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修仙后遗症[穿书]【完结番外】>第41章 天平(二)

  ◎唯有大雪纷飞,天地苍白。◎

  掌门葬礼结束, 已是十日之后了。

  将宾客尽数送回,几日未能好好合眼休息,云烬雪神情麻木, 整个脑袋已经混沌为一锅浆糊, 坐在椅上,双目放空。

  几位长老与教习先生走进来, 细碎交谈着。

  云烬雪支起精神,站起身, 行礼道:“长老, 先生。”

  丘远行走在最前方,这几日比她还要忙碌, 葬礼与宗门事宜全都堆在一起,哪个都不能放下, 几乎是脚不沾地, 还要顶着压力回应仙人各方对于神极宗的负面猜想, 瞧着似乎更苍老一些。

  他们进了屋后,都静默下来。丘远行道:“烬雪, 还好吗。”

  云烬雪轻声道:“我很好。”

  然而, 是个人都瞧出来她不好。自从那日从云鼎洞府里出来, 脸色和精神头就变得极为差劲,这段时间更是清减许多,此刻又穿着一身丧服, 显得整个人都苍白消瘦。

  一行人面面相觑, 在屋中散开坐下,丘远行道:“别站着了, 烬雪, 坐着休息休息。”

  云烬雪点点头, 又慢慢坐回去。

  云鼎离世,这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当时那个情况,让杨氏医署所有郎中过来,也不可能留住他已经熬干的生命。

  都是看着云烬雪长大的,知道她自小依赖云鼎,遇事易不决,也不是个硬性子。长大后虽说喜欢把事情放心里不说,也看着似乎沉稳了许多,但大家也清楚,她心里必然还记挂着。

  这次事情也不知道对她打击有多大,知道她需要时间恢复,但也不能瞧着她继续这样沉默下去,唯恐憋坏了身体。

  丘远行看了其他人几眼,先行开口:“烬雪啊,那些人说的话你不要理会,你也知道,这世上什么人都有。”

  第一仙门的掌门坐化,这种大事是瞒不住的,也不可能去瞒。而前来吊唁的人数众多,虽说大部分都真心,却也少不了有些虚情假意之辈,嘴上说着节哀,心里却热衷以别人家丧事为乐。

  云鼎此生算不得传奇,至少和自己祖辈比起来,撇去那场惨烈失败,只能说一句稳扎稳打。

  要是能好好经营,多少也能留下些美谈。但他后期持续多年闭关,远离尘世,大事小事都见不着人影,便逐渐销声匿迹了。

  别人恭维云掌门,是往祖上荣光贴靠,心里不见得有多尊敬。

  而前段时间,神极宗内似乎有邪修闯入,还造成了弟子惨死,此事传的有模有样,却被接下来拜师大典的盛况压下去了。现在再想翻,早已找不到证据,但都默认神极宗内必然是出了什么事。

  宗门动荡,再加上掌门葬礼这种大事,云书军这种等级的人居然不在,是以,这段时间过来的那些大小掌门,仿佛已经看见神极宗走上了下坡路,言语间都含着些掩饰不住的轻蔑怀疑。

  更有甚至,当着云烬雪的面,说第一仙门的光芒也不知道还能照耀其他仙门多久。

  说是照耀,嘴里没包装过的词语大概是荼毒,心里只恨不得神极宗赶紧倒塌,给其他宗门让位。

  云烬雪轻轻嗯了声,表示自己不在意。

  实际上,这些话语本身也无法影响她如何。

  真正让她痛苦的,是几乎已经肉眼可见的剧情高墙,岌岌可危,让她心惊胆战,茶饭不思。

  丘远行又说了些什么,都是细碎的安慰话语,其他人也在附和。

  云烬雪听在耳中,却仿佛石入浑海,搅的越发混乱,没有理清的能力。

  闭上眼,正要叹气,忽然,她听到一个词语。

  继任掌门。

  心里咯噔一声,云烬雪怔住,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如今掌门离世,她作为宗门继承人,是要继任的。

  本就心绪烦乱,此刻被这一杆打翻,瞬间慌乱起来。

  她逼自己冷静,回忆原著剧情。这个时间,也许大师姐因为云鼎的那番话而倍感压力,所以暂时没有继承,而是由云书军来做。

  但此刻,他并不在。

  云烬雪伸手,扣住座椅扶手,开口问道:“副掌门现下在何处?”

