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下了一场秋雨。冻雨将枯槁的黄叶摧打而下, 铺了满院。
羽林今日休沐,洛清泽手没有差事却也没闲着,一大早跑到了侯府的书房窝着。
宗平拿着食盒过来的时候正好瞧见他摆弄着书房的沙盘。这东西本是战时将军帐中用以推演战局所用, 但洛家的孩子打小是看着战例长大的,年纪尚小上不了战场, 那么这沙盘就成了对局之地。
只不过如今许久没人用过了。
“哟呵, 这才什么时辰,世子一大早上这来做什么?”宗平把食盒里的金银卷和清粥端出来, 一面布筷一面道,“黎老管家找了你半天, 我见着这边亮着灯, 想着你约莫在这,便拿了早饭过来。”
“我在想……究竟该如何利用好带去的那些铁骑。阿姐去了月余, 平日里也没个信, 羽林没了差事, 我总不能一直闲着。”洛清泽捏着枯枝,在沙盘上比划了两下, “我多少能猜到她的想法。她让铁骑分散出去, 为的是让钦州州府看不清虚实, 不战而惧, 是兵者的大忌, 但这样只是拖延时间。”
宗平看着他在沙盘上标注出地点, 点头道:“嗯,继续。”
“假使……州府会畏于这样的压力而等到大理寺拿到真正的佐证,可在兵力相差甚大的前提下, 他们也一定会挥戈破局。”洛清泽皱着眉, 喃喃道, “正面不能打的,但雁翎的兵也不可能南下,阿姐不可能考虑不到这个情况,那么剩下的可能便是……因地制宜地借以他人之手。”
“世子觉得,主子会从哪下手?”宗平抱着臂,含笑又问了句。
“向西的茨西二州直属长安,调不动的。”少年板起脸,来回踱步道,“往南是荆州,荆楚之地多水师,还要防着南境的嘉水关外有异动,往北调也不合适。那就只有东面的丹州了!但是……”他话音一顿,又有些困惑,“丹州守备军的兵力也不强,再者说……阿姐要用什么由头才能说动州府呢?借守备军得有正当的调令和理由才是。”
“丹州猜的是对的。”宗平伸手在他脑袋上狠狠揉了一把,“不过小世子,谁同你讲的一定得是守备军了?”
他手劲太大,揉得人头皮生疼,洛清泽嘶了声,矮身躲了过去,还不忘抱怨道:“宗大哥,你下手轻点啊,别再给我摁矮了!”
“老侯爷便够高了,再瞧瞧你两个姐姐,小世子,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没你高。”宗平收了手,反过来啪一声拍在他背上,“担心这些有的没的,倒不如真正琢磨一下你阿姐到底打算如何处理眼前的困局。”
洛清泽闻言目光微滞,道:“不动守备军啊……那,私兵吗?可这丹州有哪家的私兵能起到和铁骑一样的效果呢?”
宗平含笑不语,他已经给了方向,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提点,这于人成长没有益处。
“你自个儿想去吧,记得把早饭用了。我得走了,禁军那边还有公务要处理,不然等主子回来了,杂七杂八的事情怕是又得堆成山。”说着便扶着刀走远了。
少年瘪了瘪嘴,闷闷地坐到了桌案前,他心里藏着事,吃东西都显得心不在焉。
私兵,能够震慑州府的私兵,还是能够给调动而不被责备的私兵……数量上是做不到的,那便只能说这支数量不足的兵有与雁翎的铁骑相似的声势。铁骑是打出来的名,这种声势在大梁境内无人出其右,那么这些能够被洛清河征调的私兵也不可能是这一类,那就只能是……
他筷子一顿,眸子蓦地瞪大。
州府私用守备军阻拦三法司办案已是触犯律法,以此师出有名又有其声势的,其中一个可能就是大梁皇族。
这不巧了嘛,丹州可是有位王爷在呢,还就是当今天子的皇子!
他把筷子一扔,也顾不得什么平日里的礼数,脚下一踏直接轻功翻上了屋顶。
宗平还未走远,洛清泽紧赶慢赶的,在府门前把人截了下来,他跑得太急,落地时差点一个踉跄。
“怎么了这是?”
“宗大哥……”洛清泽缓过来一口气,眸子在日光下亮闪闪的,“云玦,云玦是不是跟着过去了?”
