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还有官吏的议事声, 起起伏伏的,好似下一刻便会有人捧着一卷卷的文书从里头出来。
温明裳只觉得自己被割裂成了两半,理智告诉自己一切如常便好, 在京城中不允许分毫的懈怠放纵,但另一厢却觉得心口发烫, 她不敢去看洛清河的眼睛, 只能抬手匆匆扯过了对方掌心里捧着的那片红叶攥在手里。
明明济州一别距今不比出京时更长,但想念这个词直至今日才被真正品出滋味。
洛清河落后半步跟着她, 随着迈步入内,唇边的笑意也淡下去。
堂内本在议事, 听见动静一众人齐刷刷地回头, 瞧见来人后皆是一惊。
“诸位大人勿忧。”温明裳在他们开口前温和拱手道,“下官此行不是来拿人的, 是为这一年间的非议来向诸位赔罪的。”
言罢, 她深深一拜, 诚恳致歉道。
“大理寺查案费时,委屈诸位了。”
洛清河站在门边旁观, 她手还搭在新亭上, 抬眸敏锐地注意到好些个一开始欲言又止的官吏在这话后长叹, 眼眶微红。
有一点说得不错, 这历朝的兵部中骨头软的终归还是少数, 即便是太宰年间的老大人退下后出了韩荆之流, 这里头站着的多还是愿为国建功者。
火铳之事一出,半年里即便自己心里知道图纸绝无可能外传,可猜疑声不断, 又空口无凭, 任谁也没法多做辩驳。
此番温明裳特地来走这一趟, 才算是真正安了这帮兵部臣子的心。
相较之下,洛清河倒是话少了些,她将早已写好的驻防调配文书放到了几上,只说今冬应已无碍,只字未提旁的事,也透出个不追究兵部失察的意思在。
但终归是官场上站得久了的,回过味来的还是忍不住往洛清河这边瞥。
“温大人写的案宗我雁翎看过了。”洛清河心中暗笑,索性接了话,“各位大人为边境将士调配粮草辎重,可谓劳苦功高。雁翎没有因噎废食的道理,其后的调配几何,仍旧依凭诸位决断,绝无怨言。”
静听着的兵部尚书这才开口拜谢,还不忘抹了把自己的脸,道:“我等失察在先,致使前线将士遭难,将军如今不多怪罪,该言谢的……是我等才是。”
“谢我不必,大梁律法赏罚分明,你们该谢过温大人才是。”洛清河挪开目光看了眼温明裳,将话头重新引回她身上。
“职责所系,亦不必言谢,只望诸位大人今后引以为戒,对自个儿手上流出去的物什更加上心些便是国之幸。”温明裳微微颔首,唇边也挂了些许笑,“过几日,陛下会于朝会上定夺此案,大人们自可放心了。”
堂内站着的众人又是一阵拜谢,最后不知是谁提了句温大人与洛将军车马劳顿,还是勿要多留,这才止住了话。
可不是车马劳顿?洛清河连甲都没来得及卸,俨然就是一幅匆匆赶回的模样。
温明裳忍着满腹的疑问没去问,只安静地与她并肩走出兵部的大门,踏雪见着她,低低地嘶鸣了声,鬃毛乱甩。
沈宁舟仍旧在外头候着,只不过这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她身侧便多站了个说话的内宦。那人见到二人出来,先是恭敬地见礼,而后尖声细气地开口。
“沈统领,那咱家便先告退了。”
“高公公慢行。”沈宁舟目不斜视,客套地回了句。
日头明晃晃地落在铠甲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晕。温明裳落后几步站在阶前,微妙地发现这两个人巧合般站到了一线。羽林银甲,铁骑玄袍,一者潇然一者沉郁,端得是截然相反的姿影。
若不是知道是巧合,还真是惹人深思。
洛清河倒是不甚在意这个,她安抚般拍拍踏雪,微侧着脸道:“内宦出宫必有宫令,沈统领可是有话要说?”
“倒不算是令。”沈宁舟一拱手,“陛下让我跟将军说,奔袭劳累,在府上休憩一日,明日再入殿相见不迟。另外……想询将军一事。”
“但说无妨。”
沈宁舟看了眼温明裳,沉吟着道:“陛下道,京城多风雨,侯府门楣森森,可避一二,就是不知将军可否点头予这几丈屋舍,让温大人歇歇脚。”
这话让眼前两人皆是一愣,沈宁舟估摸着也是觉得这一问奇怪,只得道:“陛下亦有言,若是将军觉着不妥,我那统领府也尚有空着的屋子。”
咸诚帝给三法司其余人的令是暂歇三日以待朝会,可若是按着这架势……恐怕要等不止三日了。
洛清河一手握着马缰,低笑了声道:“倒是也无不可,只是不知陛下要靖安府遮这场雨到何时?”
