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辕给温明裳安排的是紧靠着洛清河那间院子边上的一方独院, 侯府的布局相差不大,这样格出来的院子原本由各自的主子独居安置,可而今洛家人也就剩了两个, 府中的许多院子便就此空置了下来。
有些被改做了堆放杂物和兵甲的仓库,还有些离得近的倒是还经常打理, 用来待客。可惜这一年到头的, 靖安府门前上门拜访的也是寥寥无几,即便有也是为公, 断不可能在府中过夜。
说来这么些年,温明裳算是独一个被带进来的外人。
老管家眼毒, 瞧出她跟自家小姐那点暧昧不明的牵连, 却也没多问,只做好自己应做之事。他伺候了侯府几代人, 自然明白什么是好, 长安不是个能藏住事的地方, 他对温明裳这个人自然也是有所耳闻。
若要问洛清河带她回来这事上他是个什么态度,那大概也不过就是挺好二字。
终归也不是第一个。
舟车劳顿, 屋里自然也给备好了热水供以梳洗。温明裳换了件衣衫, 从里屋走出来的时候瞧见下人点了熏香, 将饭食摆在了桌案上。
“主子她出门了, 说是晚些时候回来, 叫大人用了饭后去休息片刻。”丫鬟弯身行礼, 柔声细语道。
温明裳道了句谢。
她的确是累得有些狠了,大病初愈,又是这么连日奔波的, 估计到时候等程秋白回来一瞧, 能冷着脸把人骂到狗血淋头。
燃香安神, 温明裳并不知晓侯府的这些香究竟是如何调的,明明是清苦的味道,却叫人陡然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心。她在香与暖中睡得深沉,再睁眼已见暮色深深。
小院中的醒竹叮咚轻响。
温明裳披衣起身,推门出去时瞥了眼铜壶滴漏。
酉时三刻。
院外守着的下人听到响动,探头过来看了眼,见她出了门,忙上前道:“大人。”
“你们主子回来了吗?”温明裳问了句。
“前脚刚回,这会儿在屋里呢。”她答道,“主子说了,大人醒了若是要寻她,直接过去便好。”
温明裳点了点头,谢绝了她要带路的意思。
两处院子挨着,过去也不过短短一段路。屋内点着灯,房门也虚掩着,小院里也没有人候着。侯府里丫鬟和小厮不多,多时只做清扫用,近侍很多时候便是随侍的人。
宗平还在安丰校场,明日才赶得回来,栖谣似乎也被打发去办事,而今不在府中。
温明裳倒是没多想,房门未紧闭,估摸着也没什么,轻敲了一下门后便径直推门而入。
“醒了?”洛清河似是刚换了身衣袍,闲暇时出行,自然不必武服箭袖的打扮,她难得换了身宽袍,但出于将门出身的习惯,里衣的袖口仍是半束着的。
温明裳刚想开口,目光却阒然间定在了她左手的小臂上。
那只手的袖口尚未束起,宽袖顺着手臂滑落至手肘,露出一道狰狞的伤疤。
陈年旧伤,而今仍叫人觉得触目惊心,自不必说当日该是何等凶险。温明裳眼睫轻颤了下,下意识收敛了目光。
她当然知道当将军的身上不可能不带点伤疤,洛清河看着温良,但她也是能披甲提刀的将军。许多人只记得她成名的那一战打的是城防守备,却忘了当年雁翎统帅尚是洛清影的时候,领前锋的就是洛清河。
更不论那年的雁翎血战。
一将功成万骨枯。她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雁翎统帅。
洛清河看着眼前突然止声的人,缓缓将袖口束了起来,疤痕被藏在了衣料下,就好像她们早已惯于独自忍受所有的苦痛。
“没休息好吗?”她故意岔开了话头,走到她跟前低下头,“还是身子有何处不适?”
温明裳摇摇头,心知她这是故意如此,只得顺着道:“没有。过午听人说你出了门,是有何事吗?”
