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以后交战地不见遮天蔽日的白毛风, 随着天暖雪融,生机好似也逐渐在烽烟弥漫的边地复苏,一觉醒来, 军士掀帘出帐,抬首不经意间瞥见了枝头的新芽。
但草木生机换不来兵戈休止, 有经验的主将抬指蹭去薄雪, 心知随着天气转暖,交战地的战况势必会更加惨烈。
在过去的数月里不论北燕如何穷追猛打, 自洛清河回来之后东西线的防线都被牢牢卡死在了那里,旷野里的重甲只要连成一线就是轻骑无法逾越的铁壁, 但开春之后不能再这么打了。大雪已经化去, 草野失去了冬日里的一道屏障,这意味着拓跋悠手下的狼骑可以迅速穿越战线。
她在冬季的严寒里与除了远在西山口的善柳营以外的各营主将都交过了手, 无一例外都胜了, 但她仍旧为此感到焦躁, 因为她始终难以在密不透风的防守中找到突破口。
铁骑们同样有苦难言,世子的那一仗像是警钟, 他们其后的出兵包括辎重队在内都被牢牢套上了铁索。这使得只要前方战场稍显颓势就能有人把他们牢牢拽回来, 可这不是他们以往的战法, 被动防守的仗让他们打得相当难受。
这日天气晴好, 营前的雪水被晒化后挂在草尖, 随着微风轻荡, 天地辽阔,放眼满目空茫。
阮辞珂翻下马,在出营前捧了一把半化的雪搓了搓自己的脸。那一仗她的应对挑不出毛病, 和某个不走运的小子不一样, 她眼下还是飞星的校尉, 但这段时日飞星的斥候来去都不容易,稍有不慎就会撞上对面的骑兵队。
时刻紧绷的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她漫不经心地扣紧手上的甲,边往里走边揉搓着发僵的手指。
洛清河便是在此刻叫住了她。
“将军。”阮辞珂登时正色站定道,收紧防线后关内的驻军有一部分跟着迁出了关,往日洛清河身后都会跟着老将军,但她今日往后瞧却没见到人。
“我让石老带人去了瓦泽。”看出她的疑惑,洛清河随口解释了句,继而道,“你随我来。”
阮辞珂不知所以,只能紧随着洛清河的脚步跟上去。她们二人真要论起来还能称得上师出同门,但石阚业教出的将军真要算还能算到前两位靖安侯,谁也不会真在军中拿这些说事。再加上那日当众责罚洛清泽的场面还历历在目,阮辞珂面上跳脱不羁,但心里对洛清河这个主将是真的有些怵。
并非害怕,是久闻其名后的敬畏,尽管洛清河平日里态度其实算得上相当温和。
营中众人除却巡防归来者皆是行色匆匆,身披铁甲的重骑牵着马行过,擦肩的瞬息里遮蔽住了大半的日光,像是高耸的城墙。
阮辞珂眯起眼睛,却见前面的洛清河停下了脚步弯腰拿起了什么。她还来不及反应,便见对方回身把手里的东西扔了过来。
那是把火铳。
“我听石老说开战前的一段时日,你们一起琢磨过这个。”洛清河拍了拍手,问她,“会用吗?”
“会。”阮辞珂点头,她抬眼望去,这是主营的西侧门,重甲们穿戴齐整,逐一牵马整队,这些人身后的军士忙得脚不沾地,嘴上还念叨着什么。
她认出这是营中的军匠,这些人手里捧着的不再是亟需修缮的重甲装备,而变成了清一色的铜火铳。
“我和你的主将说了,今日的斥候队下一批顶上。带上这些去正营门,让你手下的兵把□□换成这个。”洛清河侧过身向着不远处打了个呼哨,踏雪整装待发,随着声响小跑到她身边,“你们随我出营。”
阮辞珂神色微讶,她下意识摸了摸崭新的火铳,犹豫了片刻试探道:“将军,我们这是要去何处?”
“宁关。”洛清河戴上面甲,她稍稍侧着头,铁甲把面容全然遮蔽,只露出深邃的一双眼睛。她翻身上马,在随意地轻拽缰绳的间隙轻飘飘地问,“荼旗尔泽那一仗觉得被打得憋屈吗?”