  丘远行道:“前两天接到一个消息,是他自己传信来的,说他目前在中州边界某座小城里寻求修仙通天之法。”

  说到这里,他拍了下膝盖,语带愤怒道:“掌门葬礼那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回来,这家伙真是越发不像话了。”

  云烬雪揉着眉心,多日没有休息好,额头刺痛起来:“那...我们先去把他找回来,再决定继任的事情吧。”

  丘远行一怔,道:“前几日我们得到消息后,就立刻派弟子去接。但劝不回来,弟子还说他在找到正统修仙之路前不会回去,还让我们那几个长老弟子也去看看。唉,这又是着了什么魔。”

  云鼎养成心魔,为追求一个虚妄目标而死。这云书军似乎也在儿子惨死后心智出了问题,竟是比云鼎要更加疯狂无边际。

  云烬雪握紧扶手,紧到手有些颤抖:“那我去吧,我去请他,他肯定会回来的。”

  丘远行道:“掌门葬礼已过,目前都没有需要他出面的场合,你为何那么着急让他回来?”

  云烬雪长长呼出一口气,嗓音微弱:“让他来继任掌门。”

  此言一出,屋内静了静。

  唐忠仁道:“为何这么说?”

  丘远行面容严肃些:“烬雪,你不是不知道他什么脾性,他平日里所作所为你也能看到,我说难听些,他就是不堪大用,怎么能让他来继任呢?”

  头疼一阵阵涌上,云烬雪仿佛被追着跑,无法喘息,脑中空茫一片,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那就让归星继任。”

  在场几位教习先生与长老都怔住了,不可置信的看过来。

  丘远行长须抖了抖,微微弯腰:“你说什么?”

  云烬雪麻木的重复道:“我说让归星来继任。”

  无论现在是谁,最后都会是归星,倒不如现在就将她扶上掌门宝座,好好培养,能早点成为独当一面的仙君。

  丘远行直起身,环顾四周,嘴唇颤抖,又看过来:“你在说什么啊?烬雪。”

  云烬雪道:“她很适合啊,我说实话,她比任何人都适合。长老们不是也经常夸赞她吗?说她品性绝佳,天赋上乘,以后一定是位非常厉害的人物,要加大力道培养?让她继任掌门,方方面面不都是正好吗?”

  见她似乎不是开玩笑,丘远行怒道:“那能一样吗?那能一样吗烬雪?你怎么糊涂了啊?她是优秀,但她只是弟子,掌门之位是随便谁都能来坐的吗?”

  云烬雪道:“那我指定她坐呢?我放弃我的位置,指定她来坐,这样可以吗?”

  几位长老都严肃起来,丘远行尤其涨红了脸。他一向疼爱弟子,也最豁达,基本上不会动气,更是对始终乖巧的大师姐很是宠爱,可此刻却少有的疾言厉色起来。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怎么可以这样随意!你有没有意识到自己肩上担着什么责任?你把神极宗上上下下几万号人当什么?”

  云烬雪胸中一片苍凉,也提高嗓音:“可是归星的确很合适啊,这也不是什么不好的差事,为什么不能由她来?”

  丘远行猛地窜起身,几乎将椅子碰翻,抖着手指就要走过来,被其他长老赶紧拦下:“冷静。”

  丘远行咆哮道:“那你有没有考虑过燕归星她自己?!”

  云烬雪怔了怔。

  丘远行推开其他长老,抖着长须,厉声道:“好,她听了你的话,真成掌门了,但她不姓云,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上位,别人凭什么认她?”

  “神极宗现在内忧外患,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嘴上说的轻巧,让她来。归星本来可以只做个轻松的仙君,因为你一句话,她要多吃多少苦,付出多少努力,才能站稳脚跟,才能让其他人信服她,这些你有考虑过吗?”

  “你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有和她商量过吗?你是她师姐,亲手把她带到神极宗的人,你做这些,就是为了现在推她入火坑吗?”

  这一句句话都是利剑,把云烬雪的心窍戳千疮百孔,疼的她身体发颤,只能愣愣看着丘远行,什么都说不出来。

  丘远行扶着额头,平息着怒火,片刻后,仿佛失望至极道:“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副掌门,燕归星,你为什么总是把你需要承担的责任推给别人?!”

  但云烬雪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几乎是气若游丝:“可是...总得按照剧情来吧,不能再乱了。”

  米八:【警告!警告!不许有告知角色此为书中世界的行为,惩罚!】

  像是有根铁杖捅进脊骨,似能听到骨骼嘎达声。云烬雪浑身一震,双目睁大,呼吸停滞,脸上血色倏然褪去,在剧痛里瞬间大汗淋漓。

  好在这极端惩罚只有短暂一息,那铁杖从脊骨上抽出,似乎连筋带血,打断身体的强烈痛感还余韵尚存,让她整个人都麻痹下来。

  云烬雪手肘撑着扶手,弯腰喘息着,额上冷汗滴滴往下掉。

  这番惊变吓着了其他人,几位长老都立刻过来,扣住她手腕,注入灵力游走周身,来确定有没有问题。

  好在只是休息不好造成的气血亏损,再加上大受打击,心力憔悴,才显出这番虚弱神色,众人又稍稍放了心。

  而云烬雪调整着凌乱的呼吸,咬牙忍着疼消退下去,心里积存已久的压力转变为怒火轰然窜起。

  她心道:有必要这样吗?

