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州北边连着苍郡, 越过那一块的州郡线能瞧见高耸入云的燕山群峰,可除了这一面,州府内几乎尽是一马平川的平原, 站在州郡边沿的望楼上,几乎可以将周遭所有尽收眼底。
这地方藏不住人。
守备军忙着各城的草药调度, 早就忙得脚不沾地, 望楼上挂了零星的几盏灯,目之所及皆是晦暗不明的光影。凉风穿巷, 裹挟上说不清的森冷,像是要渗入骨缝的凉。
哨卡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在, 这些时日连轴转, 卡口的守备军面上皆是疲态,有人抱着刀靠在墙垛边垂着脑袋休憩, 头顶的灯笼晃啊晃的, 惨白一片。
夜半子时, 更深阑静,瞧着有些瘆人。
人影在疯长的野草丛里一闪而过, 他弯着腰, 四肢并用爬过哨卡边缘低矮的阻隔。更深露重, 连带着泥土也湿着, 那些污秽粘连在衣衫上, 却无人有心思顾念。守备军似是没听到, 卡口边的军士打着哈欠,昏昏欲睡的模样。
那人松了口气,他勉力支撑起身体, 张口发出一阵鸟雀啼鸣之声, 这些雀鸟在春时很是常见, 不会惹人起疑。草丛里窸窣轻响,随着混进了风声里。
他挥臂招手示意同行者快些跟上,转头拨开野草向济州的方向快步疾行。他们仍旧不敢弄出大的动静,可州郡线近在眼前,只要穿过去……
火烛就是在此刻亮起的。
昏暗的小道在刹那间灯火通明,黑点自昏暗的夜空中俯冲而下,瞬息间压下无数草浪,让匿踪者无处遁形!
“跑——!”最先爬过卡口的男子骤然一声大喝,他在泥地里打了个滚避过了俯冲而下的战鹰,爬起来发疯一般向前狂奔。
背后有树枝碎裂的声响,脚步声轻得像是狸猫,但在黑夜里叫人毛骨悚然。他不敢回头,也无暇管那些同行者,刀锋好像就贴在颈侧,对生的欲望越过了四肢的酸软麻木,迫使他不断向前。
江水就在眼前,对岸便是济州。
望楼上的一点灯火似乎成了逼仄中的希冀,他眼睛亮起来,可不待多思,眼前阒然投下了一抹阴影。影子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快过脑中那些念想的是肋下的剧痛和骨裂的声音。
来人迎着他不闪不避,一脚把他踹了回去。
这一下力道太可怖了,猝不及防之下的剧痛几乎让他昏厥过去,他滚了好几圈摔了个狗啃泥,挣扎向后看,黑衣的军士握着火把,刀尖之下尽是那些悄然潜入的来客。
陷阱!这个念头终于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可惜太晚了。
剑刃贴着他的脸,威慑般拍了两下。
栖谣肩上沾了露水,濡湿一片,她带人追了一路,终于在此刻蹲到了阴沟里的老鼠,她抬头扫了眼在场擒下的人,冷声命令道。
“带回州府。”
温明裳醒时屋里不曾点灯,窗外的月光渗过窗缝落在床榻边,触手尽是满指清辉。木石的效用被慢慢抵消下去,重新蛰伏入深处。她睁眼时还有点愣神,侧过脸在昏暗中看见身侧的洛清河的时候才意识过来自己如今身处何处。
此刻不知道几时了,屋外了无人声。温明裳微微侧过来些,盯着枕边人近在咫尺的眉眼,忍不住轻轻抬手过去蹭了一下她的眼睫。
洛清河这几日没怎么好好睡过,城内还能回驿馆,城外可供休息的只有临时支起来的营帐,但稍好些的都给染病的用了,守备军睡的都只是勉强可供挡风的那一批,她也不会例外。她在雁翎吃足了塞外的苦,忍耐与精力远胜过旁人,可再怎么强大也会有疲惫的一日,平常就算是轻轻碰一下,她也该醒了。
温明裳把手放下来,眼中难以自抑地浮现起心疼的神色。她睡了大半日,此时睡意消散,反倒格外清醒,若是从前,估摸着会当即爬起来将白日里欠着的案务处置妥帖,但今时今日却不了。
两个人抵足而眠,稍一动作便能将一贯浅眠的洛清河惊醒,她不敢大动作,只能稍微将软被往洛清河那边拉扯过去,谁成想不过刚抬起手臂,原本横在她颈下的手便将她往那边拉了过去。
温明裳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她拽进了怀里,这才反应过来道:“阿然?”
