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48章 草芥

  朝中车马到时已是晌午, 这天气一天天热起来,正午的日头也毒辣。守备军不让人随意出入城中,奉命押送草药和粮食的官吏不明就里, 好说歹说也没问出个缘由,只能让人先将车上的东西卸下来交由州府衙门的人清点。他拿帕子拭着面上不断淌落的汗珠, 一面看着天色还要去和城门前的守备军商谈, 可刚走了没两步,便瞧见城中有人打马小跑近前。

  他供职户部, 从前跟着现今的尚书在手底下做了好些年的吏胥,这两年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记得清楚, 当即便认出了其中一个是谁。

  “洛将军!”他连忙招手拦马, 高声道,“卑职奉旨, 前来……”

  可惜话未讲完, 另一人跃下马背从袖中摸出了一块牌扔到了他那头, 道:“哟,你便是朝中钦差?正好, 东西放下三成, 你和你的人现下全数上车。”

  官吏蓦地一愣, 下意识打量此人的打扮, 目光落在腰间的玉坠后骤然一激灵, 连忙行礼道:“下官拜见齐王殿下!不知殿下此话的意思是……”

  说着还想不住地去瞥洛清河的脸色。

  慕长卿目光微动, 忽而冷喝一声:“你放肆!”

  这斥责来得莫名,齐王纨绔的名声再过去的数年里人尽皆知,但再怎么背后语人, 明面上她是天子亲封的亲王, 莫说是一个小吏, 就算是尚书本人在此也是要下拜行礼的。

  城门前的守备军跟着乌泱泱跪了一地,朝中押运的人面面相觑,只得战战兢兢地跟着屈膝垂首。

  “大人喜欢看镇北将军是吗?”慕长卿抱臂,轻飘飘地说,“那你今日来请见还去府衙?去驿馆拜谒不就成了?”

  “下官不敢!”这话放到丹州还算小,这要是放到京城去那是要掉脑袋的!他慌忙以头抢地,连连叩首道,“下官失仪,还请殿下责罚恕罪!”

  洛清河垂首不语,唇边依稀掠过了一抹笑。她和慕长卿不是在路上碰见的,今日天还刚明时,慕长卿便收拾好东西再走了一趟驿馆。

  天阶未见晴光,四方皆寂寂。

  “今日朝中钦差就得到。”慕长卿揉了把脸,昨日面上的那些颓色似乎在一夜之间悉数消弭,她开门见山,正色道,“咱们得演一场戏。”

  洛清河披着外衫,问她:“什么戏?”

  “针锋相对的戏。”慕长卿挑眉,“自己站到该站的位子,总好过被人推搡着当棋子,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我去泉通,那边迟早收到消息,废物纨绔是演不下去了,我总得有个藏拙的理由吧?你和温大人不都说了,我得恨你们家,所以这场戏必须演得足够逼真,就好像我当真是一条被框束了多年的恶犬。”

  如今丹州事实上主事的是温明裳和洛清河,前者以天子的名可调度四方民政,后者可暂接守备军,但就是没人记得这儿还有个王爷。咸诚帝的那封信慕长卿还没回,那只金翎信鸽至今仍被关在齐王府的笼子里,而这个决定下了,这封信就不该由她来回了。

  温明裳在此时掀帘出来,她将一张短笺放到了桌前。

  “这信送入宫中,殿下回京的日子必然就不好过了。”温明裳垂着的手指轻晃,笑说,“殿下当真想好了吗?”

  “信不送,我日子便好过了?”慕长卿看过后把它卷了起来还回去,“便如此写吧,有劳温大人,日后这般心平气和坐下来促膝长谈的日子恐怕是没多少了。”

  信鸽的鸽笼就在窗前,早前为了防着海东青折腾鸟才锁了起来,食盆里的食水都空了,小家伙靠着边角假寐。

  温明裳把它捉出来绑上了信笺,抬臂将信鸽放了出去。

  想来过不多日,这封信就会送到咸诚帝的手中。

  “就是可怜了那些来的钦差。”洛清河在听罢她的计策后戏谑道,“千里迢迢来,还要被你弄得草木皆兵。”

  这一出会被久谙官场的老狐狸们看作争储的延续。

  “不吓他们一回,谁会心甘情愿同我走呢?”慕长卿拍了拍衣袖,轻松地靠着椅背,“没人想去泉通送死,可若是早就拿刀逼在脖子边上,那就是不走也得走,谁又会管去的是不是龙潭虎穴。”

  这就是个损招,让旁人来用,日后监察院追究起来,言官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爱惜羽毛者根本不会考虑。然就是她慕长卿,唯有她能用。

  头顶烈日灼烫,洛清河分神瞥了眼,刚好瞧见日正时分的影子缩成了漆黑的一点,她这才侧眸去看跪伏于地的钦差,缓缓开口:“大人舟车劳顿,本该于城中稍作休息,可如今丹州灾疫四起,不论是我还是温大人皆宵衣旰食……怎奈委实是分身乏术,这才不得不委屈诸位。”