“去老校场看了眼阿呈。”洛清河吹了灯烛,带着她往外走,“叫那小子帮忙办些事,加上禁军交接的杂务,耽搁了不少时间。”
禁军如今转了两回手又回到了她手里,京中不晓得多少人盯着这几万人,都在心里揣摩这队军士最终会落到何人手里。雁翎可以不涉朝政,禁军的统领可不行。
但洛家不论是洛清河还是世子洛清泽都对此闭口不言。
的确是让人头疼的烫手山芋。
温明裳心下盘算着,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忽然撞上了洛清河的背。她吓了一跳,抬头刚想说话便被点了一下额头。
“邀你出门,可没叫你胡思乱想。”洛清河含笑道,她没束发冠,长发用发带简单地挽着,只余下襟口一贯垂着的一缕小辫,看上去更像个文人书客,“有些东西自有去处,多思伤神。既给了休憩的时间,那便不必去管。”
温明裳失笑,点头道:“好,那今夜便交由清河你带路了。”
兰禹节素来是排场盛大,玄武大街上挤满了人,坊市的灯彻夜不灭,好像要将整个夜空一并映得亮堂,连天上星月都要逊色三分。
往宫门的方向垒起了座漂亮的鳌山,站在高楼下能瞧见上头应时而燃的焰火,抬眸便是火树银花。
帝王都,天子脚下,繁盛如斯。
洛清河自己也有数年没在兰禹节时走上过长安的街头,她拉着温明裳的手,穿过长街小巷,绕到了护龙河的另一端。
她们夜里没用饭,便跟着百姓的人潮往下走,沿街有叫卖的小商贩,从金银卷到栗子糕,多是买了些合温明裳口味的。
途中还撞见了个熟人。
柳卫身边跟着个不晓得是哪一家的小姐,他在人群中瞥见温明裳,皱起眉似是欲言又止,但瞬息间瞥见温明裳身旁还跟着的洛清河登时就哑了火,悻悻地转身离去。
温明裳并不知道他是何时调回京中的,也没那个兴致打听,横竖过几日说不准还是个鱼死网破的局,现下见了也同陌路人没什么两样。
护龙河的这一端视野不佳,许多人瞧不见鳌山的三千明灯,兴致缺缺地往回走,街市上往来稀松,连带着商贩也跟着往那头挤。
“小哥。”洛清河叫住了其中一个,拿了些碎银子过去,“劳烦帮我拿个。”
温明裳闻声回头,以为她还要买些什么糕点吃食,连忙道:“侯……府上有钱也不必这样花,若是……”
话未说完,洛清河侧过身含笑睨着她,随着她的动作,原本被遮住的小摊才终于露出了原本的模样。
这是个卖各式面具的摊子,多少小兽的图样,别致可爱。
“小狐狸?嗯?”洛清河手里捏着的正是适才叫那小哥拿来的,是个狐狸面具,赤红的色泽铺陈其上,栩栩如生。
这声狐狸叫的是谁自然是不必说,温明裳瞪了她一眼,道:“狐狸总好过平日里的铁面具,同黑乌鸦似的。”
小贩早在说话间随着人潮而去,再过一刻鳌山上焰火盛放,多数都跑去看热闹去了,生意人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做买卖的机会。
人声鼎沸到往来寥寥其实只需片刻。
温明裳站在河边眺望了须臾,突然认出来这是什么地方。
“往南街走便是长安烟柳巷。”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为何走到了这处地方?”
她们少时的匆匆一面便在那附近,但这种地方委实没有什么故地重游的必要。
洛清河拎着面具,低柔地问她:“想看焰火吗?有个无人之处……恰好,今夜将近,有些话你不是想说吗?”
“我想说,你难道便不想听吗?”这才是今夜的正事,温明裳没来由地觉得紧张,却还是佯装镇定道,“走吧,安静些也好。”
洛清河没点破她的这层伪装,她指节微动,交握的指尖扣入指缝,掌心相贴。她总说长安非吾乡,可却未曾否认自己的确在此渡过相当长的一段年岁,往岁灯火璀璨,无所忧时也曾是快意潇然的少年人。
温明裳跟着她穿行在长街巷陌,有那么一瞬似乎触摸到了这种恍若隔世的情愫,她无声地收紧了五指,像是安抚一般紧拽不放。
冬时已至,护龙河岸草木枯败。
“若是花朝来,会好看些。”洛清河停下脚步远眺着鳌山的灯火,掌骨微松,轻声道,“这地方十年如一日的无人,可惜眼下也只有鳌山的火树银花可看。”
“本不是为了尚景。”温明裳顺着她的意松开手,她没在往前,隔着几步的距离同洛清河对望,“在我开口之前……清河,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这三月有余,你让我再想想,那你自己呢?”温明裳唇角微抿,像是想透过眼前人的眸子将人看穿,“为何你会觉得……这是一种牵累?”
