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香脂刀>第二十三章 人非草木

  酬神结束时已是夜深。

  来时那条灯火通明的街道缓缓寥落下来,是东风夜放花千树后的余烬。应独舸和图罗遮并肩走着,图罗遮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灯笼奇巧,是白纸扎成的小兔模样,用朱砂点了两颗红眼睛。

  “看不出你喜欢这种女孩子家家的玩艺儿。”

  图罗遮的长发内隐隐飘来那秾艳的香味,他低头沉吟不语,应独舸见他落寞,心头忽而一刺,改口调笑道:

  “从没听说魔头还有相好儿。不过话本子和说书先生嘴里,总有你的风流韵事。”

  图罗遮不语,应独舸又说:

  “上一次听那些风花雪月,还是说你和金小娘子的事儿。咦,你倒不好奇,金小娘子如何了么?”

  “她的事儿……和我有什么关系。”图罗遮不再看手中那灯,只是提着,兔子灯内的烟火摇摇晃晃,明灭不定,“若当日杀了才好。免得要听你这人的刺探。”

  应独舸不知他是气话还是真话,也不再言语。到客店前,一路无话。本想就这么去睡了,却只听见客店里闹哄哄的一阵,有哭的有吼的,吓得看门的黄狗跟着吠起来,全都乱成一团。

  “死人了!死人了!”

  “他死了,咱们商队怎么办?”

  “能怎么办!只好该分的分一分,各奔东西!”

  “客官,客官——你们别忙分东西,我们客店死了人,害了名声,总要赔些个吧!”

  “吵什么!”

  应独舸一开口,声音中含了三分内力,已叫客店大堂内的桌椅杯盘为之一震。堂内倏尔静了下来。

  这间客店虽说称不上门庭寥落,可他们商队人员众多,整个店内几乎只有他们这一批客人,加起来也够闹哄哄的。人群中又渐次响起几声抱怨。

  “谁死了?”

  众人忌惮他方才那一声,纷纷躲让开来,露出大堂内的一具尸身。

  “本来……是在马厩发现的。”一名瘦削的马夫努了努嘴,只见那尸身仰面躺着,双目已然阖上,那把胡子愈黑,就衬得那脸色嘴唇愈是惨白,“之后我们几个把他抬过来的。”

  “谁知道是不是马上风了——”

  人群里有人小声嘀咕。

  “马上风?他还没有那个福气,谁马上风是后腰流血的?”

  “怕就是他跟那几个曹国的骚娘们儿身上染了病……”

  “都少说几句吧!”应独舸难得肃了脸色,没人敢触他的霉头,他走上前,把尸体翻了过来,果真见到他后腰上的一颗血洞,血早在马厩流干了,他就是这么死的。

  凶器呢?

  应独舸站起身来,四下环顾一圈,只见到脸色各异的商队成员——和站在外围,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的图罗遮。

  “要不还是报官吧……”

  有人小声说了一句。

  “报官?咱们的公文有几个经得住查的?!”

  “官衙那群人吃人不吐骨头!保不齐拖着你不让走,榨你的油啊!”

  “客官哟——我们这是小本生意……真要关门查个几天,这日子还怎么过哟!”

  一时人群又七嘴八舌地嘈杂起来,大堂内的灯火幽暗不清,每个人脸上神色各异;大胡子的尸体被团团围住,成了个烫手山芋。

  “要我说,咱们找个地方,每个人出一点资,买个棺木,把他埋了算了。这也算仁至义尽。”

  “草席子一卷……”

  “呸呸呸,你损阴德,不怕鬼找上你!”

  “你们在马厩发现他的时候,地上有凶器吗?我是说,比较符合这个伤口的东西。”

  一个声音又插进来,应独舸蹲在大胡子的尸身旁,低头凝视着那个血洞。

  那血洞极小,也多亏他目力不凡,才发现得了。凑近了看,只见边缘清晰,伤口很深。

  “不记得。”马夫咂了咂嘴,“我们刚看见他的时候还以为是他喝多了——他总干这事儿,喝多了,去笼子里随便抓个娘们儿泻火。叫了他两声,他不答应,过去一看,才知道他死了,地上一滩血——哪有什么伤口啊!我看就是马上风……我老家有个人,有五房妻妾!就是那事儿干多了,死的时候啊——”

  应独舸摆摆手,示意他可以停了。他不高兴地撇了撇嘴。

  “我要去马厩看看。”

  于是他走在前面,一些人留在大堂继续和客店老板扯皮,一些人跟在后面。图罗遮慢吞吞地缀在队尾。

  马厩里一股许久未清理的马粪气味,有几匹商队的瘦马在马槽中拱食,原本关着所谓波斯女奴的两个木笼子此刻人去笼空,什么也没留下。

  “谁把她们都放跑了!谁啊!”

  经过不知多久的安静,人群里响起一声叫喊。

  “就指望着卖了这些回点本……”

  “安静。”

  应独舸的脸色缓缓沉了下来。他快步在马厩中走了一圈,除了地上那摊暗红色的快要干涸的血迹,什么也没发现。

  “这么说,就是那群骚娘们杀的!怎么杀的?不知道,反正她们杀完就跑了。”

  “晦气啊……真晦气……”

  “谁把她们放跑的?一个个都饿得头晕眼花的……自己还能把笼子拆了?”

  没人拆笼子。那笼子上的门锁还是完整的,是被用钥匙打开的。

  还是他们回来得太晚了。应独舸又走回大堂,大胡子的尸体还在那里,呈现一种死亡独有的平静。尸体还没臭,皮肤稍微有点僵硬,秋日天寒,他死了绝不超过三个时辰——

  他猛地回头,看向悠哉游哉地走来的图罗遮。

  图罗遮一直和他在一块儿,也从未表露出过要逃跑的意思——就算要跑,也不该闹出这么一桩事来拖后腿……可是他就是疑心是他。在这个商队里,大家虽说交情不深,可得过且过,没人有什么要杀个人才能解决的矛盾。

  他是怎么杀的人?

  他是怎么……在他眼皮子底下……

  现如今一盘散沙的商队已然没有心情再追究什么真凶——说到底,要怪大胡子自己贪色,不是马上风就是遭了美女蛇,走商队的,没有太命长的。他们本就累了,于是各自散了,客店老板要了三两银子做补偿,答应把尸身放这里停一晚,第二天,就说大胡子暴病死了,找个地界下葬了算逑。

  “我知道是你做的。”

  应独舸没有动。

  图罗遮与他隔着哈欠连天的马夫和小厮对望,人们四散离去,幽暗的烛火照亮灰败的脸色,像败落的花瓣,缓缓散入黑暗。图罗遮的脸上现出微笑,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西域香料的气味,似乎正从他的每一个毛孔散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