  米八道:【小雪呀,对不住,也不是我想这样惩罚你,这个是系统的自我保护机制。我知道你很疼,但是我也没法阻止,真对不住!】

  这段时间来压在心头的事情够多了,她已经精神紧绷,不堪重负,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她?仔细想想,如此痛苦的原因不就是她想要好好完成任务而后回家吗?她做错什么了?

  被莫名其妙拉入这个世界已经很让人恼火了,但她没放弃,有尽力去做。她知道自己很多时候都没用,心态也不好,但到目前为止,她还是做了许多事情对吧。因为一句话没说对,有必要这样惩罚她吗?

  真的很疼啊。

  云烬雪眼眶泛红,但立在面前的人太多,害怕他们再次担心,只得将泪意忍下。

  她是人,不是机器,更不是数据,做不到心硬如铁。就算一开始就知道故事会划向怎样的结局,也依然心存侥幸,在逐渐积累的感情中祈祷奇迹发生。

  做一场梦偶尔也会沉溺,更何况是完全置身于其间,生活了那么多年。

  她要如何面对接下来的种种惊变?

  眼泪最终还是滑下来,连珠串般滴下去。

  丘远行见此,有些发怔。

  他记忆里,好像从没见到过这位小辈哭。

  察觉到自己说的话确实过重,他顺顺长须,逐渐冷静下来,叹了口气。

  云烬雪依然在流泪,想要忍住,却身子颤的厉害。

  乔语山走到她面前,半蹲下来,轻抚着她脊背,柔声道:“没事,烬雪,我们也都知道你现在状态不太好,你不要自责,时间还长,都可以慢慢来。”

  唐忠仁也道:“我们也不会给你太大压力,身子为重。”

  乔语山的轻抚中注入了灵力,舒缓着云烬雪僵硬的肌肉,似乎也将痛感慢慢压下去。

  云烬雪说不出话来,只是低着头,哽咽着。

  见状,丘远行拍拍自己额头,心中悔意渐升,暗斥自己一时气急口不择言,也慢慢走过来,蹲下.身。

  “我刚刚说话太急了,烬雪不要和丘爷爷计较行不行?”

  他转身指向身后一圈,:“你看看,几位长老和教习老师都在呢,有我们,就算没人去做这个掌门,我们也撑得起神极宗,所以不要害怕,你还这么年轻呢,我们可以慢慢来,行不行?”

  袖口不知何时开了线,丘远行瞧见,给她捏了捏,顺手握住她颤抖的手腕。

  “这样吧,那就依你说的,你去把副掌门接过来,然后顺便在外面散散心,稍稍放松下,不要那么绷紧,好不好?”

  乔语山笑道:“烬雪啊,给你丘爷爷个面子,说准了。”

  屋里其他人都笑起来,云烬雪也破涕为笑,却又转瞬即逝。

  她抬起头,依然泪眼朦胧,环顾屋内一圈已经熟悉的人,不禁回忆起过去,以及原书中他们的结局。

  你们也会死去啊。

  云烬雪低下头去,眼泪再次涌上来,甚至比方才还要汹涌。

  乔语山见状,将人搂进怀里,笑道:“哎呦,烬雪伤心了,不给你面子,你院子养了最久的那头牛不宰了给她补补身体吗?”

  丘远行道:“哎呀,宰,全宰了。”

  满屋又笑开。

  从这间屋出去的时候,外边已经天黑了。

  云烬雪扶着石栏,一步步往外走。眼睛有些肿,视物不太清晰,正轻揉着,忽然听到一声唤:“师姐。”

  她一怔,放下手,看见靛蓝衣袍的女人就站在自己面前不远处。

  燕归星又轻轻唤了声:“师姐。”

  云烬雪微怔:“你怎么在这里?”

  燕归星垂眸:“我给师姐送吃的。”

  云烬雪低头往去,见她手里捧着个小蛋糕,上面插.着支细蜡烛,火苗微弱,被风来回扯动,却没有熄灭。

  燕归星道:“之前师姐给我们做的蛋糕很好吃,我自己尝试做了下,好像不太成功,但味道是甜的。师姐最近都吃不下饭,我想让您尝尝这个。”

  云烬雪视线颤抖,久久未能言语。

  昏黑天地间,她就站在空无一人的石栏路上,捧着想要送给自己的蛋糕,而后听着屋内传来和她有关的争吵吗?

