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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田的证词14
隔几天的上午，黑田有甲班的课，他一如往常地放电影，手边摆弄着电脑。风纪到讲台边，拿点名表给他签，他接过，看着几个篮球队的人后面划着公假，下意识就问：「这些人是……」
风纪看了看他指的地方，没有多想就回答：「喔，他们去特训啦！说是有友谊赛。」
黑田想起来，前阵子陈导才和他说过这件事，没想到居然连正课也请假了。他看了眼底下的空座位，眨着眼，心里不免有点落寞。
风纪看他沉默，以为他跟上次一样，在不高兴这群人缺课，连忙转移话题，和他推荐：「老师会去吗？那个友谊赛听说是跟园游会办在一起的，应该会很热闹。」
黑田听到她的话，心生好奇，忍不住问：「那……具体是在什麽时候？」
风纪一愣，没想到他会有兴趣，一时间也回答不上来，连忙对他说：「老师等等喔，我去看一下。」
说着，风纪就风风火火回到座位上，她从抽屉里拿出张长条纸，又跑回讲台。黑田看清她手中的东西，是张粉色的门票，风纪瞄了眼门票背面：「是在下下礼拜六的早上八点，那时候就可以入场。」
黑田推着眼镜，指了指门票，犹疑说道：「要拿门票才能进去吗？」
风纪点着头对他说：「对啊，而且这上面有抵用卷，说是买三百块就可以用……」随即她又不好意思地补充：「这张票是上礼拜篮球队那群人发的，他们好像是看到人就发，所以我也不知道可以去哪里领……」
黑田点点头，笑着和风纪道过谢。他手里捋着线，心底冒出一股没来由的酸劲，酸涩还没过，随之而来的是空荡荡的失落。他已经放弃去看友谊赛了。他肯定是拿不到门票的，如果学校里只有篮球队在发的话。
黑田倔强地瘪起嘴，反正比赛也不是非看不可，心里这麽想，心底却是难受得很。
黑田坐到教室角落，他之前看过篮球队之间的练习赛，午休时偷偷摸摸去看的。
从四楼那边望过去，一群人围着篮球场，单冬很帅气，高大的身形却有着惊人的敏捷，很快就带着球绕过人，起跳灌篮。那麽一瞬间的事，就能掀起一阵不绝的尖叫。
当时黑田从树影后看到的那一幕时，只觉得有阵强风，风来得又快又急，倏地铺盖在他脸上，将他一把笼罩住。他想起高中时，也是和现在一样，只是躲在阴影里，去旁观阳光下的人，去看他们的哭跟笑，做一个他们舞台下的观众。
完全就是不同世界的人。
他当时能做的，只有捺下目光，默默地离开观众席，回到教室座位上，拿出一本题目、笔和纸，写下答案、订正和笔记。这是他的青春，他要强地证明，他的一切，包括过去的决定、现在做的事和未来，不会逊色给那些人。
所以，阳光下的那一切都和他无关，他是活在白炽灯泡下的人。
现在也是这样，和过去的他别无二致，他还是那个抱着课本的书呆子。那张票和他无关，园游会与他无关，那场友谊赛也跟他无关。
今天放的电影是棒球传记电影，正演到挥出棒的那一刻，主角的记忆开始涌现，破碎但依旧是后盾的家庭、坚持不懈的教练、一路相伴的队友、训练的点点滴滴，每一个都成为发着闪光的碎片，成就主角现在的样子。
怎麽会有人过得那麽充实呢？黑田自己的衣角，不免嫉妒又委屈地想着。
电影很快就到了末尾，结局当然是皆大欢喜。主角认识了可以相伴一生的妻子，还生下了一整支棒球队，有了健康、家庭、朋友，典型的Happy Ending。
黑田觉得有点索然无味，正好下课钟也打了，他起身去收拾电脑，看了眼时间，又拿起包包赶往下一个班级。
下午，很快就来到重补修的时间。今天除了单冬，还有个人没来，黑田问了和他同班的女同学，女同学说他是被抓去做友谊赛的横幅，还要在那里排练应援动作跟口号，所以就请了重补修的假。
黑田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了：「你们都会去看友谊赛吗？」
女同学闻言，神色理所当然，毫不犹豫地说：「当然会去看啊！」说到一半，她突然支支吾吾起来：「这可是那个单……，不是，是我们篮球队……」
黑田看她的模样，知道她要说什麽，不禁噗哧笑一声，眼角弯弯的，连眼尾的纹路都皱起来，他和蔼地笑着：「你可以直接说是因为单同学去的，我没关係的。」
那女同学看他是真的不避讳这种事，也就放心和他聊起来，忍不住越说越多：「哎，老师，不得不说，这一场友谊赛可能是单冬……那单同学高中的最后一场比赛，以后他就要毕业了，这怎麽可以错过？」
黑田看她兴致勃勃的样子，桌子的手握到一起。这估计也是他最后一次的机会了。他一咬牙，下定决心，有些腼腆地去问：「那……那个门票，要去哪里拿？」
那个女生愣住，回想一下，沉吟道：「嗯……我记得在学务处好像有在宣传，老师可以去那里问问看。」
黑田连忙点点头，也不敢问得太仔细，只默默地打算着等等重补修完就去学务处。
那女生兴致高昂地谈着单冬的表现，还拿出手机放影片，影片里是单冬打球的样子，手机距离球场很远，视角也很晃，人物只有一个小黑点，看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气氛很沸腾，场上观众都在应援和尖叫。
黑田看着那女生指着手机如数家珍的样子，想起她来重补修的第一天。
那个少女怀春的模样，还有那眼神，当时黑田就猜出她是为谁来的。
黑田心里头很不是滋味，一方面可惜这边的学习风气，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拈起酸。他是真的很受欢迎啊，都有人为了他来重补修。