洛清河没立时答她,她半睁开眼,眼底还有困意,却抬指搭在温明裳额角轻轻揉了揉,这好似只是个下意识的举动,却叫人看着无比熟稔。
温明裳看得心口发烫,半撑起身子抬手去遮她眼睛,说:“没事了,你接着睡。”
洛清河含糊地笑了声,把她手捉下来道:“醒了怎么不叫我?”
温明裳抿唇没答,她撑着软枕,披散的发跟着落在小臂上,在夜色里也显得黑白分明。两个人就这么面面相觑,单薄的寝衣在昏暗中把某些东西遮得犹抱琵琶半遮面似的。
“怕你夜半惊梦,醒了也难受,不敢睡太深。”洛清河捏她耳垂,软声说,“你入夜那阵子头疼,在梦里反复喊着人,一会儿是我,一会儿是阿娘。”
木石发作有间隙,真难受起来药也压不下去,只能靠自己硬熬。温明裳闻言眼皮耷拉下去,她记得昏沉里的痛苦。
事忙总会让她忘记过去的苦痛,但这不过是暂时的。
洛清河勾起一缕垂下来的发,一圈圈绕在自己指尖,轻声去问:“栖谣那边来信了,晌午前能回来。”
温明裳闻言来了精神,她重新躺下来,跟洛清河面对着面,“人抓着了?”
“嗯,但是还要审才能佐证猜想。”洛清河枕着手臂,“我让栖谣现将这事压下去了,走暗地里的打算。不过……人是往济州跑的。”
“……混账东西。”温明裳舌尖抵在齿尖,尝到了擦过的钝痛,“全都是人命……先生往常尚且说,他若不为家世所累,也是可得用的,可如今……当真是可笑至极。”
“孤注一掷,便要做好把自己送入日暮途穷的准备。”洛清河垂下眼,“五大家同气连枝,但不是牢不可破。阁老在京中是唯一一个可以左右柳氏命脉的人,兰芝或许不足为虑,但阁老一日坚持,柳家就不得翻身,他是关键。”
“所以老太爷一定会要见先生,但先生势必不会应允他的所求。”温明裳接过话,她在偶尔得空的喘息之机里把这件事琢磨了个透彻,人虽不在京中,但她手里握着根看不见的线,“木石尚且可拿到,宣景年间有记档的瘟疫自然不在话下。或许唯一不为人知的,是他们究竟在何时何地做出了这等悖逆之物。”
这些东西说轻可轻,毕竟有记档便有根治的方子,但若是重了去,今日可以是丹州,有一日也可以是长安。
这是一把弑君刀,一旦败露,无人能容。
“这就要看本家如何了。”洛清河道,“秋白那边的查档应当快了,至多拖到我们回京,她便能将那东西拿过来,届时如何处理看你。”
“不急。”温明裳缓缓吐出一口气,“等栖谣带人回来再做打算,既然动了手……我便没打算给他们再翻身的机会。只不过原本难断的是康乐伯的爵,可如今若是所证的皆能对上……那就不是爵的问题了。”
那就是诛九族的罪。
纵然咸诚帝有心宽待来求一个仁慈的名声,他也一定给姚氏一个交代,要给死在这场无妄之灾里的丹州百姓一个交代。
洛清河摸了摸她的脸没说话。
这里头余下的唯一一个问题,是温诗尔。罪责一旦下来,她如今被迎入柳家,虽无实却有名,保下来对温明裳而言不算难事,谁都想卖这个天子近臣一个人情,但真正叫人忧虑的仍旧是木石。
她并不担心柳文昌会对温诗尔下手,毕竟对方身边还跟着个高忱月,她担心的是温诗尔究竟还剩下多久。
“阿然?”约莫是久未听见她答话,温明裳出声唤了句。
“嗯?”洛清河回过神,她看着温明裳,轻眨了两下眼还是问了,“担心你娘吗?”