阮辞珂猛然抬头,她在头顶的日光被战马与甲胄刹那的遮蔽之下看见主将唇边勾起的一点笑意。
耳边是心跳如鼓。
“飞星是雁翎最快的骑兵。”洛清河冲她微笑,“我在西营门外等你们一炷香。”
“我们去找一找那只游荡的狼崽子。”
北地的春还远未到来。马蹄踏过融水与草屑,马上整装的军士在抬眼间与满天的草屑擦肩而过。大风鼓动城楼的大旗,拍打着不知名的花瓣落在青砖与红墙的交错之内。
国子监的春桃落红,施然飘落在温明裳脚边,女官摊开手掌,接住了被风摧残的桃花。头顶晴空潋滟,静默里南归的鸟雀颉颃。
院内不闻书声,羽林郎们的银甲擦拭得锃亮,掌中仪刀的龙凤环上应礼制系上了金边绸带。
今日是永嘉公主的开蒙礼。大梁开朝虽弓马定天下,但自太始帝伊始便对皇族开蒙入学极为重视,从入殿到择定者为皇嗣额间点砂,再至其后拜礼择师,繁复的仪典礼部自去年中便开始反复核对。
今上子息不丰,连带着孙辈也是寥寥,早年还有朝臣提及此事,但见君王不喜便也不再提。晋王府的那几位小王孙开蒙时咸诚帝也只是放手让祭酒主持,礼部原以为依往例,天子大抵也不会亲至,可年节前一问却惊闻今朝不同往日。
这消息并未遮掩,端王府也只说领旨谢恩,就是叫朝中上下心里都不免生了计较。
毕竟小王女甫一出生便受封公主,这是其余皇嗣未有的待遇,而今开蒙天子还一反常态亲至国子监……
太宰年至今的老臣们将目光投向了还朝的长公主。
先帝对慕奚的疼爱从不是秘密,那么咸诚帝对这个孙女是否亦如是呢?正院前已聚起应邀而来的数位重臣,他们皆在等迟来的天子给出一个答案。
“国子监应当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潘彦卓随行在侧,在踏入其中时忽然道,“温大人旧时求学于此,想来应是习以为常?”他是天枢副使,此刻随行名义上倒是合情合理,只是比起温明裳的毫不偏私,他常常出入晋王府也不是秘密。
温明裳闻声看他一眼,随口道:“潘大人此言差矣,天家之仪,如何能习以为常?”
有站得近的零星听见只言片语,看他们二人的目光都变得有些微妙。二人初入朝中便被推至针尖对麦芒的位子,可他们之间不曾有正面交恶,连意见相左的时候都甚少,按理来讲应是各自相安无事,入主天枢后更应相互扶持处事。
谁曾想时至如今莫要说深交,除了要务公办这二人是半个字都不多说。潘彦卓明面上偏向晋王,那温明裳呢?她当真表里如一,毫不偏私吗?
人心总是各异。
有人大着胆子张口欲要上前攀谈,可这步子还未迈出,便听见院外内宦高声呼和。两侧群臣不敢再动,纷纷俯首跪迎。
咸诚帝携慕奚大步入内,见状含笑抬手道:“众卿请起,今日院内只论师生,未有君臣。朕旧年于此,还得向阁老行弟子之礼呢。”说罢便拱手状若要拜。
崔德良立于首位,顺势上前道:“陛下言重,老臣愧不敢当。陛下贵为人君,仍挂心文脉之承,此乃大梁之幸。今日到此观端王殿下为王孙之开蒙,此为人父之慈。”
安阳侯难得也在,他并非庸碌之辈,但在过去的几年里时常称病。朝中一相一辅的格局明面上尚未更改,他自当紧随阁老之后拜道:“陛下有此行止,来日朝中必是群英并聚。”
话音未落,就近的人便小心翼翼睨了一眼温明裳与潘彦卓,结果这二人一个微笑不语,一个垂首沉默。
咸诚帝微微颔首,他于上首落座,这才转头向礼部颔首道:“开始吧。”
原本紧绷着的群臣借着礼乐声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礼乐声混着人声充斥于耳,温明裳眼眸微眯,眼见崔时婉代九思扶正衣冠,今日在场者皆华服着身,女眷的衣裙随风微动,步摇轻微的晃动声混在风里,听不明晰。
“王孙皆没有的待遇。”潘彦卓在此时再度开口,他目不斜视,就连晋王投来的目光都没有理会。天枢阁在开始后便独立于群臣之中,此刻话语被乐声模糊,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得见这些低语。
“晋王府立的世子也没有。”
温明裳瞥他一眼没说话。
院间春桃吹落小童发顶。崔时婉松开了手,她站在原处,目送女儿一步步走向天子堂下的长公主。端王妃的人选在数年前一直为人争议,慕长临是咸诚帝唯一的嫡子,在他开府封王前,天子指给晋王的两位王妃一是世家千金,一是寒门重臣膝下珍爱的独女。
这是一桩无人预料到的婚事。
这些人顺着目光看向执笔以待的慕奚,又看看年幼的小公主,霎时间五味杂陈。
“大人可要猜猜今日之后,京中会有怎样的传闻?”耳畔的声音又起。
温明裳阖眼深吸了一口气,在礼乐声里终于开口答话,“传闻与否,与你我当真有什么相干吗?”