  她说到这儿看了眼仍旧紧绷着脸的慕长卿,不偏不倚地继续:“泉通事危,想来大人来时已有听闻,齐王殿下贵为皇嗣,又事先与我二人同誊诏书之上,如今有意统率全局,合情合理亦合法。大人上来先问我而非殿下,确有偭规越矩之嫌。”

  连她都这样说,那官吏更是面如土色,愈发抖得厉害。

  慕长卿哼了声,见着差不多了才开口:“听明白了?听明白了便起来,依本王所言行事。莫说本王不体察下士,如今火烧眉毛的危机之时,诸君还是辛苦几日吧。”

  那官吏这才敢战战兢兢地起身。

  “洛将军。”慕长卿转身走到洛清河面前,含笑抬指点了下她肩膀,“将军不入泉通一事,本王事了后会据实上报的。只是久不经翰墨之道,不知这手字……还有人看否?”

  众人皆垂首不敢言,洛清河还未答,慕长卿已长笑一声重新翻身上了马。

  王命在前,自然是拖沓不得,钦差在慕长卿走后欲言又止地多看了两眼洛清河,终究还是只能叹声作罢。

  洛清河在城门前站了片刻,待到放眼再不见车马,这才转身打马回城。

  押运草药的车队必然不止这一队,咸诚帝并不愿这场瘟疫为元兴二字添上半分尘埃,朝中赈灾的用度被细细盘算过未曾有半点克扣。姚言涛勉力支撑到慕长卿到,终于不负原先谭宏康所托,能下去松口气安心养病。

  慕长卿的差说不上办得特别漂亮,她在尽心的同时刻意拿捏了个度,不会叫咸诚帝生疑到将他看做制衡的第三方。纰漏固然是有,但相较往日丹州百姓对她的印象已是令人瞠目。

  朝中来人的第二十日,泉通终于打开了紧闭月余的城门,尸首被抬出去尽数焚烧,城中官差终于能扯下戴了数日的面巾。

  宫中的信鸽越过千里山河将咸诚帝的意思送到了温明裳手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意料之中的旨意,命慕长卿在事毕后即刻返京详述疫灾一事。

  温明裳处理完今日的案务后转头去了州府衙门的刑狱,那里还关着栖谣捉回来的人,如今终于腾出空来审上一审了。

  狱卒知道这位大人的贵重,也眼见着这段时日她为丹州百姓奔走,心里既是畏又是敬,在她来之前带着人麻利地上下清扫了幽冥道,连稻草末都恨不得给清扫干净。狱中的人原本闭目养神,听得动静终是忍不住睁眼,但他没多看,仍旧是一幅兴致缺缺的模样。

  直到咔嗒一声,牢门被人解了锁链。

  一把木椅被放在了他跟前,女官拥袍而坐,一双眼睛在他身上上下梭巡了一阵。

  “魏执,南州人,年三十二。”温明裳漫不经心地点着手上的案宗,“你未娶妻,家中尚有老母和一位未出阁的妹妹。太宰二十一年饥荒,你父抛妻弃子卷走家中所有钱粮一走了之,而你幸得时任南州刺史柳继方的照拂,一家人得以活至今日。为报救命之恩,你自此跟随柳继方做了吏胥,直到元兴五年柳继方辞世,你被提到了中州本家。”

  她看也不看那份卷宗,说起时却是字字清晰,分毫纰漏也不曾有。名魏执的男子听罢冷笑,讥讽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人审我仍亲力亲为,佩服。”

  “洛将军命人拿下你时,你还妄想咬舌自尽,你不怕死,本官知道。”温明裳仍是面无表情,她初入大理寺的时候最难揣摩的是如何审理各式各样的人犯,但看得多了,如今对这些戴罪之徒该以何样的语气言辞都驾轻就熟,“我也知道,你不会开口,反正在你走时,柳家已许了你家人一世衣食无忧。母亲老有所终,有人奉养,小妹有人尽心教导,再许个好人家,所以你没什么牵挂。”

  外头脚步轻轻,温明裳抬头看了眼,来人背靠着牢门,腰间挂着的刀上红玉在暗处仍旧惹人注目。

  她收回目光,道:“我也没想着从你口中能撬出什么,只是想来看看,一个历经过大灾的绳枢之士……今日是如何把旧日苦楚,加于无辜者身的。”

  魏执面上微有薄怒,但他仍旧忍了回去,只是道:“大人想如何说都可以,我知我所犯乃滔天之罪,枭首还是如何悉听尊便,但大人所说的那些……”他向前踉跄着走了两步,背后的锁链被拉扯到了极致。

  “我、听、不、懂!”