  一想到方才那些话语都被她听到了,云烬雪只觉得自己被扯烂了衣服丢进雪地里,羞耻,寒冷,颤抖,恐惧,脸色苍白。

  燕归星将蛋糕捧起来一些,轻笑道:“师姐要许愿吗?”

  云烬雪垂着头,没能说话。

  燕归星道:“那我许愿吧,我希望师姐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

  说完,她将那簇小火苗吹熄,一缕烟雾飘上来。

  燕归星静静看着她,微笑道:“师姐还记得吗,我说过,我欠师姐很多东西,无以为报。所以,归星可以成为师姐想让归星成为的那种人,无论那时的我是怎样的,都不重要。”

  “对不起...”

  良久,云烬雪低下头,忍耐不住,眼泪又滚落下来:“师姐对不起你。”

  燕归星一怔,抬手轻轻擦去她眼泪:“师姐没错,师姐不用说对不起。”

  尾音颤抖,竟是也哽咽起来。

  云烬雪握住她擦泪的那只手,拉到自己心脏前,死死扣紧:“师姐绝对没有任何想要推你入火坑的意思,师姐把你带过来,让你走你不想走的路,并不是...并不是我本人...”

  她执拗的重复那三个字:“不是我本人...绝不是我本人的意愿,你能明白吗?”

  这番话意外不明,让旁人来看,该是以为她伤心过头,发疯了。

  燕归星将蛋糕放在一边,搂住她,嗓音颤抖道:“我知道了,我明白的,师姐不用说。”

  云烬雪只是一遍遍说着:“不是我想要的,我也没办法,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我.....”

  她像是自我忏悔一般,细细碎碎说了许多,直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只记得,耳边的安抚始终温柔。

  回到剑之巅时,云烬雪几乎累的倒头就要睡着。

  江炎玉收拾好东西进来,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道:“师姐,你不换衣服睡觉吗?”

  云烬雪闭着眼,思绪摇摇晃晃,却还是揪出件重要事情:“我们...明天去接副掌门,我们一起去...”

  说着说着,又没有声息了。

  江炎玉哦了声,走到床边,把她抱起来,换了身衣服,又好好塞进被子里。

  注意到她红肿的双眼,江炎玉坐在床头,嘀咕道:“哭那么厉害。”

  在掌心凝了层薄冰,用体温稍稍温化后,覆在女人眼上,轻轻揉动着。

  现在不冷敷的话,明天起来估计会肿的更厉害。

  一边敷着,一边算着时候。明天就出发的话,和前世她贱卖自己的时间点很接近。

  所以这次出去,她还会卖掉自己吗?

  手掌下移,将云烬雪的衣领掀开,魔物造成的那处伤还在。

  她若是敢把自己卖掉,就让这伤疼死她,日日夜夜不休。

  这念头出现,又觉得可笑。

  其实若真的害怕这种结果,江炎玉直接把前世买下自己的那位邪修杀了就可以,但她不想。

  她还是想看看,此生再来一遍,是否云烬雪还会有同样的选择。

  忽然觉得胸口闷的慌,江炎玉推门出去,翻上屋顶,手掌垫在脑后,看月亮在乌云后闪闪发亮。

  这种心情,简直就是在等待命运审判,但她早已经拥有和所谓命运叫板的实力,为什么还会如此心神不安。

  简直莫名其妙。

  她看着那轮残月,前世今生,似乎都没什么变化。

  月亮啊,月亮,今后还会普照我吧。

  就这样看了大半夜,直到夜晚潮气将她旁边的屋瓦都浸湿,而天边即将亮起。

  江炎玉坐起身,舒缓筋骨后跳入院中,再次走到床前,将手覆上那处伤,呼出口气。

  无论如何,她先将这伤完全封住,就算之后要分离许多年,也不会在出来作乱。

  我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好蠢。

  她看着云烬雪的睡颜,喃喃道:“师姐,你此生对我很好,我这也算是回报你一些,你之后...”

  转头看向窗外,天光渐亮,初生暖阳丝丝落入她眸中。

  她就这样看着太阳升起,话语卡在喉间,再也说不出了。

  .