“这我就不知了。”沈宁舟摇头,“想来陛下自有决断。”
“好,劳烦沈统领代我回个话,便说末将记下了。”洛清河点头,“除却陛下要人,我靖安府一概不放,还请陛下放心。”
沈宁舟只觉得她这话似乎还有些旁的意思,但终归是天子之命,多问反而显得逾矩,便也只能收声道了句谢。
海东青呼啸而下,把满地铺陈的红叶扫开两道晃眼的痕迹,它在半空中转了方向,停在了槭木的枝干上。
“马车尚在宫门外。”温明裳这才放松下来,“要去唤人驾车,还是辛苦踏雪?”
“长安城中放到明面上通传的天子之令逃不过旁人的耳朵。”洛清河将手抬至她跟前,含笑道,“这道命令一下,谁都知道你得暂住在侯府了。”
言下之意是同骑也无妨。
温明裳无奈地摇摇头,想来自己与洛清河的交情既让咸诚帝想多加试探,又觉得如此深交加以利用也无不可。如此一来……倒还真是让人有些啼笑皆非。
洛清影的先例在前,也不知他是否能想到这一点上。
踏雪难得温顺,连蹶子都没尥,随着马鞭落下扬蹄朝着靖安侯府的方向奔驰而去。
雁翎轻甲没有铁甲覆面,洛清河这张脸在京城可是显眼得很,一路策马过去,不知有多少百姓要员为之侧目。
侯府门前风铎依旧随风而动,长街对面有几位家丁打扮的男子不时地朝这边张望,却又惧于府兵分列两侧而不敢近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洛清河拉着温明裳下马入府。
“还真是一点耐心都没有。”府门在身后合上,洛清河跟老管家说了句不必跟来,领着人往里走,“走到如今却也真是不冤枉。”
“那些个等在外头的,应当是柳文钊的人。”温明裳呵了口气,指尖因着策马带起的风而显得冰凉,“老太爷不会如此莽撞。”
洛清河看了她一眼,伸手过去轻轻牵了她的手攥在手心里。这种时节,将军自己的手也没暖到哪儿去,定然是比不上暖炉热茶的,但手心余下的这点热度,尽数熨帖在了温明裳冰凉的指尖。
侯府十年如一日,老松落叶,青竹耸立。冬日里见不着什么花木,唯能听见冷泉叮咚。这地方若是往来寥寥,其实会显得异常孤寂,但历代靖安侯皆没想过修缮一二,像是这样的冷清能让人不忘北地的苦寒。
她们在贵家遍布的京城里格格不入。
温明裳任由她牵着,终于问出了第一句话:“为何回来得这样早?”
“北境布防已更改,差不多也到了回京交接的时候。”洛清河道,“虽然嘴上说着可再拖些日子,但总不能真的拖到那时候。”
“清河。”温明裳闻言轻笑出声,“这番话只能去糊弄外头的人,你自己一个人先行回来,怎么可能只是因为这个。”
习武之人不畏寒,还未到深冬,侯府平常是不点火盆的,但今日约莫是特意吩咐过,屋内提前点着地龙,扎一踏进去热意盈面。
洛清河带上门,这才松开手,她后背抵在门上,含笑道:“那倒是说说,我为何提前回来?”
看来雁翎是当真稳妥,否则她哪来的心思这样逗自己?温明裳定定地看了她片刻,道:“因为……”
她上前一步,抬臂拨去肩上的素白氅衣,流苏随着动作划过柔软的衣袍。那双眸子在外的覆着层层防备在顷刻间全数卸下,只露出原本的柔软,叫人恍惚间想起清澈的湖泽。
洛清河张开手,接住了温明裳身子前倾的态势,铁甲冰凉,她没立时收紧手臂,开口道:“太冷了,让我把甲卸了先?”
