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山川月【完结】>第104章 写月

  黎辕给温明裳安排的是紧靠着洛清河那间院子边上的一方独院, 侯府的布局相差不大,这样格出来的院子原本由各自的主子独居安置,可而今洛家人也就剩了两个, 府中的许多院子便就此空置了下来。

  有些被改做了堆放杂物和兵甲的仓库,还有些离得近的倒是还经常打理, 用来待客。可惜这一年到头的, 靖安府门前上门拜访的也是寥寥无几,即便有也是为公, 断不可能在府中过夜。

  说来这么些年,温明裳算是独一个被带进来的外人。

  老管家眼毒, 瞧出她跟自家小姐那点暧昧不明的牵连, 却也没多问,只做好自己应做之事。他伺候了侯府几代人, 自然明白什么是好, 长安不是个能藏住事的地方, 他对温明裳这个人自然也是有所耳闻。

  若要问洛清河带她回来这事上他是个什么态度,那大概也不过就是挺好二字。

  终归也不是第一个。

  舟车劳顿, 屋里自然也给备好了热水供以梳洗。温明裳换了件衣衫, 从里屋走出来的时候瞧见下人点了熏香, 将饭食摆在了桌案上。

  “主子她出门了, 说是晚些时候回来, 叫大人用了饭后去休息片刻。”丫鬟弯身行礼, 柔声细语道。

  温明裳道了句谢。

  她的确是累得有些狠了,大病初愈,又是这么连日奔波的, 估计到时候等程秋白回来一瞧, 能冷着脸把人骂到狗血淋头。

  燃香安神, 温明裳并不知晓侯府的这些香究竟是如何调的,明明是清苦的味道,却叫人陡然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心。她在香与暖中睡得深沉,再睁眼已见暮色深深。

  小院中的醒竹叮咚轻响。

  温明裳披衣起身,推门出去时瞥了眼铜壶滴漏。

  酉时三刻。

  院外守着的下人听到响动,探头过来看了眼,见她出了门,忙上前道:“大人。”

  “你们主子回来了吗?”温明裳问了句。

  “前脚刚回,这会儿在屋里呢。”她答道,“主子说了,大人醒了若是要寻她,直接过去便好。”

  温明裳点了点头,谢绝了她要带路的意思。

  两处院子挨着,过去也不过短短一段路。屋内点着灯,房门也虚掩着,小院里也没有人候着。侯府里丫鬟和小厮不多,多时只做清扫用,近侍很多时候便是随侍的人。

  宗平还在安丰校场,明日才赶得回来,栖谣似乎也被打发去办事,而今不在府中。

  温明裳倒是没多想,房门未紧闭,估摸着也没什么,轻敲了一下门后便径直推门而入。

  “醒了?”洛清河似是刚换了身衣袍,闲暇时出行,自然不必武服箭袖的打扮,她难得换了身宽袍,但出于将门出身的习惯,里衣的袖口仍是半束着的。

  温明裳刚想开口,目光却阒然间定在了她左手的小臂上。

  那只手的袖口尚未束起,宽袖顺着手臂滑落至手肘,露出一道狰狞的伤疤。

  陈年旧伤,而今仍叫人觉得触目惊心,自不必说当日该是何等凶险。温明裳眼睫轻颤了下,下意识收敛了目光。

  她当然知道当将军的身上不可能不带点伤疤,洛清河看着温良,但她也是能披甲提刀的将军。许多人只记得她成名的那一战打的是城防守备,却忘了当年雁翎统帅尚是洛清影的时候,领前锋的就是洛清河。

  更不论那年的雁翎血战。

  一将功成万骨枯。她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雁翎统帅。

  洛清河看着眼前突然止声的人,缓缓将袖口束了起来,疤痕被藏在了衣料下,就好像她们早已惯于独自忍受所有的苦痛。

  “没休息好吗?”她故意岔开了话头,走到她跟前低下头,“还是身子有何处不适?”

  温明裳摇摇头,心知她这是故意如此,只得顺着道:“没有。过午听人说你出了门,是有何事吗?”

  “去老校场看了眼阿呈。”洛清河吹了灯烛,带着她往外走,“叫那小子帮忙办些事,加上禁军交接的杂务,耽搁了不少时间。”

  禁军如今转了两回手又回到了她手里,京中不晓得多少人盯着这几万人,都在心里揣摩这队军士最终会落到何人手里。雁翎可以不涉朝政,禁军的统领可不行。

  但洛家不论是洛清河还是世子洛清泽都对此闭口不言。

  的确是让人头疼的烫手山芋。

  温明裳心下盘算着,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忽然撞上了洛清河的背。她吓了一跳,抬头刚想说话便被点了一下额头。

  “邀你出门,可没叫你胡思乱想。”洛清河含笑道,她没束发冠,长发用发带简单地挽着,只余下襟口一贯垂着的一缕小辫,看上去更像个文人书客,“有些东西自有去处,多思伤神。既给了休憩的时间,那便不必去管。”

  温明裳失笑,点头道:“好,那今夜便交由清河你带路了。”