洛清河容色怔然,她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掌心,道:“因为我也怕啊……你今日不是瞧见了吗?那便是那时的伤,若不是秋白圣手,恐怕我今日便再拿不了弓了。”
这是血淋淋的现实,避不过去。
温明裳轻轻颔首,她没说旁的,只是道:“我随着柳文昌回来之前,山长同我下了一局棋。”
“他问我为何执拗着想要回京,那时我没告诉他具体的因由。他曾说我心有疑窦,不轻信他人,这话其实说得不错,有些话我没告诉过任何人,它只在我心中。”
洛清河静静地看着她。
“清河。”温明裳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句缓慢道,“我所求为何,我今日告诉你,这便是答案。”
隐隐能听见身后长街的喧嚣,但温明裳的话很平静,静到让人可以忽略这些人世间的喧嚷。
她在这一霎好似天阶谪仙,令人见之忘俗,可开口字句却又皆是红尘兴衰,人间风雨。
“我要让山河清,四海定,寒士不必怀才无门,百姓不必苦求公理不得,这世间女子,皆不必依傍旁人而活。”温明裳微仰头,眼眸似乎也被这漫天的灯火映亮,但真正的光亮从来不借他人之手,火光早已存于她心间,将成燎原之势。
洛清河眸底浮光泠泠,她站在街市的璀璨之下,足下的影子勾勒出细长的阴影。
“明堂无结党奸佞,州郡无冻死饿殍。”温明裳上前两步,慢慢抬起手去轻轻碰了下洛清河的脸颊,“边关无战火,忠良勿心寒。”
“我知此非一世之功,但总要有人来开这个头。清河……我能做到。”
这样狂妄的言语,若是放到朝堂之上,恐怕会被无数心有他念者指着脸骂意欲扰乱朝纲。可温明裳没问那句信或不信,因为她知道洛清河一定会信,一定会点头。
洛清河轻叹了口气,她当然知道温明裳此刻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她心中结,不过是因着为将者之生死早有定论,惨剧在前,她委实不愿将所慕之人拖入这样的宿命,得到后再失去,这太痛了。
她把选择的权利尽数交到了温明裳手中,而今日这番话,就是对方给她的回答。
一世之力,为千秋之功开先河,要面对的必然是另一场不逊于边境厮杀之酷烈的江山风雨。
她们早就走在同样的道路上。生死早已置身事外,所求的不过本心而已。这颗心忠的从来不是一家之姓,不是巍巍皇权,而恰是这身后的烟火璀璨,三千灯明,是这天底下的每一个可称之为人的苍生黎民。
这番话将束缚住的爱|欲的锁链撕了个粉碎。
温明裳的手慢慢放下,她安静地凝视着洛清河的眉眼,背后倚靠着玄武大街的人声鼎沸与泼洒于巷口的半瓢月光,“我不会后悔。清河,山长同我讲,若我想要保你全身而退,那我必须成为雁翎新的铠甲,可我贪心却又小心,我所求不仅是如此。”
羽林的锋刃握在君主手中,雁翎的刀锋握在天下人的手里,这支铁骑为万民而战,至死方休,无人能独占。所以她要的从来不是雁翎铁骑,她要的只是洛清河。
“消失在风雪里的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她的声音沾染上了沙哑,像是又想起今日匆忙撞见的那一眼的伤疤,“我要帮你解开洛家人身上的镣铐,你们永远该是长空最自由的鹰。”
洛清河指节微屈,适才在坊市上买的狐狸面具便落入掌中,她抬起手,将面具扣在了温明裳的脸上。
耳扣冰凉,叫人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温明裳愣了一瞬,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到洛清河低声念了句。
“小狐狸。”
温热的气息在眨眼间覆上唇齿,这一次没有冰凉的河水,只有身后长街骤然升起的满天焰火与宛若不夜的满城烟华。河岸两侧的草木枝条在洛清河头顶,把泼洒在她身上的光撕扯开零碎的阴影,温明裳被她捧着脸,唇瓣被轻柔又细碎地吮吻过,她沉溺于这样的柔情里,不自觉地目眩神迷。
洛清河却在下一瞬退开了方寸,两个人气息起伏,对视间目光流转,像是盛满了醉人的琥珀酒。
指尖划过耳后,咔嗒一声轻响,狐狸面具应声坠落。
不待人缓上片刻,温明裳下颌被轻轻剐蹭过,叫她喉头不由自主地发紧,她下意识仰起头,指尖紧紧揪住了洛清河的衣襟。
洛清河捧着她的脸偏头吻了上去,她的动作依旧温柔,就连叩开唇齿的触碰都十足的小心翼翼,这样的珍重让人恍惚间满心皆是被疼惜着的欢喜。
温明裳受不住这样细密的亲吻,她在迷蒙中好似知晓下一步该是何样的触碰,却又在真正轻触时止不住地战栗发软,这样的占有没有分毫的爪牙,就像是和缓的水流,在悄然无息里将人淹没,叫人甘愿沉溺深陷。
玄武大街看客看着鳌山上的三千明灯高飞于空,像是化作了夜空的明月星辰。
洛清河低垂着眼,终于放开了她。她的眸子黑沉,像是长空寂夜,但这双眼里盛着清澈如水的月光,并不会叫人觉得可怖。她的声音因为适才的亲吻而有些哑,却又像是带着勾人的意味。
“我同你一样。”她张开手将人拥入怀中,手盖在她后心,声音就贴在温明裳耳侧,“阿颜,我余下的东西不多,我想要的也不多。我可以永远注视着燕州的旷野,但我不要那片地方。”
温明裳从怔然间回过神,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后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洛清河退开半步,抬手向她温柔做了个礼。
“我愿以山海清平为聘,许此盛世不倾,家国永固,问卿可愿应此白首之约。”
温明裳闻言失笑,她柔和着眼眉,抬手回以一礼,轻声道。
“愿以河清海晏为依,许此鸳盟缔结,生死同心。”
作者有话说:
有一说一吻戏好难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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