温明裳没理她,把脑袋埋进她肩窝。
的确冷得很,却又莫名带着一股热意,从心口烧到四肢百骸,她呼吸微促,轻声道:“三月有余。”
说的是自济州一别后的时日。
洛清河低头将下颌抵在她耳侧,闷声笑道:“我怎么觉得这个理由反过来了呢?”
温明裳微微抬头,反问道:“不认吗?”
“小温大人算谋成竹于胸,哪敢不认啊?”洛清河笑起来,抬手轻轻摩挲她的鬓角,贴得这样近,连心跳声都无处藏匿,“明裳。”她低低唤了声,“你说得不错,那个理由是为公,为私……”
“想提早见一见你。”
温明裳深深地吸了口气,檀香木的气息盈满肺腑,叫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心神,她稍稍退开些距离,后知后觉地耳根发红。
朝堂上能言善辩的温大人如今这副模样可不多见,洛清河止不住笑意,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半哄道:“去把氅衣披上,你身子好全了吗?别瞎折腾,若是还……容我先去卸甲吧,不嫌硌得慌吗?”
她们绝口不提济州时的那个约定,大抵也是因为心中知道有些事即便深思熟虑后也还是一个答案。风雨如晦,但世间情之一字从来是不讲道理的。
只是不问不言,都觉得仓促。
轻甲没有重甲那样繁复,三两下便可褪去。温明裳在坐榻边上坐下,支着下巴看洛清河接了系带,露出内里的玄黑箭袖。她眉目压下来的时候平白生了三两分沙场的冷冽,但眉眼实在是清隽,细看之下会发现并不适合这样沉郁的色泽。
温明裳心念电转间忆起她在国子监时穿的那身衣裳,心说果真还是青袍蓝衫适合她。
待到卸完甲,炉上煮着的茶也滚沸了。洛清河在她对座落了座,给她先斟了杯热茶暖身。
“我在侯府至多待个六七日。”温明裳就着茶盏暖手,“朝会不能一拖再拖,这是想看柳家究竟如何做处。”
“康乐伯未必压得住那样多的人。”洛清河了然颔首,“谁都怕你釜底抽薪。”
软肋握在人手里不可能,怕的是对方当真要鱼死网破,柳家高傲,决不能容忍家业毁在一个鄙薄竖子手里。
“杀招皆在手中,就看谁先沉不住气。”温明裳慢慢把茶饮尽,觉着身子终于从寒气中剥离出来了,“其实休息几日也未尝不可,就是阿娘那边……”
洛清河眸光微动,指尖无意识地敲打在桌案上,她直觉温诗尔瞒了些有可能其余人尽皆不知的事,且她未必愿意让温明裳知道,但这不过是揣测,现在告诉温明裳只会徒添思虑。
“怎么了?”见她垂眸不语,温明裳问了句。
“悬而未定的事,等有了结果告诉你。”洛清河摇摇头,温诗尔既然找她,那必然其后会再找人相寻,她只需等着便是,“秋白要明日才能赶回来,到时候先带你去一趟。”
“嗯。”温明裳点点头,“事已至此,多说无用。”
洛清河皱起眉,她看了温明裳半晌,忽然伸出手去,指尖在她脸颊上轻轻滑了一下。很轻的动作,好像是触碰水镜,稍一用力就怕碎了。
温明裳只觉得面颊微痒,她动作稍顿,而后缓缓合上了眼睛在洛清河伸过来的掌心蹭了蹭。
“阿然。”她没睁眼,却能明白此刻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流露出的该是怎样的难忍与疼惜,“我还欠你一个答案。”
“你未定期限,但我如今却不是想问你三月是否足够……”
话至此不往下说,可洛清河知道这余下的半句话,是在问她还想不想听。
“今日风清日朗,入夜定是月华如水。”洛清河慢慢收回手,隔着茶水的热气氤氲笑起来,“自回来后……你逛过长安的夜市吗?”
温明裳睁眼,在脑中算了算日子,笑道:“今日是兰禹节,城中必定繁华。”
这个日子在大梁形同上元。
这是个邀约。
洛清河站起身,迈步走到她眼前蹲下来,像是在等一个回复。
温明裳定定地跟她对视,半晌后笑了起来。她低下头,两个人呼吸交缠,再进一步便可将其间方寸距离彻底消弭,但她们都没再动,“投桃报李。”
“我已经接了你的桃李,哪还有不赴约的道理呢?”
作者有话说:
下章一定(。写的我也好急x
感谢在2022-05-21 23:32:34~2022-05-22 22:48: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