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钧向来行事乖张。他自小由着自己性子惯了,身边的人奉承迎合他都来不及,没人会对他的决定说一个“不”字。
原因他当然清楚。
他先天心脏病,就算好好养着,说不定哪一天就毫无预兆地死了,对于一个活不长的人,人们总是要宽容许多的。
毕竟,大家都默认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活着。
白钧明白这道理,面对其他人望向自己的眼神,以及眼神中清晰可辨的怜悯,他不吝表现得像易碎品,那样更利于他坐在“弱小”的座位上“发号施令”,谁不想毫不费力地得到呢?特别是有人费尽心思想求却求不到时......
所以啊,这么比较起来,白臻榆实在是令人生厌。
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戳脊梁骨的存在,凭什么如此高高在上地站在他面前?摆出副与世无争好似不屑一顾的模样......他真是受够了白臻榆漠视的态度!而他,他落在白臻榆身上的关注,仿佛一个个打自己脸的巴掌!而自始至终,白臻榆甚至懒得搭理他!
白钧承认自己的恶劣,偏执这东西打娘胎起就埋藏在他骨血里,然后愈演愈烈,直至得到自己想要的才会满足。
幸好,身为白氏明面上的继承人,他的“得到”向来很轻易。
当年白臻榆被接回来,是同他上的一所学校。他见白臻榆第一面起,就看不惯他身上那股清高劲,而对于这种“自命不凡”的人,看不惯的自然不止他一人,有些东西,甚至都不用他多做些什么,闲言碎语就摊在明面上来。
他是了解他父亲的,白昊那爱面子的人怎么能容忍这事?所以几乎几天不到,白臻榆就被迫转学,他当然得意,只不过这点胜利的愉悦,在见到白臻榆如释重负的微笑时荡然无存。
人啊,的确是很奇怪......既觉得弱者的依附愚蠢,认为“羡慕”和“妒忌”可笑,却在见不到合适的反馈时感觉愤怒,生出些“我难道不值得你仰视?”这样自大又傲慢的情绪?
他的攻击不过是“自以为是”,而白臻榆根本不在意。事情从头至尾看起来,他就像是在犯蠢,甚至不知不觉成为白臻榆利用的工具。
执念大抵就是从此时此刻产生的。
后来他前后雇了三批人去教训白臻榆,用钱挑唆与白臻榆同班的人霸凌,同时还放出消息让对方知道做这一切都是他,想看看一无所有的白臻榆要怎么跟他斗,可偏偏这人一次都不求饶。
即使伤痕累累。
后来,他做这些不是为了心中的目的,只是日常泄愤的习惯,不是不期待白臻榆的回应,只是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些......不过这些,根本就打不破白臻榆面对众人时落落大方的面具。
他所做的只是徒劳。
白钧也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自己同自己强调——不过是一个白臻榆。
但是经年累月的愤懑有增无减。
白臻榆有些太耀眼了。他以为他是一块污泥,总归是粘在鞋底,虽然想起来膈应,实在也没必要过于计较......可白臻榆不是,他从淤泥中挣出来——没有靠任何人。
每一步,大胆又自由,白臻榆依旧傲骨铮铮没低头妥协过,而他呢?他拖着这幅不争气的身体,依旧像小时候一样最甜卖乖,依仗着别人手里的权势来过活......
白钧从来没这么恨过。
白昊无声默许他一切,周围的人容忍他荒唐,但只有白臻榆瞧不起他,而更可悲地是,他竟然也瞧不起这样的自己。
不愿意承认就只能一遍又一遍,比前一遍更大声的否认,只有这样,他才可以自欺欺人——他怎么会嫉妒白臻榆呢?怎么会......
白臻榆看似优秀却什么也做不了不是么?甚至都没有资格同他站在一起......他依旧是骄傲无比的白钧。
可能是为了膈应,也可能是觉得愚弄众人有趣。
他开始频繁地在白昊面前喊白臻榆“哥哥”,扮演着好笑的“兄友弟恭”,看着白臻榆不能拒绝只能接受的样子,白钧内心竟然升起一丝快感——连带着那点微妙的恶心感荡然无存。
他依然在白臻榆身上找着和少年时期一样的乐子,因为从头至尾,只有他被固定在原地,他在所有人的眼里,一直在原地。
所以,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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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入耳的声音打断这十几年来的回忆,白钧阴沉地抬起头,冲着白臻榆笑得开怀。他见人面色潮红,发白的唇瓣微微抿起,眉宇间的紧张做不了假。
白钧心里只剩一个念头——看啊,他还是有弱点的不是么?
“你这么聪明,难道会猜不到么?”
白钧姿态更为放松地仰躺着,他毫不心虚地直视着白臻榆,暗地里却默默咬紧了牙关。
是有弱点——虞洐嘛......
白臻榆的弱点与他白钧没有丝毫关系。
可为什么呢?白钧想不通。
他用过那么多手段,妄图逼白臻榆低头,虞洐却轻轻松松地做到了,叫人死心塌地,几乎是“宁死不悔”地一步踏进去......不明原因。
这事放在别人身上似乎不算什么,但放在白臻榆身上,可真是出奇得很。
这人原来也会为旁人牵心挂肚,他还以为白臻榆就是个没有任何反应的玩偶,即使是伤痕,留下印记,这人根本不在乎,也不觉得疼,但巴掌落在虞洐身上,白臻榆却突然能感同身受了......
可虞洐算什么货色啊?名声糟糕透顶,除了张脸,就是个一无是处的蠢货,白臻榆到底看上了虞洐什么?
