掉威胁轻骑的弓箭手,她根本就是有备而来!

  巴尔吉很清楚自己不是她的对手。

  斥候此时不再多话,面色同样难看,他听说过火铳的威力,在拓跋焘手中的火铳失去黑火成为废铁之前,它也让铁骑吃过亏,但此刻火药味弥漫在呼吸里,他才真正觉察到了棘手与恐惧。

  巴尔吉在他仓皇压制住恐慌的马匹后拔出了弯刀转身,第一道防线已经成为废墟,接下来他们不得不直面锋芒。这队骑兵的数量明显不足以吃下己方,巴尔吉让人将粮车物资集中在了一起,决定让外围的骑兵作为新的“盾牌”。

  长枪就在他命令声未落的那一刻扫到了他眼前,战马冲锋带起的气浪与压迫撞得他不得不后退。他压着刀脊,在对手迫近时听见近在咫尺的一声嗤笑。

  “巴尔吉。”踏雪甩头狠狠地撞在北燕战马的脑袋上,洛清河收枪破开对方的格挡,翻腕又是一|枪|刺出去,在针尖对麦芒里摩擦出刺啦的响声。她的眉眼都藏在面甲的遮挡里,但营地的火光落在眸中,像是遽然间燃起的烈火。

  她旋枪扫下前来支援的骑兵,借势回马捅穿了右翼骑兵的肩膀,在避让间不紧不慢地抛下后半句。

  “你猜对了么?”

  这是赤|裸|裸的嘲弄,三路轻甲闯入敌阵,像是嵌入羊群的利爪,在血浆迸溅里嘲弄着敌将今夜的无用功。轻甲下的具是精锐,后方的弓|弩手箭无虚发,前锋的攻势也没有被弯刀阻隔半分。

  飞星的确在多数时候充当着斥候营的角色,但他们绝不止是斥候。非弓马娴熟者不入飞星,在平西三大营被推至阵前作为阻隔铁蹄南下的城墙前,飞星在雁翎的前任统帅手中就是最好用的钢针。

  北燕忘记了十六年前的那场雪夜突袭,洛清河就用这一场戈壁上的突袭让他们重拾痛楚!

  巴尔吉在后退,穿插的铁骑让原本的阵型变得混乱,他的军令无法迅速传递,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战术并非全无作用,对方也有零星的人坠马,冲锋已经慢了下来。

  人数在此时就是最大的优势,否则洛清河在碰面的当口就能摘下自己的脑袋。

  “聚拢!把他们围起来!”他嘶吼着,吐掉适才碰撞里口中磕破含着的血沫,叱骂了句,“狗日的大梁人……”

  天边好似亮堂了分毫,时间在流逝,不管是故弄玄虚还是什么,天亮之后一切自见分晓,以牙还牙的机会就在眼前!

  但洛清河在此时动了。

  她仰面躲开了劈砍而来的弯刀,一手抡枪的同时蹬着马镫抓着鞍旋身把自后方近前的骑兵踹下了马,枪杆摩擦着掌心,微微发着烫。

  骨哨的尖啸再度暴起,它比人声更具穿透力。

  踏雪高高扬蹄,在枪尖阒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道,围堵的战马撑不住它的冲撞,纷纷向着旁侧避让。

  火铳被重新架上了马背。

  “隔出距离!”巴尔吉迅速道,他转过头,却在对上那道沉静的目光时瞳眸骤缩。

  不对……

  可惜晚了。

  天边流火如雨,眨眼倾泻,地上铳口火药四溢,如同咆哮的巨兽,眨眼撞在了一起,气浪转瞬掀飞了近在咫尺的士兵,轻骑借着这个机会调转方向,冲开了阻隔的马匹与骑队。

  “将军!粮车!”

  巴尔吉被呛得直咳嗽,等他听到这声提醒转头时早已来不及,火舌侵袭卷过粮车覆盖的粗麻布,把整片黑夜点得赤红。

  鬼火在此刻化作了破晓的烈焰。他这才反应过来,洛清河就是冲着这些补给来的。

  她一开始的打算就不是一口吞掉这两万狼骑!

  被炸翻的只是附带,他们彻底被愚弄了。

  背后的喊杀声应着火雨疾驰而至,云玦踏翻了后路的军士,纵队应和着正面的前锋,在敌人反应过来之前狠狠地刺入了敌阵。

  中间被烧出了空档,前后合围之下,这两万人被彻底捅了个对穿。军令已经彻底无法传递,狼骑被分割成了小块,仓皇四散间,等待他们的就是铁骑手中的长枪与近身短刃。

  巴尔吉喉结滚动,他咬牙望了一眼跃动的火舌,调转马头吹响了撤退的信号。

  不能再打了,人心已经散了……

  西面被燃烧的火焰与轻骑阻隔,只有东边有豁口,他无暇分辨更详细的道路,用力抽打马鞭带领着侥幸突出重围的军士没命地朝外跑。

  洛清河在此时拉开了弓。

  箭矢破风而出,像是裹挟着这场突袭战残存的余烬向着远方而去。风沙的咆哮让人难以分辨方向,等意识到近在咫尺的锋锐早已失去了最后的生机。

  人影摇晃坠下马背,战马还在奔跑,碎石滩上拖开了长长的血痕。

  海东青落下来停在了洛清河抬起的左臂上,血珠顺着面颊滴落下来,把她襟前的小辫润得湿黏。

  云玦策马过来和她会和,带上了趁乱逃走被捉回来的王庭斥候,这小子有点胆魄,几乎是被擒下就即刻咬舌了。

  “金玉狼头。”云玦看着他颈侧的纹身道,“不是一般人。”

  骑兵下马在检查尸体。

  “清点伤亡情况吧。”洛清河缓缓吐出一口气,“接下来向东撤往三城,西面……”

  话音未落,翻看尸首的军士突然一惊,“将军!您瞧瞧这个!”

  洛清河抬手接了过来,那是一封写满北燕话的军报,血迹濡湿了大半的羊皮纸,只能勉强分辨只言片语。

  云玦勒马在侧,借着火光看到了零星的几个词。

  “聆风驿站?关外商帮的落脚点?”她喃喃了句,转头却看见洛清河面色骤然变了。

  *****

  马队停在驿站外,原本藏身其中的护院无声涌在四周,樊城中无人可私下佩刀兵,但出了关卡,这条规矩就不顶用了。

  风吹草低,驿站土墙上插着的旗帜猎猎作响。

  温明裳抬袖示意身侧的天枢护卫们稍安勿躁,她的目光缓缓上移,在漫不经心的缄默里窥见门前引路人腕上金铃。

  “早听闻龙驹无利不往,从不做亏本买卖。”已是七月初三,东面战事如火如荼,此地倒是诡异的风平浪静。温明裳执扇而立,轻轻一笑道。

  “一别数日,别来无恙啊。”

  有人从其中掀帘而出,正是龙游。

  他瞧见来人,面露冷然,“是别来无恙……温大人。”

  赵君若握刀的手骤然收紧。

  温明裳转着腕口玛瑙珠,闻言面不改色地颔首。

  “既然龙掌柜一改尊口,那我这不改口好似也算不上礼尚往来了。”

  她下颌微抬,一字一句地说。

  “我说的对吗?北漠的萨吉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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