宗平闻言一愣,随即哼笑了声。
这便算是默认。
洛清泽长舒了一口气,这才笑了。
“我知道了。”
海东青振翅掠过长空,随着呼哨声俯冲而下抓住了人手臂上绑着的臂缚。
洛清河取了它脚上绑着的竹筒,从随身的包袱里摸了条肉干喂给它,温明裳在溪边取了水回来,瞧见她抬起手重新将战鹰放飞。
要摆脱州府的眼线不容易,她们中途绕了好几次路,就连从城中出来的车马如今也未必知道她们的具体位置。
虽然一开始温明裳提的是去固县,但实际上自她们启程,她指的方向确切来讲是固县治下的一个看似毫不起眼的村子,钦州的地图甚至没有将这个地方标出来,若非特意问询过,根本不可能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洛清河闲暇时候琢磨过这其中的因由,但她确实没想明白温明裳究竟是怎么确定证物就在此的,抛去源自慕奚和大理寺的档册信息,唯一的可能便是她早在这案子发生前就已经接触过相关的东西。
而这个信息或许早就被许多人忽略了。
只不过温明裳还是那个态度,对这事闭口不言其中因果。
往北走已近旷野,马匹奔驰在乡野间都能感受到与长安截然不同的气息。远远地能瞧见屋舍的影子,日头还高悬在天际。
但很快,她们被人拦了下来。
“站住!”那人站住田垄上,身上穿着的是粗布短打,手里还拿着农具。
洛清河刚勒住了马,温明裳就扶着马鞍跳了下去。
她现在做这动作倒是熟练。
“这里不欢迎生人。”见她下马,男子警惕地看了她们两眼,冷声道,“你们若是借道而过,还请快些离开。”
“我们并非借道。”温明裳先作了一揖,“而是想来见一个人。”
眼前的人皱着眉,在看见她身后的洛清河腰间还配着刀的时候目光更加凛冽。
“这里没有你想见的人。”他生硬地开口,“快些离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洛清河闻言眸光微微一动。
她能看出眼前的这个人不通武艺,这话说出来也只不过是为了威慑外人,外加给自己壮壮胆。
“有或是没有……阁下看过这个或许才能下定论?”温明裳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对方的冷漠,她从袖带中取了一块木牌,递到了对方跟前。
北林的弟子牌?洛清河扶着刀若有所思状。
那人看见木牌上的纹样的刹那一愣,他目光在眼前言笑晏晏的女子和那块木牌上来回梭巡,许久后才伸手接过。
“你是什么人?这东西从何而来?”
“一位故人的学生。”温明裳一手搭在腕口,“这东西自然是我的。”
那人在原地站了须臾,从衣襟里拽出一支挂在脖颈上的短笛,他抓着老旧的笛子,吹了几个音节。
不多时便有人围了上来。
“津哥儿,这两个人是谁?”人群中,有个瞧着不过豆蔻之年的少女细声细语地问道。
男子没答话,他转回身,这次看的却是洛清河。
“刀交出来,你不许进去,在此候着。”他哼了声,又指了指温明裳,“你若是想见村老,自己一个人同我们进来。”
温明裳闻言眸光一滞,转头看向了洛清河。
新亭的制式其实不适合铁骑的马战,但洛清河说过这是洛氏的长辈所赠,想来自然是意义非凡,这么突然地交出去……
洛清河自然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她低笑了声,利落的解了刀,随手抛了过去。
“接着。”
男子接了刀,把它给了身边的另一人,道:“既如此,你跟我来。你们几个,看着她。”后半句说的是洛清河。
洛清河瞥了眼温明裳。
温明裳没回头,但她指尖抵在腕口系着的绳结上,轻轻转了一圈。
洛清河于是收回目光,抱臂站在了马匹边上。
山野路难行,有的时候瞧着近在咫尺,实际却是相去甚远。那人领着温明裳弯弯绕绕走了很长一段,才隐隐瞧见了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
“不知如何称呼?”温明裳四下看了一眼,忽然开口道。
男子回头扫她一眼,声音依旧冷冰冰的,“望津。”
这个名字……同音啊。温明裳眼睫颤了下,嗯了声表示知道了。
他们在最东边的茅草屋前停下,望津推开院门,在门前轻叩。
“先生,有客。”
屋里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后便是苍老的一声叹。
“带她进来吧。”
望津这才推开门,但他没有进去的意思,只是在温明裳跨门而入后便虚虚掩上了破旧的柴门。
屋里点着炭火,熏得人昏昏欲睡。
床榻边的老妇人烤着火,面容枯槁。
温明裳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弯身一礼后道:“晚辈见过先生。”
“你叫什么名字?”老人抬起头,那双眼睛明明早已浑浊不堪,却在一瞬仿佛拥有了可以洞悉人心的力量。
温明裳不闪不避,直直地对上她的眼睛,拱手道,“晚辈姓温,单名颜字。”
“温颜。”村老低声唤了句,而后道,“美人颜似玉,对此弄鸣弦。[1]不错的名字。你来此找老朽何事?”
“来传一封信。”温明裳道,“也是来求取一样东西。”
老人凝视着她,反问道:“是萧承之的信,还是你自己的信?”
“信在此,是先生的信,也是我的。您看过便知。”温明裳自招文袋中取出一封信笺,她眉目淡然,接着道,“至于取何物,我的回答如旧,您看完后便有答案。”
但眼前的老人没有拆开的意思。
“我以为他辞官北林,也就歇了管这些琐事的心。”她似乎是哼了声,“倒是不曾想到远隔千里,会有再见到他的弟子的一日。丫头……你多大了?”
温明裳垂着眸,道:“十八。”
老人一哂,道:“年岁不大,心倒是不小。”
“先生不看看这信吗?”温明裳稳着声音,但若是细看,却能发现她指节无意识地收紧着。
“不必看。”老人呵了口气,把那封信随手抛入了火盆中。
温明裳眸光微变,来不及开口就又听见她道。
“这信是不是萧承之写的,不重要。但你此行前来,为的是什么,老身却一清二楚。”
“你要的是元兴六年至九年的州府税银账册。”
温明裳捏着指尖,道:“但先生并未拒绝见我,这是否也说明了先生并不是不可能将这东西给我?”
老人支着拐杖不语。
两人一站一坐,一时间屋内满室寂静。
良久后,温明裳才听见她重新开口。
“村中简陋,你与同行人若是不嫌弃,便先住下,至于旁的……容后吧。”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代寒山《诗三百三首二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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