白钧感觉很是微妙,他心胸狭隘,最讨厌的事就是“看别人得意”,如果这个别人特指“讨厌的人”,那厌恶便是朝指数级攀升而不可控了。
白臻榆于他而言,是耿耿于怀人生十几年没通关的关卡,如果再强加些限定,可能还有“唯一”二字,但突如其来,从天而降一个处处不如自己的人,通关的方式仅仅是点击“开始游戏”,任谁也没有办法不迁怒。
既然迁怒,那么利用虞洐给白臻榆找不痛快,不也理所当然么?
“哥哥是生病了么?生病了还要来照顾弟弟我,可真是让我好欣慰呢......”
白臻榆压抑着咳嗽,眼睁睁看白钧换了副面孔——模样单纯又天真,语气也拿捏着似乎真沾惹了哭腔,就这么轻易地越过话题。
胃腹的涩感就这么涌向舌尖,白臻榆用力地吞咽了下,才感觉呕吐的欲望没那么强烈。他眸光锐利地盯紧白钧,嗓音沙哑:“......你就不觉得恶心么?”
白钧弯起眼:“怎么会?哥哥可是我拜托爸爸才请来的,只是没想到哥哥也生病了......哦,我明白了,没有人在意死活的人,就算生病也无人关系吧?虞洐会多问一句吗?我真是好奇啊......”
白钧话里句句带刺,他又不是电视剧里做什么都要提前预告生怕自己死的不够快的反派,叫白臻榆来,怎么可能是“好心”提醒?奚落才是主要目的。
但他也的确是在提醒,知道事情要发生却无力改变——白臻榆会有怎样的表情呢?他真的无比期待。
“白钧。”
白臻榆走近,喊了声他名字。
白钧笑容凝滞了一瞬,随后懒洋洋地抬起头——白臻榆,困兽之斗而已。
“你的破烂心脏还能支撑你活多久?”
“是嫌太长了,所以才作死毫不停歇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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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洐皱起眉,却还是没忍住提高音量:“你们没做评估的么?事情是怎么发展成现在这样的?”
秘书站在一边,噤若寒蝉。
虞洐会发火很正常,任谁见到辛苦推进的项目到最后突发变故,都无法保持平静。
秘书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他也纳闷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明明一周前,所有事情都按照计划在推进,有几个都只差最后签合同了,结果扭头一转,别说合同了,连人影都瞧不见。
这要是说没人从中作梗,鬼都不信。
但是到底是谁呢?
秘书思来想去都觉得有问题。其实项目难推进是能预料的事,虞洐在内在外都是不靠谱的形象,谁能完全放心他主导的项目?就算是虞氏在背后,谁也不确定这是不是纵着小少爷玩的过家家游戏,对于虞氏而言,项目失败无所谓,但他们不能无所谓啊!谁家底能这么厚?
所以一开始传出风声的时候,大部分人都是观望态度,想看看虞洐到底是不是真正经起来了,要一门心思搞事业了,不然谁也不充傻充楞地陪少爷刷经验。
然后仔仔细细看虞洐主导的项目,并且所有方案还做的挺让人满意的,大部分人的芥蒂稍微放下些,觉得这大概不是在闹着玩了,关键是的确看上去利润十分可观,只要虞洐不作死地搞破坏,就是只赚不赔的生意,稳当地投资收益。
这才是事情的转机。秘书想着,虞洐也是真没架子,举手投足间真有几分企业家做派,关键是工作能力竟然真的还行,完全和之前听之任之的状态完全不一样。
让他一度怀疑虞洐是不是被夺舍了。
反正总的来说,虞洐为这与A大合作的项目能顺利推行,真是耗费不少心血。
“我们在第一时间就去劝了,可之前谈好的投资人都反悔了,表示这投资不能跟您做,还有些根本不与我们说明原因,统统拒之门外了......”
秘书一五一十地说明情况,看着虞洐冷凝的侧脸,犹豫要不要把话直白地说出口。
虞洐撩起目光,神情不耐:“有话就说。”
“......我们这回项目的核心内容可以说是完全保密的,就算是谈妥的合作对象,也只做了简要说明,最关键地是这项目从启动到现在,我们做事都挺小心谨慎的,可翻脸的几位,愿意对我们说些什么的,都提及到‘发展前景的确可以,但虞总吧......’单听可能觉得没什么,但我仔细想想,却总感觉,总感觉......”
“总感觉他们在我和另一人之间做选择。”
虞洐径直挑明,没半点避讳地说:“有人在短时间内和我们提出了相同的项目——有内鬼。”
虞洐早想过这件事,从中作梗得这么顺畅,除非能给那群“唯利是图”的人更高的利益,而作为投资项目,回馈只能估量而难以实打实的折现......
所以答案似乎昭然若揭了,有人照搬照抄了他们的项目,然后再做出让步地与他们打擂台。
手段龌龊但的确有效。
关键在于,不怕得罪虞家并且能短时间做到这地步的,有且只有白氏。
虞洐指尖略微蜷缩,眸光稍稍内敛些。
白氏掺和进来,即使有些意外,却也能说句意料之中。
明眼人都看得出虞氏和白氏联姻所缔造的合作关系比纸还脆,不过是你整不死我,我整不死你,所以互相忍让罢了。
暗地使袢子就没断过,虞洐揉揉了眉间,觉得有些头疼。
这事要是属实,白臻榆的身份可就尴尬了......
虞洐抬眸看了眼秘书,对方正垂着头不知道想什么,他绕到桌子背后坐下,面容平静。
“也不是不能挽回......”
秘书:“可......”
“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不止是你,我也猜测是白氏的人干的,但理由呢?证据呢?前因后果拿出来,只凭猜测可站不住脚。”
虞洐稍稍敛眸:“这事先封锁消息,别让爷爷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