  兰禹节素来是排场盛大,玄武大街上挤满了人,坊市的灯彻夜不灭,好像要将整个夜空一并映得亮堂,连天上星月都要逊色三分。

  往宫门的方向垒起了座漂亮的鳌山,站在高楼下能瞧见上头应时而燃的焰火,抬眸便是火树银花。

  帝王都,天子脚下,繁盛如斯。

  洛清河自己也有数年没在兰禹节时走上过长安的街头,她拉着温明裳的手,穿过长街小巷,绕到了护龙河的另一端。

  她们夜里没用饭,便跟着百姓的人潮往下走,沿街有叫卖的小商贩,从金银卷到栗子糕,多是买了些合温明裳口味的。

  途中还撞见了个熟人。

  柳卫身边跟着个不晓得是哪一家的小姐,他在人群中瞥见温明裳,皱起眉似是欲言又止,但瞬息间瞥见温明裳身旁还跟着的洛清河登时就哑了火,悻悻地转身离去。

  温明裳并不知道他是何时调回京中的,也没那个兴致打听,横竖过几日说不准还是个鱼死网破的局,现下见了也同陌路人没什么两样。

  护龙河的这一端视野不佳,许多人瞧不见鳌山的三千明灯,兴致缺缺地往回走,街市上往来稀松,连带着商贩也跟着往那头挤。

  “小哥。”洛清河叫住了其中一个,拿了些碎银子过去,“劳烦帮我拿个。”

  温明裳闻声回头,以为她还要买些什么糕点吃食,连忙道:“侯……府上有钱也不必这样花,若是……”

  话未说完,洛清河侧过身含笑睨着她,随着她的动作,原本被遮住的小摊才终于露出了原本的模样。

  这是个卖各式面具的摊子,多少小兽的图样,别致可爱。

  “小狐狸?嗯?”洛清河手里捏着的正是适才叫那小哥拿来的,是个狐狸面具,赤红的色泽铺陈其上,栩栩如生。

  这声狐狸叫的是谁自然是不必说,温明裳瞪了她一眼,道:“狐狸总好过平日里的铁面具,同黑乌鸦似的。”

  小贩早在说话间随着人潮而去,再过一刻鳌山上焰火盛放,多数都跑去看热闹去了,生意人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做买卖的机会。

  人声鼎沸到往来寥寥其实只需片刻。

  温明裳站在河边眺望了须臾,突然认出来这是什么地方。

  “往南街走便是长安烟柳巷。”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为何走到了这处地方?”

  她们少时的匆匆一面便在那附近,但这种地方委实没有什么故地重游的必要。

  洛清河拎着面具,低柔地问她:“想看焰火吗?有个无人之处……恰好,今夜将近,有些话你不是想说吗?”

  “我想说,你难道便不想听吗?”这才是今夜的正事,温明裳没来由地觉得紧张,却还是佯装镇定道,“走吧,安静些也好。”

  洛清河没点破她的这层伪装,她指节微动,交握的指尖扣入指缝,掌心相贴。她总说长安非吾乡,可却未曾否认自己的确在此渡过相当长的一段年岁,往岁灯火璀璨,无所忧时也曾是快意潇然的少年人。

  温明裳跟着她穿行在长街巷陌,有那么一瞬似乎触摸到了这种恍若隔世的情愫,她无声地收紧了五指,像是安抚一般紧拽不放。

  冬时已至,护龙河岸草木枯败。

  “若是花朝来,会好看些。”洛清河停下脚步远眺着鳌山的灯火,掌骨微松,轻声道,“这地方十年如一日的无人,可惜眼下也只有鳌山的火树银花可看。”

  “本不是为了尚景。”温明裳顺着她的意松开手,她没在往前,隔着几步的距离同洛清河对望,“在我开口之前……清河,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这三月有余,你让我再想想,那你自己呢?”温明裳唇角微抿,像是想透过眼前人的眸子将人看穿,“为何你会觉得……这是一种牵累?”

  洛清河容色怔然,她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掌心,道:“因为我也怕啊……你今日不是瞧见了吗?那便是那时的伤,若不是秋白圣手,恐怕我今日便再拿不了弓了。”

  这是血淋淋的现实,避不过去。

  温明裳轻轻颔首,她没说旁的,只是道:“我随着柳文昌回来之前,山长同我下了一局棋。”

  “他问我为何执拗着想要回京,那时我没告诉他具体的因由。他曾说我心有疑窦,不轻信他人,这话其实说得不错,有些话我没告诉过任何人,它只在我心中。”

  洛清河静静地看着她。

  “清河。”温明裳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句缓慢道,“我所求为何,我今日告诉你,这便是答案。”

  隐隐能听见身后长街的喧嚣,但温明裳的话很平静,静到让人可以忽略这些人世间的喧嚷。

  她在这一霎好似天阶谪仙,令人见之忘俗,可开口字句却又皆是红尘兴衰,人间风雨。

  “我要让山河清,四海定,寒士不必怀才无门,百姓不必苦求公理不得,这世间女子,皆不必依傍旁人而活。”温明裳微仰头,眼眸似乎也被这漫天的灯火映亮,但真正的光亮从来不借他人之手,火光早已存于她心间,将成燎原之势。