他忍不住去想，越想越是起劲，直到女同学叫了他，他才猛然回过神，掩饰地咳了声，示意他们收起手机，认真写考卷。
最后一节的下课钟打了，黑田停下笔，看了眼时间，和他们说下次的考试范围，就放两位学生出办公室。
学务处在办公室的对面大楼。不远，但那里是专门处理学生事务的，所以常会有学生待在那里，再加上里面的老师有时需要接待外宾，或是自己圈在一起聊天，基本上都离不开那。
一句话总结，学务处是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的地方。
黑田回到座位上，他的座位旁有个窗户，从这里看能直接看到对面大楼，光是在这里看，就能看到很多学生从学务处进进出出。
离下下礼拜六还有两个礼拜多，他们忙得完吧？黑田绞着手，畏缩在办公室角落，默默地看着对面大楼，踌躇不前，直到有个人喊了他。
「你在干嘛？」
黑田听到声音回过头，不由一愣，下意识就脱口而出：「你怎麽会在这里？」
单冬背着书包，背带勒出紧实的身材，他穿着一身黑色T恤，下半身穿着学校的制服裤，腿显得笔直又修长，短刺的平头坠些水珠，脖颈上还挂了条毛巾。看起来是刚训练完，随便冲过水就走过来的样子，脸上有些运动后的潮红，眉眼还是那凶神恶煞的模样。
只见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张纸，粉色的，长条状的。黑田看着那张纸，瞪大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单冬把纸交给他，黑田才怔怔地伸出手，用两手接过，抓着反复看了个遍。
单冬指了指门票，脸上有些难为情，语气却淡淡的：「这个是门票，是我们和附近学校的篮球友谊赛。」
黑田听到他这话，确定这张心心念念的门票是给他的，才恍然回神，嘴角咧着，按捺不住喜悦，眼镜都掩不住他的笑意：「嗯，谢谢你，我会去看的。」
他有些手足无措，想要把这张门票好好收起来。一会儿打开包，想把票放在资料夹里，又怕折到，连忙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些，堆到桌子角落，才将门票连着资料夹放到包包的夹层里。
单冬看着他忙前忙后，平时冷淡的脸难得泛起酡红，整张脸粉噗噗的，眼角笑纹也皱了起来，模样有些傻气，跟往常简直是判若两人。
但……现在的模样好点，单冬心里痒痒的，他低下头，搔了搔脸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我先走了。」说完转身就要走。
单冬刚转身，就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T恤衣角。
黑田看他要走，条件反射地就想抓住他，他还有事情要问。
单冬回过头，往下望着他的手，黑田这才默默地松开，装作什麽事都没发生的样子：「我有事情要问你……可能会佔用你一些时间，你等等有空吗？」
单冬抿抿嘴，看着他有些严肃的脸，凭直觉就觉得没有什麽好事，但他还是叹口气，脚勾了桌子边的凳子坐下，手撑在膝盖上：「等等没事，今天训练都结束了。」
黑田看他这麽大的身形，缩在角落的一张凳子上，不免觉得有点滑稽，也觉得新奇，难得可以从俯视角度去看他。
黑田清清喉咙，肃起表情，背也更挺了，他下意识去推眼镜，慎重地问道：「这麽问很突然，但是老师我……一直都不清楚你以后是否想要打篮球。」
单冬闻言愕然，不由自主就脱口而出：「什麽？」
黑田看他反应，连忙摆摆手，解释起来：「不，就是……我担心你不是因为对篮球有兴趣才去打，而是是因为别的。」
他发现自己这样讲好像有歧义，又赶紧解释：「但我这不是怀疑你对篮球的热爱……」越描越黑，黑田开始着急起来，想解释，却又怎麽说都不太对。
单冬抱着书包，怔怔地听他说，大概从黑田的语无伦次中猜出他的意思，连忙抬手打住他：「行，别再解释了，我知道了。」
单冬摸着后脑勺，似乎是在纠结着措辞，纠结着眼前的人。老实说，这种的场合，他还是第一次。他越想，脸上就越红，他张口，好不容易开个头：「我打篮球……」
他顿一下，果然不太能适应这种气氛，这种彷彿是要说知心话的气氛。
单冬垂下眼，脸皱成一团，难为情地继续讲：「我的确是喜欢打，我喜欢在赛场上的感觉，也喜欢队友在我后面的踏实……」
他手撑着脑袋，头低低地，一边回想，一边说：「我知道我很高，所以当对手看到我的时候，他们有时会害怕、会退缩，最后在看到分数差距时会绝望。我在赛场上感受到的，大概就是这些，你死我活、一起围剿他人的感觉。」
「但我认为……那更像是一时的贪恋，对某种暴力的贪恋。有时候，我能很抽离地看待这些。我知道我下了球场，还可以去做点别的。」
「这种感觉很割裂，我的世界里所有人都在加温，费尽全力去拼，声嘶力竭地在呐喊，只有我一个人在冷却。」
「我曾想过，我的生活里要是没有篮球，我其实……也不会怎样。」
单冬瞄了一眼黑田，发现黑田只是默默地在听，不发一语。他只好继续说：「我喜欢打篮球，但不觉得我人生就非得打篮球不可。」
单冬倏地停住：「嗯，就是这样。」他从下往上冲着黑田挑起眉毛，吐了口气，似乎在说：「说完了，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