  副掌门传信的地方在中州边界,一个叫做富马的小城镇。

  天亮没多久,云烬雪便醒来,因为状态不怎么好,所以选择了马车出行。

  丘远行告诉她具体地点之后,又叫上燕归星陪她一起。他认为,两位亲近师妹都在身边,能护着她,也能帮她舒缓心情。

  云烬雪依然没能从情绪泥沼中爬出,只是麻木的道谢。

  马车一路前行,畅行无阻,走了大约十来天,到达中州边界。

  在富马镇放下马车,三人简单吃了饭,去往副掌门给的地点。

  走出富马,去往郊外,行过郁郁葱葱的山道,来到一处深山大宅。

  位于山坳里的姚家,从外面看就是普通宅子,不过比一般家族更隐蔽些,是个避世清凉胜地,云书军却说在这里找到了修行大业的终点,可能只是在这里休憩着,不想面对宗门罢了。

  云烬雪抬眸,看着姚家的黑瓦白墙。宅子修得很高,外面看着有些陈旧,大概有好几层,占地面积不小,里面差不都也是弯弯绕绕。

  深林院落,颇为幽静,甚至静的有些不对劲。

  走到门前去,云烬雪想敲门,却听得吱呀一声,门自己开了。

  向门缝里看了眼,里面安安静静,没什么人。

  云烬雪将门推的更大些,院落宽敞,清扫的还算干净。

  “请问有人吗?”她问了声。

  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没人回应。

  副掌门信中所说的地址,确实是富马城外的姚家没错,她们是问了路过来,这里也没有别的姚家,不可能走串门。

  三人走进门中,沿着走廊深入。姚家大宅曲曲折折,宅院颇多,到处都是挖着池塘,互相又连通,许多吃的肥壮的鱼游动在其中。

  经过好几条廊桥后,依然没碰见半个人影。云烬雪站在亭中,想着是不是这家人一起出去了。

  燕归星忽然道:“师姐,那是什么?”

  云烬雪循声望去,亭子下面依然是池塘,被一圈嶙峋假山围绕。

  池子里簇拥着让人眼花缭乱的金鱼,大概是被喂习惯了,见着人就要凑过来,张着大嘴互相拥挤着朝向三人,密集到有些恶心。

  不过这不算什么,让燕归星惊呼的,是一个趴在涌动鱼群上的白色东西。

  脑袋,屁股,伸出的四肢,仔细看去,那好像是个婴儿。

  云烬雪一惊,向水中击出灵力,让鱼群受惊散开,而后自己跳下去,脚尖点在水面,抱起婴儿后飞身上来。

  落入亭中,她看向怀中婴儿,已经没有气了。而婴儿死尸的尾椎骨部分,突出一条长长的尾巴,外面裹着深紫色硬壳,尾端勾起,和蝎子的尾巴有些像。

  这是妖修的象征,但婴儿可不会自己变成妖修,是有人用她来练。或者仅仅是恶趣味,为了满足自己喜好,将她变成这个样子。

  云烬雪动了动喉咙,一股不安从胸中升起。

  原书中,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喜欢这种奇怪又恶心的癖好。

  那就是颠红堂邪修,应峙。

  此人是潘波魂的得力手下,经常替他下山去买人,或者干脆抢人回来折磨着玩,也是剧情中买走江炎玉的人。

  云烬雪长睫轻颤,双目放空,冷笑一声。

  她这趟出来,分明是为了带回副掌门的。

  却还是闯入了剧情之中。

  也好,反正早晚也是逃不掉的,与其每日提心跳胆,还不如快点来到。

  她近乎麻木,看着那婴儿泡涨的脸,与那条与身体完全不相符的尾巴。

  快结束了也好,回去之后,恢复正常生活,就不用再看到这种惨案。

  不会再有十几只猪化的妖修在大火中惨叫,不会再有夜岭里会吃人的庙宇,不再有三畜屠夫,也不会有追求所爱却被拔舌惨死的鼠妖。

  更不会在清净可观赏的院落里,看到被玩弄至此的婴儿尸体。

  她的人生中本来就不该出现这些,只要今天完成了剧情,再等六年,她的噩梦将结束。

  江炎玉站在她身后,也看到这具死尸,意识到有谁在此,微微挑眉,看了云烬雪一眼,没作声。

  揉着额角,云烬雪控制着呼吸不要错乱。虽说已经做好决定要面对,却还是转身道:“这里有问题,我们先出去,之后再说。”

  试一次...就试一次,能不能躲开...

  然而她说完这句话,抬眸,便看到廊桥尽头,静静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她们,身上黑色长袍湿哒哒的,在脚下汇聚出一小滩水迹,似乎已经在那里站了好一会。

  一想到方才三人都没注意的时候,有这个明显不是人的家伙悄悄出现在那里,便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云烬雪拔出朗星,专注盯着那人的背影。就在这时,它忽然全身抽搐,脊背啪嗒一声折断,双手向下撑地,手脚并用的飞速爬过来,状若疯狗。

  “孩子!我的孩子!”