  洛清河眸底浮光泠泠,她站在街市的璀璨之下,足下的影子勾勒出细长的阴影。

  “明堂无结党奸佞,州郡无冻死饿殍。”温明裳上前两步,慢慢抬起手去轻轻碰了下洛清河的脸颊,“边关无战火,忠良勿心寒。”

  “我知此非一世之功,但总要有人来开这个头。清河……我能做到。”

  这样狂妄的言语,若是放到朝堂之上,恐怕会被无数心有他念者指着脸骂意欲扰乱朝纲。可温明裳没问那句信或不信,因为她知道洛清河一定会信,一定会点头。

  洛清河轻叹了口气,她当然知道温明裳此刻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她心中结,不过是因着为将者之生死早有定论,惨剧在前,她委实不愿将所慕之人拖入这样的宿命,得到后再失去,这太痛了。

  她把选择的权利尽数交到了温明裳手中,而今日这番话,就是对方给她的回答。

  一世之力,为千秋之功开先河,要面对的必然是另一场不逊于边境厮杀之酷烈的江山风雨。

  她们早就走在同样的道路上。生死早已置身事外,所求的不过本心而已。这颗心忠的从来不是一家之姓,不是巍巍皇权,而恰是这身后的烟火璀璨,三千灯明,是这天底下的每一个可称之为人的苍生黎民。

  这番话将束缚住的爱|欲的锁链撕了个粉碎。

  温明裳的手慢慢放下,她安静地凝视着洛清河的眉眼,背后倚靠着玄武大街的人声鼎沸与泼洒于巷口的半瓢月光,“我不会后悔。清河,山长同我讲,若我想要保你全身而退,那我必须成为雁翎新的铠甲,可我贪心却又小心,我所求不仅是如此。”

  羽林的锋刃握在君主手中,雁翎的刀锋握在天下人的手里,这支铁骑为万民而战,至死方休,无人能独占。所以她要的从来不是雁翎铁骑,她要的只是洛清河。

  “消失在风雪里的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她的声音沾染上了沙哑,像是又想起今日匆忙撞见的那一眼的伤疤,“我要帮你解开洛家人身上的镣铐,你们永远该是长空最自由的鹰。”

  洛清河指节微屈,适才在坊市上买的狐狸面具便落入掌中,她抬起手,将面具扣在了温明裳的脸上。

  耳扣冰凉,叫人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温明裳愣了一瞬,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到洛清河低声念了句。

  “小狐狸。”

  温热的气息在眨眼间覆上唇齿,这一次没有冰凉的河水,只有身后长街骤然升起的满天焰火与宛若不夜的满城烟华。河岸两侧的草木枝条在洛清河头顶,把泼洒在她身上的光撕扯开零碎的阴影,温明裳被她捧着脸,唇瓣被轻柔又细碎地吮吻过,她沉溺于这样的柔情里,不自觉地目眩神迷。

  洛清河却在下一瞬退开了方寸,两个人气息起伏,对视间目光流转,像是盛满了醉人的琥珀酒。

  指尖划过耳后,咔嗒一声轻响,狐狸面具应声坠落。

  不待人缓上片刻,温明裳下颌被轻轻剐蹭过,叫她喉头不由自主地发紧,她下意识仰起头,指尖紧紧揪住了洛清河的衣襟。

  洛清河捧着她的脸偏头吻了上去,她的动作依旧温柔,就连叩开唇齿的触碰都十足的小心翼翼,这样的珍重让人恍惚间满心皆是被疼惜着的欢喜。

  温明裳受不住这样细密的亲吻,她在迷蒙中好似知晓下一步该是何样的触碰,却又在真正轻触时止不住地战栗发软,这样的占有没有分毫的爪牙,就像是和缓的水流,在悄然无息里将人淹没,叫人甘愿沉溺深陷。

  玄武大街看客看着鳌山上的三千明灯高飞于空,像是化作了夜空的明月星辰。

  洛清河低垂着眼,终于放开了她。她的眸子黑沉,像是长空寂夜,但这双眼里盛着清澈如水的月光,并不会叫人觉得可怖。她的声音因为适才的亲吻而有些哑,却又像是带着勾人的意味。

  “我同你一样。”她张开手将人拥入怀中,手盖在她后心,声音就贴在温明裳耳侧,“阿颜,我余下的东西不多,我想要的也不多。我可以永远注视着燕州的旷野,但我不要那片地方。”

  温明裳从怔然间回过神,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后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洛清河退开半步,抬手向她温柔做了个礼。

  “我愿以山海清平为聘,许此盛世不倾,家国永固,问卿可愿应此白首之约。”

  温明裳闻言失笑,她柔和着眼眉,抬手回以一礼,轻声道。

  “愿以河清海晏为依,许此鸳盟缔结,生死同心。”

  作者有话说:

  有一说一吻戏好难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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