潘彦卓微笑,目光追随着小童向上慢慢站在长公主面前时微微晃动。朱砂笔点在孩童眉心,礼部的大臣应着礼制高呼颂词,他却好似像是被那一点红刺痛了一般垂下了眼帘。
他沉默须臾,低声问温明裳:“王土人臣,世人千万皆在一念间。温大人,你我亦在这万千蜉蝣之中。今日陛下于永嘉公主此举,不正恰如先帝之于锦平殿下吗?”
温明裳这才侧过眸看他,但只是一刹,她敏锐地觉察到了紧盯着天枢一方的晋王。迟疑的这片刻,堂前颂词声便逐渐停了。
此处不是好说话的地方,这番藏在礼乐中的对谈也只能暂且偃旗息鼓。
慕奚回身向着坐上天子一拜,牵着九思缓缓上前拿起了书案上的墨笔,她垂眸注视着面前的纸页,在片刻的细思中带着稚童的手一笔一划地落下了一个“人”字。
礼官见状微有错愕,虽说历代落字皆有不同,但这还是头一遭写得如此简单的。
咸诚帝眸光深深,他将手置于膝头,拇指扳指轻叩。
“皇姐。”慕长珺在寂静中开口,探问道,“这一个‘人’字,何解?”
慕奚唇角轻扬,她放下笔,将孩子护于身侧,不紧不慢地开口:“便是寻常之意。”
“阁老先前所言,陛下到此,是为人君,为人父之行。本宫斗胆,以此字略借半分皓月之光。”她拱手微微福身,环顾群臣一遭方道,“晋王觉得此字与天家不相配,从筠为陛下破格亲封,自是寄予厚望,于情于理,本宫这字当至少与其父一般,嘉其美德。可陛下既所期如此,再多溢美之词也不过虚妄,不若返璞归真。”
天地乾坤,可立于其中的仍旧是人。
“天家为世人表率,一言一行皆在天下人眼中。”慕奚深深吸气,在片刻的停顿后平静地说,“是以本宫携她书此字,愿来日,她可无愧于天家之名,不论身处何地,皆勿忘为天下人之表,求天下人之所求。”
话音甫落,满堂清寂。
她身侧的九思眨了眨眼,竟是随着话音往前迈了一小步,向着上首的天子端端正正地作了一揖。
咸诚帝见状抚掌大笑,“好一个人字!永嘉,来。”他摘下指上玉扳指,招手道,“今日听得此语,胜过千万豪言!既如此……”
天子弯下身,拿着扳指在小童面前轻晃了两下,道:“皇祖父再赠永嘉一份礼。诸君各取一物作表,永嘉便自由取用,包括皇祖父手中此物,如何啊?”
霎时间群臣脸色都变了。
自由取用?今日在场的少说也是一部之长,这信物背后是个什么含义谁能不清楚?永嘉公主才多大,这权柄给了她最终会落入谁手不言自明!
“陛下好魄力!”谁也没想到先声夺人的是慕长珺,他随手摘下了腰间翠微营的腰牌,蹲身在小童面前轻晃,“既如此,本王便忝列其首。永嘉,可要此物?”
温明裳站在原地,在话音刚落时听见身后的抽气声。
这显然不会是一个巧合。她在短暂的诧异后目光飞快地略过了近乎并肩的天家父子,心中隐隐有了计较。
难怪提前解了禁足。
故作的亲情,放到众人眼里,来日端王若是再如年前一般秉公到近乎苛刻,定会被都察院指点心无手足,品行有亏的。
此情此景,如何发展全看小公主究竟会选什么,可谁会将破局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年幼的孩子身上?
但不过须臾,堂下的孩子却小声道:“不要。”
咸诚帝闻言颇有深意地看她,追问道:“永嘉不要什么?”
“皇祖父与王伯的东西。”九思仰起头,语调天真道,“都不要。”
“那你要何物?”咸诚帝含笑问。
九思皱着眉头转过身,但她看的不是立于她身后的慕奚。
一个四岁的孩童,此刻走的每一步都好似踩在了群臣的心口。
连慕长临都悄然攥紧了五指。
她最终停在了一人面前。
温明裳垂首和她四目相对,她在这一刻头一回觉得此局无法可解,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躬身先问礼叫了句小殿下。
慕长珺现状挑眉,意味深长道:“永嘉这是……向陛下要天枢吗?可这天枢……”
天枢背后是为君者绝无退让的权柄。
无数人看得胆战心惊。
可小公主只是轻轻扯了扯温明裳腰间绶带,她回过头,露出个天真的笑,向大梁的主君稚声说。
“想要先生。”
作者有话说:
虽然我写的都是九思但或许你们记得人家大名叫慕从筠吗(。
姬友:小温仿佛前一秒还在思考解决办法下一秒惊闻自己又又又要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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