  朗星飞射而去,削去它头颅,断喉处呲出鲜血,它身躯骤然缩小,黑袍贴于皮上,成了条没头的肥硕鲤鱼,在地上弹跳着。

  而接下来,池中的数条鱼皆次跃入亭中,落地即化为人,疯狂冲来。廊桥两头都堵满了这种东西,无路可退。

  三人武器都出鞘,纵着灵力在桥上削切着,光芒闪动,血流成河,死去的鱼依然在地上扑腾着尾巴,鱼尸越堆越厚。

  云烬雪道:“这是迷阵,要找到阵眼而后破坏掉,不然会一直耗下去,直到我们灵力亏空。”

  三人环顾四周,遇见可疑的,就统统削碎,池上刀剑之影未停,可阵法依然持续着。

  忽然,余光中似乎瞧见什么闪烁之物。

  江炎玉眯起眼睛,只见风吹枝摇,露出一块突出的假山,上面嵌着圆玉,正是颠红堂常用来布置阵法的那种。

  她调转心萤刀头,掌心在刀柄推了一把,心萤飞射而去,却在刺中圆玉前僵直停住。

  江炎玉啧了一声,没想到用的力道不够,随即跃上栏杆,脚下用力一蹬,将身子弹起,越过沸腾的池塘后踩住刀柄,生生将之踩入圆玉,瞬即碎裂。

  而与此同时,池塘水面骤然突起,伸出一只硕大无比的手,掌心池水倾泻,五指合拢,就要把江炎玉握住入掌中。

  云烬雪瞳孔皱缩:“风风!”

  朗星飞出,这一击用了十乘十的力道,灵光暴涨,几乎是撕裂空气,隐隐雷鸣,将那大手瞬间切成五截。

  就在此刻,燕归星忽然道:“师姐小心!”

  云烬雪还未意识到发生什么,余光中紫影闪过,居然是她怀中死婴又动了,那尖刺尾巴直冲自己而来,却在刺中她之前被燕归星劈手挡住。

  闷哼一声,燕归星蹙眉,反手握住那尾巴,将开始尖叫的婴儿从师姐怀中拽出来,扔进池水中。

  与此同时,被劈开的大手中投射出金光灿灿的兜网,将江炎玉牢牢捆于其中。

  圆玉彻底破碎,迷阵消散,周遭瞬间融化如墨,流淌于地面,凝聚成满地残肢与血海。

  不知何时进入这阵法,此刻回到现世,外面黑云如铅,暴雨如注,时不时紫电破空,雷声阵阵。

  这应当是原本的姚家院落,此处应该是姚家人专门看戏的地方,四周白墙高耸,面前是足足有两三米高的戏台。

  台上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位手里拿着金色兜网的末端,网里捆住的是江炎玉。

  云烬雪站在大雨中,看清台上场景后,立刻要冲上去,可她身边的燕归星却忽然倒下。

  将人接进怀中,云烬雪看着她有些糟糕的脸色,茫然一瞬,抓起她手去看,果然在掌心看见一个破口,周围有黑色蔓延,应该是刚刚那只婴儿蝎子扎下的。

  “这...”

  云烬雪瞳孔震颤,从衣摆撕下一块布条,快速扎住她手腕,用灵力一点点从那破口逼出黑血,刚涌出来,又被大雨冲刷消失。

  戏台上有人道:“这位云大师姐,那个蝎子毒,只靠这样可没法祛除哦。”

  云烬雪愤然抬眸,只见那高高戏台上的深红衣袍男子,此刻正狞笑着拍掌,似乎开心不已:“你别救啦!白费劲!”

  这人就是应峙,而他身边的阴影里也逐渐走出一人,正是云书军,只是他的身后却晃着一条更为瘆人的黑紫色蝎子尾巴,半张脸也覆盖着硬壳,显然已经成为妖修了。

  云烬雪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藏书阁中和邪修有关的书会少了那么多。

  原来云书军这家伙走上邪路了!