温明裳愣了一下,她下意识咬了下唇角,最后闷闷地点了下头。
“她不愿说,我也不知她究竟想做什么。”温明裳深吸一口气,“柳文昌此举或许连带着想要我的命,那么她身上的木石又该作何解,我不知。”
如果她死了,那么温诗尔作为牵制她的棋子就不会有分毫的作用,失了作用的棋子那便是弃子,注定没有好下场。但如今柳家的这个希望落了空,柳文昌就一定会重新审视温诗尔的作用。
可笑如今不论是老太爷和柳文钊都已不能框束他,他却仍旧被所谓家世推搡向前犯下大错。
窗前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振翅声,不是海东青,那家伙落下时总喜欢弄出大的动静,不把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誓不罢休。
温明裳坐起身去推开窗帷,瞧见了翎羽湿漉漉的信鸽。
“宫中的信?”洛清河把手搭在膝上问。
“……不是。”温明裳拆了信笺草草看过,回头道,“是潘彦卓写的。”
“他?”洛清河眉梢微挑,“这回又想做什么交易?”
“没有。”温明裳皱起眉,将那张信笺摊开到她面前,好笑道,“与其说是交易,不过是一个人情。”
洛清河垂眸扫了眼,那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1]】
“他的消息很灵通。”温明裳蜷起指尖抵在唇上,眸光被窗前清辉映得雪亮,“柳文昌想从他手里捉住一线生机,但他没有值得交换的利益。权势恫吓不了这个人,名利也不行,柳家早就失去了跟他做交易的资格。”
所以不如现在卖了他们换一个人情,也算是是对温诗尔一事的弥补。
“没人能给四脚蛇套上绳索,他们养不熟。”洛清河想起捉住的那些俄苏里,嗤笑道,“他上回说想要一家人的命,若真的想要报仇,我们首当其冲,可他没有。栖谣查到过些关于他的消息,买韩荆当日命的人也是他,在那之前……他算是韩荆的半个门客。”
“韩荆被推下去,才轮得到他替代那个位子做些脏活,这是故意的。”温明裳想了想道,“但瘟疫未必,他的手没有那么长,靠陛下也不行。”
咸诚帝如若早知柳氏欺瞒了这种事,早就对他们下手了,等不到今日。
“他未必知道柳家靠的是这个,但能猜到把人逼到绝境必定会反咬一口。”洛清河抖开外衫给她披上,“事后想来,挑姚家半点不意外。”
这是五大家起势最晚的一家,虽坐拥天下银庄,但他们的根基全然仰赖天子,还未来得及铺陈开自己的势力,财深而权浅。崔家有崔德良,苏家有苏恪,洛氏只要铁骑在一日便是庞然大物……如今柳氏衰颓,能动的自然就只有他们。
说到底也的确是无妄之灾。
“再退一步,假使姚氏真因此遭灭顶之灾,那就余除了一样新的东西。”温明裳话音轻轻,但说的每个字在外人看来皆是刺,“钱庄。”
“东南的商路是一条线,姚氏若毁了,他们的钱庄也是一条。”洛清河压低了声音,“而陛下不会让这两样东西落到旁人手里,只能是他手底下信得过的人。许多人都在猜这东西给谁,会不会是几位皇嗣。”
她们的视线短暂相交,了然般地笑出声。
不会。
咸诚帝不信任自己的任何一个子嗣。
所以东南只可能在两个人身上选,一个是温明裳,一个是潘彦卓。但咸诚帝并不想这二人争个短长,也不想让两相权衡的局面被打破,那就只有一条新的路。
