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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田听完他这番话,欲言又止,只觉得纠结,心里一边有道声音:「这样怎麽行?」,另一边又冒出:「时代变了,这有什麽不行?」
除此之外,黑田心里有好多问题想问,他忍不住轻声反问单冬:「那……你有想过不打球,你要做什麽吗?」
单冬直起腰,伸展起背部,发出舒服的低吟:「还没想过,船到桥头自然直。」
黑田看着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太莽。他不由担心起来,担心起这孩子只是嘴上说说,实际上却不明白一个选择对于一个人生的影响,尤其在这样的体制内,在这样的社会眼光下。
这种心态能持续多久呢?真等到跌落的那一天,单冬能不能适应都还难说。
除了担心之外,黑田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那段枯燥的岁月,心中自然地涌现其他複杂情绪。
他心底有嫉妒,彷彿是本能一样,按捺不住、也无法隐藏的嫉妒。对着眼前这个人,他的心态、他的能力、他那还有选择的未来,黑田都感到嫉妒,那是他不能重来的日子,但眼前这个男人却大言不惭,像手握黄金却不知其价值的孩子。
嫉妒的尾韵却又有矛盾的释然。会受到黄金所诅咒的人,不都是那些深知黄金贵重的人吗?
或许这样的心态也是好的。
至少别像他一样,做了选择却又在懊悔。黑田也知道,自己的人生不能去怨别人。
但他就像在深坑里的人,害怕单冬也和他一样,未来会坠入无止尽的懊悔里,于是他在坑底一边担心着,一边嫉妒着。
但黑田无奈地笑起来,他是一位老师,其实也没什麽好选的。
黑田顿了顿,像看着孩子刚学会走路的家长,担心的情绪使然,他忍不住坦言道:「老师不是在这样的心态和环境下长大的,自然也不了解,也很担心你。但……我知道这是你选的。」
他在懊悔的深坑外刻下记号:「老师只能告诉你,你一定要想好每个决定,去思考每个后果,然后……不要后悔。」
他很认真看着单冬,那是厚厚的镜片也盖不住的认真,他许下承诺:「如果你以后遇到问题可以来找我。」
抱着对于单冬的盲目又奇怪的信任,黑田打算就让他去试试看,是跑是跌,这是他的决定。
单冬对上他的眼神,他知道他的认真,也认真地看着他,予以回应:「嗯,我知道了。」
单冬垂下眼,他知道对于黑田这一辈的人来说,这样的人生观很不靠谱,但黑田还是愿意相信他,和他说这些话,他懂那个不容易。
于是接下来的话……即使不像他会说的,但他还是想说:「谢谢,这些话其实也没人和我说过,但我……唉,就是,谢了。」
黑田看他害臊的样子,心里不免也被带的羞赧起来。他扭捏地移开视线,忍不住轻声问:「怎麽?没有人和你说这些?」
「和有些人说过一点,但都是叫我回去再想过。其他人、陈导、或队友们,他们都有更重要的事。」像是篮球队的生死存亡,他能理解。而且这种想法,简直就像在践踏他们珍视的事物,所以他不会和他们说那麽多。
「那你朋友呢?」黑田又问。
「他们?他们更喜欢醉生梦死的生活。」单冬顿住,对自己嘲讽地嗤笑一声:「要是没有篮球,我估计也在过那样的生活,抽烟、喝酒、翘课。」
黑田看他自嘲,心里有股难受的感觉,他向单冬摇头,对他斩钉截铁地说:「没有『要是』,你现在就在打篮球。」
他话锋一转:「要不然,现在就来练一点口说好了。」
「蛤?」单冬诧异,只见黑田转过身子,打开笔电,一副认真模样。
「快拿纸跟笔出来,我要来教你KK音标,这不会很难的。」黑田催促他,单冬只好从书包拿出笔,但他没有纸,就拿了皱巴巴的卷子,翻到背面充当空白纸。
等单冬拿出纸,黑田就把笔电萤幕转向他,说:「等等我教一个,你就把萤幕上的音标跟发音技巧抄起来。」
单冬点头,压了笔盖,转向看萤幕,有两张表,上面有很多奇怪的符号,黑田指着其中一张:「英文音标有分元音和辅音。我们先从辅音来吧,今天时间不多,就先学两三个。」
黑田点开一张字卡,上面写了[p],他指着嘴巴,示意单冬看:「p通常发[p]的音,大量气流会经过嘴唇,但喉咙不用发音。」
黑田示范了几遍,柔软的嘴唇上下闭紧,又快速地分开,他的嘴唇窄小,艳红的唇吐着气:「换你做一次试试看?」
单冬只瞥了一眼,内心有不知名的焦躁,他夹着腿,太阳穴一鼓一鼓的。他久违地想起那个梦,那个有点久以前的梦,梦里黑田的唇肉也是这样,不断翕张,嘬着瓶口,舔着水,从下而上望着他,浑然不觉地。
单冬不自然地移开视线,笔要没墨了,他烦躁地甩了甩。
他发出很标准的[p]音,黑田满意地点点头,滑鼠点了点,移到下一张。
「这个唸[θ],要上下排牙齿轻轻抵着舌头,然后吐气,也不要发出声音。」
单冬没看他,光是听他这样描述就不想看他示范。单冬头低低的,紧握着拳,随意发了一个[θ]音,黑田察觉到他态度突然变得消极,不清楚发生了什麽事,他温和地问:「是太难了吗?」
单冬摇摇头,举起笔给他看,笔管内的墨见底了:「我的笔没墨了。」
此时,单冬的肚子叫了起来,他难得红了脸,低着头,藉机从凳子上站起来。他快速地把书包移到身前,将纸笔都塞进包里,侷促地说:「我要走了。」