  他站在台上,低头看着云烬雪,沙哑着嗓音道:“烬雪,放下朗星,我可以不伤你的师妹。”

  他说着,尖尾晃晃悠悠,逐渐移动到江炎玉喉间。

  云烬雪死死盯着他,又看向网中的江炎玉。

  应峙笑道:“不要犹豫喔,否则你两位师妹都会死掉,这毒不用药压制的话,可是很快就走到全身了。”

  云烬雪低头一看,尽管已经将燕归星的手腕紧紧绑上,还是有极细的黑色蔓延出来,即使用灵力也阻挡不住。

  云书军大概是已经觉得胜券在握,放松了警惕,转头向旁边的邪修道:“抓住云烬雪之后的事情,就靠你了。”

  应峙笑容一滞,似乎尴尬起来,又道:“行,我知道了。”

  江炎玉坐在网中,看都没看那威胁自己的蝎尾一眼,抬眸道:“你是颠红堂的人?”

  应峙见她居然和自己搭话,道:“是。”

  江炎玉道:“那你知道酌月堂主吗?”

  应峙面容扭曲一阵:“我当然知道,就是她把我赶出来的。”

  他从前跟着潘波魂,日子过的可好了,自从那个叫酌月的女人上位,就莫名其妙不问原因的把自己赶出来,还说他的存在毫无价值,是废物一个。

  应峙虽然愤怒,但也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而他因为有着一些恶毒癖好,在仙界名声早就臭了,根本无处可去,只能想办法做出些大事,能证明自己不是废物。

  如过街老鼠般过着日子,一直没有大显身手的机会,却在某天,于一家黑客栈里看见一个修者,正在桌上翻开着邪修相关的书籍,旁边板凳上还堆了许多,那神态,可谓是如痴如醉,状若疯狂。

  应峙自己也喜欢交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便上去搭话。可谁知道,这疯子居然是神极宗的副掌门!

  本想抓他回去交差,好歹是个大人物,也算是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吧。

  可这家伙比自己还积极去颠红堂,这还算什么抓,毫无用处,不过,他意外得知这疯子想反攻神极宗。

  他的想法是,只需要骗出几位有头有脸的弟子,例如长老弟子或干脆是掌门弟子,用这些弟子的性命威胁丘远行那家伙,让他撤去神极宗的法阵防护,而后再引得无数妖修邪修鬼修杀上山,就可以做到血洗神极宗了,最好能灭门!

  也不知道是有多大的恨,让他堂堂一个副门主选择这样做,应峙可不敢陪他疯,但抓弟子的想法不错。

  于是,他骗那副掌门说,自己在颠红堂地位很高,手下有邪修无数,两人可以合作,那副掌门果然同意,约定好一起行事。

  应峙脑子没疯,他才不会去神极宗找死,他原本的打算,也就是到抓住个弟子为止。既然是长老或掌门弟子,还是第一仙门的,应该足够证明自己能力了吧。

  江炎玉道:“你知道酌月为什么要赶你出去吗?”

  应峙道:“我上哪知道去,这娘们铁定是发疯了。”

  江炎玉眼皮微抽,没有继续说什么,而是转身看向戏台之下,被大雨冲刷的格外狼狈的女人。

  云烬雪也恰好抬头,与她对上视线。

  隔着重重雨幕,她有些看不清江炎玉的眼神。只知道那一身艳红依然灼目。

  米八忽然道:【女主性命危险,小雪,你立刻带她离开。】

  云烬雪一怔:离开?那江炎玉呢?

  米八道:【放弃她,本来这里也是丢弃的剧情,与原著不同没关系,效果达到就行了。】

  云烬雪心中怆然,颤抖道:不是,就这样吗?她还在敌人手里,我就这样随意离开吗?

  米八道:【是,你最好快些,若是女主死了,你就功亏一篑了!】

  云烬雪浑身湿透,喉咙却干燥疼痛起来。她知道自己该离开,却还是喊道:“你们把她放开!”

  云书军道:“不要挣扎了,烬雪。”

  “你们...”云烬雪抱着燕归星站起身,徒劳向前:“你们把她放开!”

  嗓音已嘶哑起来,云烬雪走向戏台的速度逐渐加快,她脑中一片混沌,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直到某一刻,骤然停住脚步。

  就在她面前的戏台前方,一张照片缓缓出现,几乎铺满她整个视野。

  那是她十八岁生日与家人拍的全家福。

  米八道:【对不起,你实在太不控了,我不得不用这种方法。小雪,你要记得自己的任务,记得自己的家。】

  雷声轰隆,院中一明一灭,大雨倾盆。

  那张照片浮于空中,微微透明,还能透过它看到后面的戏台,但云烬雪的目光,已经在照片上移不开了。

  那是她很多年没再见过的,父母的脸。

  眼泪滚滚而下,云烬雪觉得自己心脏被人扭碎撕裂了。她茫然无措,轻声叫道:“妈妈,爸爸。”

  应峙将她脸色不对,逐渐有些害怕这位大师姐会鱼死网破,便改了主意,道:“要不然这样吧,我们可以让你走,但这位红衣服的给我们留下来,行不行?”