  温明裳浑然不在意地笑笑,她徐徐靠在椅背上,拨弄着腕口的系绳平静道:“听不懂不打紧,狱中阴冷无趣,我陪你再坐坐。”

  她这般气定神闲,反倒叫魏执有些无措起来。柳家敢叫他来,自然是拿准了他骨头够硬,绝不会屈打成招,可除了栖谣拿人的那日,他再未收到过半点皮肉之苦。

  甚至狱卒对他们都相当客气,人皆是单独关押。

  牢狱中难辨光阴,约莫过去了将近半个时辰,狱卒匆匆而来。他先对着洛清河问了个礼,紧接着向温明裳禀告:“温大人,供述在此。”

  温明裳掀起眸,抬手把誊写的供述接了过来,道:“你先下去吧,盖印那些去找李大人,一应奏报写好他会让快马飞附入京。”

  狱卒垂首应是,低眉退了出去。

  温明裳抖开供述,下颌微抬:“看看么?”

  魏执跪坐在原地,他识得文墨,那上边的供述写得清清楚楚。自牢门打开后,他面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但仍旧像是想努力保持冷然般嘶声道:“这不可能,大人不要用此等低劣的手段逼某就范,你死了这条心!”

  “随你如何想,但有一句话,本官的老师在开蒙时便连声训诫,今日得闲,走前也说予你听。”温明裳起身,背手向前走了两步微微弯身,轻轻道,“人,不要自以为聪明,这世上人心千万,你算不尽的。”

  她抛下这么一句话,当真是转身就要走,可没迈出两步,身后骤然一身怒喝。

  “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洛清河终于在此刻开口,她斜倚着牢门,冷言道,“栖谣捉你们来此,全数是单独羁押,这牢狱是你家中吗?还这般厚待于你?”

  魏执蓦地打了个哆嗦,他拧起眉,想起那夜所有被捕的人犯被下令必须单独押解的情状,面色更是难看。

  “你们……”

  “是想说何故有背叛主家的悖逆者?”温明裳抱臂轻笑,“魏执,你觉得我需要你们的口供,可你们被拿下的人有将近二十,你能确定这其中皆是如你一般舍生忘死之辈吗?”

  “你!”魏执额上青筋暴起。

  “你和你的主家想的半点不错,我要人证要口供,拿不到便无法佐证疫病非天灾乃人为。”温明裳卷起档册,走回去拍了拍他的脸,笑意凉薄,“可就你们守口如瓶便够了吗?你的主家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究竟是个什么人,能查出些什么事?”

  “他有没有告诉过你,军粮案的细枝末节还要隐秘过你今日所作所为。即便你不说,你们之中的其余人不说,谭大人在泉通便扣不下那个送信的人了吗?望海潮便找不见炸堤的人了吗?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的主家是觉得如今摇摇欲坠还有人顾念旧日吗?”

  温明裳站直了身,道:“你知道你动的是什么人吗?那是大梁的银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更何况早已是风中残烛之辈。为这些朝不保夕者卖命,不说结果如何……那些允诺,你有命瞧得见吗?”

  她迎着魏执如刀般憎恨的目光,抛出最后一句:“天子承天之重,你们是傻到觉得,在他眼皮子底下玩这些,金羽玄卫瞧不见吗?”

  这番话落下,狱中落针可闻。

  洛清河眉睫微动,扶刀不语。

  “供词本官拿走了,自会据实上表,至于你,万死不足惜。”温明裳退到椅边,淡淡道,“你想的不错,本官自然是找不到你家中老母与小妹,但我又何须去找。待到天子御批,天下街巷皆知何人造此天灾,届时——!”

  她语调如冰,薄讽道:“不必我去找,她们有一双眼可看尽三司定案,也能清晰地瞧见那上头待斩之人的面容……我想你应当不曾忘记,前两日狱中吏胥为你画了一幅小像吧?”

  魏执猛然抬头,他当然记得!当时或许不明所以,但今日听见个中因由却是几欲吐血。

  “你——!酷吏……奸诈!”

  “随你如何想,这话我原话奉还。”温明裳敲着薄薄的档册,“视天下百姓为草芥者,终会为人赘疣。她们终会看见,好儿子好哥哥为一己之私做了什么的,不过届时你是无缘得见了。”

  “便先向冤死的亡魂,去无间地狱赎罪吧。”

  言罢她不再留,转身踏出了牢门。

  狱卒冷面落锁,除他之外狱中再不闻人声。

  温明裳算计着步子,将近行至刑狱门前时,身后幽深的牢狱里终于传来男子凄厉的嘶吼。

  “温明裳——!你无耻——!”

  洛清河回头看了眼,笑着摇头先一步替温明裳推开了门。

  这么一番折腾,出来时头顶的日头都逊了不少。二人并未离开,而是转头就近去了办事房等着。

  待到暮色将近,狱中吏胥这才匆匆拿着一叠供述推开了门 。

  “温大人。”他抬手一拜,点头道。

  “他招了。”

  作者有话说:

  小温:我老师教过我……

  阁老&山长:我没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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