黑田也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刚才是勉强他了。高中生都还在成长期,胃口跟运动量都很大。更别说单冬今天都在训练,刚刚看他抬手,衣袖下有肉色的肌内效贴布,那是防止肌肉过度疲劳和抽筋的。
黑田想了想,还是叫住他:「你现在要吃点饼乾吗?」
单冬回头,黑田迎着他的视线,抿抿嘴:「或是运动饮料?我那里还有一些。」
单冬犹豫一下,还是点点头答应了。黑田就起身对他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他顿住,又想起什麽,手向单冬摊开:「笔给我吧,我顺便帮你丢掉。」
单冬没多想,就掀开包把笔交给他,垃圾桶在小教室里,也在办公室的另一边。黑田拿着笔走过过道,这里没开灯,很昏暗,他站在垃圾桶前,手在把笔扔掉的前一刻顿住。
笔身还有馀热,是单冬刚刚握笔时捂的。
黑田站在阴暗的空间里,握着那隻没墨的笔,他回头去看,门和柜子遮档住了办公室,只透出些许光线,单冬、其他老师都看不见他。
没有人看见他。
他嚥口水,或许是黑暗中滋生的妄念蛊惑了他。黑田把笔收回来,默默地放进裤兜里,转身走向自己的柜子,拿出些饼乾和运动饮料。
黑田表面上不动声色,彷彿他还是那个可靠又认真的老师,内心却忐忑不已。
那隻笔和他的大腿根仅仅隔了一层布料,像块烙铁一样烫着他,使他煎熬,让他坐立难安。
他不知为何就留下了这支笔,单纯觉得……就这麽扔了有点可惜。
黑田的证词15
隔天一早有高二的课,要给他们先小考,再帮他们複习段考的的范围。
黑田压着线,刚刚好在钟声响起时踏进班级,他一边招呼大家回座位,一边发考卷。
班上很快就安静下来,只有笔摩擦纸的沙沙声,还有翻考卷的声音,大概过了十分钟,就有人写完趴下睡觉了。
黑田站在讲台后,目光快速掠过整个班级,最后看着角落里的一个女生。她驼着背,低着头不知道在干嘛,不像在睡觉,也不像在写考卷。
那个女生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上次考试时也是这样,当时他走过去,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她的桌子,她也很识相,快速地把东西塞进抽屉里。
这个女同学平时成绩虽然不好,但品行良好,黑田本以为她不会再犯了,没想到这节课却还是这样。
黑田偷偷观察了那女生许久,只见她只是一直低头,没有动考卷,应该……不是在作弊。
但他还是没走下去,也没有声张。因为他记得,那女孩在班上不是个受欢迎的人,要是贸然当众问她,怕让她给全班造成更不好的印象。
黑田垂下眼,如果是他刚来的时候,估计会直接冲下去,一把揪住她正在看的东西,并当着全班的面质问她吧。
但……可能是习惯了这学校的风气,或是要学会伺候某个脾气大的高中生,又或者是因为自己想要改变,他开始揣测学生在想什麽,虽然有时候还是不太理解。
收考卷的时间到了,黑田让最后一个人起身把考卷往前收。那个女生动作很慢,是最后一个收完卷子的人,黑田看她靠过来,低头小声对她说:「等等下课来找我一下。」
那女生抬起头,满脸慌张。黑田见状,僵硬地撑起嘴角,试图勾起一个微笑来安慰她。但那女同学一看见他的表情,神情就从慌张变得恐惧,脸色又青又白的。
黑田无奈,只好让她先回去,转身就收起笑容,默默地写板书,心里头挫败又难过,自己果然很不会安抚学生的情绪。
上课时间过得很快,课本还上不到五页,学校就敲起下课钟。黑田宣布下课,全班开始骚动起来,黑田也开始收拾课本跟点考卷。
不久,那个女生就出现在讲台边,黑田放弃了笑容策略,看了眼班上,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就直接和那女生开门见山地说:「你刚刚在考试时在看什麽?」
那女生似乎是早就猜到黑田的意图,脸色发白,试图争辩:「没有啊,我没有看……」
黑田拉开椅子坐下,站了一上午,他的脚筋痠痛,脚底板也开始刺痛起来,他叹口气:「上次我提醒过你了,但我想你应该不是在作弊,所以我觉得问题可能还不大。」
他右手去揉按腿:「但这节课还是没有改善,所以……」
黑田左手比了一的手势:「要麽我去跟你们班导说,让他来处理,或者是……」那女生听到班导,抬起头错愕地瞪大眼。黑田手势换成了二:「把东西给我保管,下次跟下下次考试考的比这次好,我就还给你。」
他们班导是个人高马壮、身材魁梧的大叔。平时不怎麽管班上的事,但只要出了事,就是全班一起连坐处罚。这常造成他们班上的怨言和冲突。
那女生低下头,捏着裤子一角,纠结了一会儿,耳尖都变得红通通的。她倏地抬起头,看起来是决定好了,她和黑田说:「老师,那你要答应我,不能偷看里面的内容……」
黑田闻言,不禁失笑,还是点头答应她:「好,老师不会看。」
那女生边回位子边回头,对着黑田再三强调说:「绝对不能看喔。」
过不久,女生就拿着一本书回来,珍重地把东西移交给黑田。
书看起来是本漫画,但比黑田印象中的漫画还大一点,上面还包着透明封套,没有什麽摺痕,看起来是保养很好的样子。
黑田粗略一看,封面上是两个风度翩翩的男生,一个蹲着,一个站着,都穿着白西装,手拿着蓝色捧花,看起来是本普通正常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