这条路和柳家的所想不谋而合。
柳文昌自诩是为了家族孤注一掷,但他不会想到自己在更早之前就成为了旁人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潘彦卓的这封信是个暗示,明悟几分,猜得几分全看看信的人自己。
“不论是钱庄还是东南商路,都是肥得流油的好差,那是大梁半壁库银。”洛清河侧眸,凑近玩笑道,“这可比雁翎的军费还要多。”
温明裳也笑了声,反问道:“旁人要银子是为了花前月下博美人一笑,我要来做什么?”她伸手去碰洛清河的眉骨,指尖顺着眉心下滑,轻擦过高挺的鼻梁,细致地描摹过每一寸骨相。
她不爱财,那些是身外物,若能换得天下少几分纷争,她甘心双手奉上。可就一样东西,她谁也不想给。
一场时疫叫人见过了太多悲欢离合,州府衙门也拦不住后街的哭嚎,只要走出去便不难看见匆匆行路的官差,每个人脸上皆是麻木与疲惫。
洛清河敛着眸子,面上擦过的指尖弄得她有些痒,但她没躲。天边一轮弯月,在某一刻好似无边神佛,静默注视这凡世间的芸芸众生。
“今日长卿来过。”洛清河轻声道,“她要去泉通。”
温明裳没有太多意外,她其实见了好几回慕长卿在后街徘徊。她想远离争斗,可到底并非冷心冷情之辈,市井纨绔的皮囊下,藏着的是一颗悲悯众生的菩提心。
原本的燃眉之急就此纾解,余下的只是时间。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笑说:“谈完了这些,时辰尚早,不说些旁的吗?”
尾音里是许久未见的狡黠。
外人眼中这是叫人心惊肉跳的捉摸不定,可关起门来这是藏在隐秘里的撩拨。
洛清河闷声笑,反道:“木石的效用才消下去,我才不敢折腾你……”话音还未落,微凉的手已经贴在了她腰侧。
“木石发作的时候,梦中也是什么都瞧不见的。”温明裳贴在她唇边,哑声道,“我在梦中的确看见了阿娘,但我抓不住她……唤再多次也无用。”
从前靠这些能忍过去,但如今的梦里不只有那一个人。她看不见,但能听见耳边一声声的呼唤。
症结散了,有些东西却没有消弭。
洛清河定定地看了她一阵,垂眼小心翼翼地去咬她的唇角。可这样不够,温明裳直起腰,居高临下地把她往窗边推。
屋外只有鱼跃拍浪的水声,月光笼罩在她们头顶,点点清辉落在人身上成了无形的纱尘。
软被和寝衣被揉在了一处,乱得不成样子。也是,这种时候哪儿都是乱糟糟的。
温明裳半张脸埋在她颈窝里,她说不出话,指尖扣在窗前还打着颤。生得太白净也有个坏处,任何艳色到了面上都显得格外显眼,绯红色上浮便难消下去。
洛清河抱着她,一只手抚过她的下颌,垂首去吻她。外边荷塘的鱼儿太吵了,连人声都被盖得模糊不清。
月光落入眼底,把泪花都照得一览无余。
温明裳坐在她腿上,嘴唇嗡动,却没能说出声。
洛清河动作一顿,伸手去拨开她额前濡湿的发,轻声应。
“在呢。”
作者有话说:
[1]袁枚的《所见》。
该不该说我每次写结尾这个都胆战心惊()
感谢在2022-08-28 19:29:19~2022-08-31 19:2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