  云书军一怔,怒道:“为什么突然改了?”

  应峙道:“一个就已经够了!”

  云书军道:“那也没必要放过她!”

  他们还在争吵,江炎玉没有听的兴致,她依然执拗的看向台下,那个突然定住的身影。

  原本,她看到云烬雪走过来,心中陡然升起狂喜,已经打算立刻挣开这网冲下去。

  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云烬雪突然站在那里,不再过来了。

  她似乎看着台上,目光却没有聚焦,仿佛在看着其他什么东西。

  她在看什么?

  应峙有些不耐烦,已经不打算争执下去,便道:“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可就不去颠红堂调人了。”

  云书军暴怒起来,脸上又生出几片鳞甲,但转瞬也意识到主动权在应峙手中,便也不再多言,忍下接受了,反正到时候整个神极宗的人都要死。

  应峙想快点将之劝走,便道:“你怀里那个女娃可坚持不了多久哈,那个毒很厉害的,你继续在这里耗时间,她就完蛋了!不如舍一换一啊!”

  那张照片缓缓消失,戏台重现,这一次,云烬雪依然没看清台上女人的眼。

  她低下头,转过身,一步步往外走。

  江炎玉微微发怔,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揉了揉眼,这才确认那道身影,的确是在往外走。

  她扯扯唇角,笑了下,叫了声:“师姐。”

  那道背影继续向前。

  像是被人狠狠撞击,江炎玉口中闷哼,怒火迟一步到来。前世大师姐转身离开的背影与此刻重合相贴,让她头晕目眩,眼眶烧红。

  她想再看看这一世师姐的选择,才没有杀了应峙,但她也不想在堂中再看到这个人,才将他赶出去。

  结果,还是走向同样的结局。

  所以无论再来多少次,你都会放弃我吗?

  她再次开口,嘶哑叫道:“师姐!”

  云烬雪似乎放缓了脚步,可依然没有停下。

  江炎玉难以置信,她不明白,她一点都不明白。为什么啊?凭什么啊?她到底有着怎样的命运啊?

  她最后一次呼唤,撕心裂肺:“云烬雪!”

  那身影猛然停住。

  “若未来有一天,我直呼师姐名姓,还请你无论如何,都要回应我,可以吗?”

  “好,我答应你。”

  见她停下,江炎玉心中升起微末的希望,她几乎跪在地上,死死看着那道倩影,从没有这一刻那么虔诚的祈求,留下吧,求你了...

  然而最终,她继续离开。

  江炎玉握住刀柄,目眦欲裂,怒火冲击让她浑身颤抖。

  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

  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两次啊?!

  一起下地狱吧,我要杀了你,我绝对要杀了你!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可最终,江炎玉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雨幕。

  这其中,她没有一次回头。

  .

  在那之后,五年过去。

  副掌门堕为妖修,丘远行带人去富马姚家时,看到的只有两具七零八落的尸体,一个是云书军,一个是应峙,两人生前都饱受折磨,死相极为凄惨。

  而江炎玉踪迹不见,已经找不到了。

  云烬雪依然没能继任掌门,不知道她在姚家经历了什么,道心彻底崩塌,于修为上,绝不可再精进一分。

  丘远行悲之,只得挑起掌门大任,同时加快培养几位长老弟子。

  第六年到来时,沉寂已久的米八忽然出现,道:“你的任务完成的差不多了。”

  云烬雪倚在窗前,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米八道:“再等等,等你这具躯壳死亡,你就可以回家了。”

  云烬雪面上终于有了些颜色,轻柔道:“好。”

  米八犹豫一瞬,道:“接下来我会陷入休眠状态,等你死去之后,我再出来,带你回去,所以我今天出现,是来跟你道别的。”

  云烬雪茫然片刻:“道别?”

  米八道:“嗯,我不能再陪你说话了,你自己一个人,不要害怕。”

  云烬雪道:“...好,再见。”

  米八道:“再见。”

  等她身影消失,云烬雪尝试叫了声,没有回应。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与现实世界的唯一联系也断开了,此刻,真的只有她一个人。

  云烬雪又瞧了会景色,起身走到院里,坐于石桌前,垂眸看着树影翩翩。

  江炎玉什么时候会来呢?

  依然是第六年,从枝吐嫩芽到叶黄凋零,她始终没出现。

  云烬雪在想,是不是自己记错了日子,问问米八,没得到回应,这才想起只剩下自己了。

  要么在等等吧,她想。

  可直到第七年的冬天降临,江炎玉依然没有来。

  唯有大雪纷飞,天地苍白。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心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