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香脂刀>第二十四章 孰能无情?

  图罗遮也曾望见过被分割成块的天空。

  那时他对自己出生以前时母亲的故事,并不了解。他只是善于在笼中的世界朝外望,找寻母亲的身影。其实很好找,母亲舞跳得最好,在一群舞妓之中,唯有她最为夺人眼球。

  母亲跳舞,是为着他。

  他在笼中观望,有几次找寻得太过入神,不小心把脑袋卡在木栅之间,不由得啊啊大叫起来;母亲的舞跳不下去了,频频向他张望,甚至想要奔来帮助他,于是人牙子给了她一个耳光。她在天旋地转中倒下,又忍痛站起身来,继续旋转那缀着铃铛的裙摆。

  据其他奴隶说,母亲是在笼中生下他的。她们和母亲一同被抓来,关在笼子里,从此吃喝拉撒都在这一方天地里。

  笼生,笼生,汉人们这么叫他。母亲不认这个名字,母亲只对他说婆罗钵语,唯有他的名字来自梵语,意为大罪。

  “我知道是你做的。”

  “怎么,要押我去送官?”

  空气里是汗味、晚上的粥味、马厩里带来的臭味。应独舸深吸一口气,图罗遮身上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子里,让他的脑子忽而清醒得如同那夜的湖水。

  “是你给了她们凶器——”应独舸突然开始说话,尽管他知道,他手头没有任何证据,“筷子?……不对,她们没有武功,把筷子磨尖也需要时间……这件事,你早就想做了,不是从今天开始的。”

  图罗遮微微笑着,并不言语。于是应独舸继续说下去。

  “商队不止运送奴隶,还有些布匹和首饰——那些东西在女奴笼子前面的货箱里,前几天,你一直缀在队尾,就是为了这些东西。我想,那应该是一根簪子——银的、金的、铁的……都可以。不,铁的最好,最不易引人注意。在沙漠的那天夜里,你去……湖边的那天夜里,你偷了大胡子的钥匙——”

  图罗遮脸上的笑容扩大了。

  “不……钥匙只有一把!他今天还在用……不是钥匙。对,你根本不需要钥匙!”

  应独舸突然一震,几乎跳了起来,背着手在尸体跟前走了一圈。

  “你只需要那根簪子!”

  应独舸缓缓坐下了,嘴唇抿了抿,脸色凝重。

  “那根簪子,可以在大胡子放下警惕的时候插进他的后腰。簪子很细,他过会儿才察觉到,但是还没等他走出马厩,就倒下了……凶手,凶手把那根簪子插进了自己的头发里……没人会疑心一个女奴的发型。等到,等到大胡子被人发现,抬走,客店里闹哄哄的,她再用那根簪子撬开门锁,放走自己和同伴……

  “至于她怎么知道下手的地方——是你用那种语言悄悄告诉她的,对吧?”

  夜太深了,连守门的黄狗都不再吠叫了。

  “好,很好。”图罗遮抬起手,懒洋洋地拍起了巴掌,“就算你说得都对,现在也死无对证了。”

  “就算我把你送官,商队的人也都会说,大胡子是暴病而亡,只想速速了结此事吧。”

  图罗遮依旧微笑着,他慢步走到近前,目不斜视地抬脚跨过那具庞大的尸体,坐在了另一张椅子上,为自己斟了一杯冷掉的茶。

  “你真觉得,是我杀了他么?”他呷了口茶,仿佛喝的是名贵的庐山云雾,而不是粗粝的大碗茶,“我武功尽失,现今是你的阶下囚、死刑犯。说到底,其实我什么也没做。就是这个——”他用脚尖踢了踢那具已经开始有点胀气的尸体——“——人,色欲熏心,把自己给玩儿进去了。怪得了谁?”

  应独舸仿佛说完那一大段话之后便失语了,只是怔怔望着眼前虚无的昏暗。半晌,他似乎叹了口气。

  “若不是你武功尽失,还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果真,就算是放一匹满口无牙、爪子尽断的狼在羊群中,那狼也是会吃羊的。”

  大罪。

  图罗遮忽然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母亲为他取的,这梵语的名字,异域的诅咒,还嵌在他的骨血里。她是圣女,她却犯下大罪。

  “不错。一日是魔头,终身都是魔头。”他站起来,海藻一样的蜷曲的黑色长发带着那香料的气味,缓缓流淌过他的肩膀,“既然官爷不抓我,我也要睡了。”

  他转身向楼梯走去,靴底踩过尸体的衣角,他头也没有回。

  “是母亲犯下大罪了……”

  她一面说,一面把他蜷曲的长发一缕缕用手指梳到脑后,泪珠子如同一场大雨,瓢泼落在他与中原格格不入的面庞。

  她说婆罗钵语时,是很优雅高贵的口音和用词,将她无形中与其他波斯奴隶分隔开来。于是在汉人之中,她是身卑位贱的奴隶,在奴隶之中,她又是难以亲近、形单影只的。

  “但是不要怕……图罗遮。不要怕。母亲把一切都教给你,一切都……”

  她低声在他耳边念他听不懂的词句,要他背下来。背不下来,她就掐他、拧他,比人牙子还狠地打他。他在笼中背诵谁也听不懂的语言,直到他能感到第一缕真气从丹田之内生发出来,如同一颗颤巍巍的新芽。

  人都道他欺师灭祖,可谁也不知道,他杀的第一个人不是苏伯彦。

  他的内力从新芽长成小树,母亲掐他的次数越来越少。那是个新月之夜,抬起头,支离破碎的天空上缀着星子。母亲将他从睡梦中唤醒,她衣衫不整,露着半个乳房,头发都乱了,嘴角红肿,但是手里攥着一把钥匙。

  “来,孩子,来。”

  他们蹑手蹑脚地走出牢门,天空不再支离破碎,分隔成块。他仰头看,母亲却叫他低头。他们弯着腰,潜入人牙子的帐篷。

  他瞄准了,然后高举起母亲为他准备的石头,很沉,但是他举得很轻松——

  砸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那人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

  他很快就认不出那人本来的面貌了,母亲把他搂在怀里,亲吻他沾染着血液与灰白色浆子的嘴唇,如同神启般满面红光,泪水流过她的脸颊,如同洪水决堤,她却是欢笑着的。

  “太好了,图罗遮,太好了——成功了,孩子!我们很快就能……”

  他闭上眼。

  那女孩似乎还在用乱发后麻木的眼睛望着他。他将那枚簪子放进她的掌心。谁也听不见,应独舸的后脑勺对着他,远远的。

  “这个给你,只要成功了,你很快就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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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侦探应独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