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184章 至少有一件事

  后来发生了什么,何月竹已经不大记得了。

  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就这样被按在棺材壁上,毫不爱惜地往深处蹂躏,一直被折磨到他半晕半醒,既无力反抗也无力奉迎。

  完颜於昭一定目睹了全程,窥觊了每一个细节吧。毕竟是无端逼它看的。

  嫉妒是墨绿色的,灌满整座墓室,不,淹没整座簌落山脉。何月竹身上仿佛绑了一块重铅,深处的水压让他无法动弹,连挣扎都是妄想。

  无端成功了。完颜於昭将永远纠缠他们。而他竟还嫌不够,甚至在离开皇陵前下了数道符咒,干脆让这座皇陵成了一鼎炼丹炉,炼一只永世不得超生的厉鬼。

  只有何月竹知道,完颜於昭的执念是极致的嫉妒,所以待到三百年后两人重逢之时,它便会破鼎而出,重见天日。

  而他,衣不蔽体,被无端拦腰抱起。两人乘着黑蛇冲破金世祖皇陵,道长回首一道法术,地动山摇,豁口闭合,如同用一抔湿土漫不经心地封上蚁穴溃决的缺口。

  何月竹被抓回了大理。那是个阴沉如夜的清晨,云层厚重得像是要不由分说压死每一个人。

  腹部以下的疼痛久久没有缓解,浑身接近散架,骨头又涩又痛,几乎一步都走不动。无端既没有为他按摩,也没有给他搀扶,何月竹只能攀在小庐的院墙,望见花圃里他曾经悉心养护的鲜花全都枯成一滩烂泥。

  “我都做了什么……”

  何月竹质问自己:“如果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我究竟在坚持什么……”

  无端,这一趟远行,我一无所获,我一事无成。我天真地以为能改变我们的宿命,可浪费了那么多时间,辜负了你那么重的感情,结果反而亲手促成了一切。

  无端好像上了瘾,又或许仍然怒气难消,抓起何月竹绵软的胳膊,将人扯进屋去。两人刚一进屋,何月竹便被反按在门上,双手都被向上支起,双腿再度被粗暴分开。

  何月竹已经没有反抗的余力了,又或许已经没大所谓,任无端像火把一样刺入他,良久,嘶哑的喉咙只能有气无力地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

  这声叹气无端显然不爱听,怎么会有人在与爱人云雨时叹气,他把他按倒在桌上,俯身压得让人窒息,“怎么。已经厌我到了这个地步?”

  何月竹睁开眼,摇摇头。

  他的神志昏昏沉沉,如今已不懂自己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了。也不知究竟真的是自己在摇头否认,还是无端把他撞得摇晃了。

  事毕,无端把他搂在怀里,两人跌进覆着柔软的坐榻。后来何月竹才发觉,这是他最后一次抱他的机会。

  道长的语气似乎和缓了些许,“谈谈吧。”

  又像下了最后通牒,“我要你解释清楚。”

  何月竹有气无力,“解释什么。”

  无端捧起他的脸,凝望进琥珀色眼睛的深处。他似乎没有那么生气了,又或许只是发觉气愤也没有意义,“解释你为什么瞒着我。解释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何月竹对望回去,看着无端眼底殷切急切的微光,他想起这一遭从榆宁到簌落山的碌碌徒劳,想起司马媛的祝福,想起司马诚的诅咒,想起他的所有坚持如同泡影消失得无影无踪,想起现世完颜於昭的嗤笑,最后想起吴端那双死水般的眼睛,再不见一丝光泽。

  何月竹想,至少有一件事,我一定能做到。我将吞进腹中,带进坟墓,你永远不会知道。

  他扬起脸,一字一句,“我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你...!”无端声梗。将何月竹轻轻放开,又猛地推开。

  他站起身,回头睨注榻上那衣衫不整的人儿。

  如果目光有力度,何月竹早已从外到内都被撕得粉碎。

  “也罢。”无端说。

  间隔半晌,他再次重复,“也罢。”

  只是这一次,更决绝,更冷冽。

  “既然你要做陌路人。从今往后,我们便是陌路人。”

  可他眼中的一点点犹豫,简直毫不掩饰他内心的真正想法:只要你解释,只要你解释清楚解释明白,我们还能重归于好。

  可他不知道何月竹绝不会解释。

  何月竹垂首阖上自己的衣领,只给他一声语气词,“好。”

  这一声语气词好像有千斤重,让无端眼中的最后一点点犹豫都烟消云散。

  他转身离去,反手紧紧阖上大门。

  何月竹忽然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他想爬起追他,“无端...你去哪。”

  可等他踉跄爬下床,蹒跚追到门边,打开大门,道长已经不知去向,连同院中那棵银杏叶也不知去向。他只好轻轻合上门,最后跌回尚有余温的榻上。他本想追上他,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原来已经没什么配说的了。

  他彻底厌我了,他彻底恶我了,他再也不会无条件地溺爱我了。他甚至,不会再把我当做“阿澈”去爱了,毕竟阿澈可从不骗人。

  可事到如今被怎样对待,都是我应得的。

  何月竹支着膝盖站起,有气无力地攀着扶手走上二楼,裹进许久无人睡过而发霉积灰的床。闭上了双眼,却依旧能看见自己满身血色的烂泥,蚕食他所剩不多的寿命。

  而他自己,也如同身处黑暗的低谷,陷入了一片没有出路的迷雾。他分明已经用尽了全力,却仍然无法摆脱困境,到头来只是越陷越深,所有的努力都变得毫无意义。他仿佛又回到了寒风呼啸的榆宁城,望着遍地尸骸的榆宁大道,任他哭喊都无济于事。此刻的绝望,并不比那时轻微半点。

  何月竹闭上双眼,他不再去算确切的日子,只是知道很近了,很近了。死期步步紧逼,他沉沉睡去。

  也好。毕竟我无可避免地就要死了,或许我们的感情落得这般田地,我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无端还能好受一些。

  *

  无端走了,何月竹要自己过活。又或许早已不算“活着”,不过是默默等待死亡降临而已。

  大理是个适合死去的好地方,一年四季气候凉爽宜人,苍山洱海更是浑然天成的彩绘画布,每一天都美得令人沉醉。而大理的人们同样质朴淳厚,都知道何月竹一个大男人独居,药材给他便宜之余,也不忘介绍对象。有时也会告诉他,大理城镇里新立了座道观,道长算卦奇准,你要不去给自己算一卦姻缘吧。

  “什么道观呀。”何月竹没听出自己的语气相当高兴,以及毫不意外。

  他默默抓好中药,踏着洱海边上的花圃小径走回家去。每走一步,他嘴角都情不自禁翘一些,到最后干脆哼起歌来。

  “哼哼...哼哼哼......”

  这个新来的道长除了无端,还能有谁呀。

  哼哼,我就知道他舍不得抛下我一个人。毕竟师父他呀,最宠我了。

  提着手中一篮药材走回家去,每一步都会留下难以驱散的中草药味。日暮西沉,天空仅仅残存着一抹浅蓝,紫红色的余晖覆盖整片洱海,让苍山也黯淡褪色。晚归回家的农人攀谈道:“明日便是寒露,该把入冬的衣裳收拾出来了!”

  何月竹停下脚步,忽然才发现,明天便是寒露,寒露再往后数七天,便是他二十岁生辰。

  换个说法,他只剩七天可活了。

  人儿越是清闲,时间过得越快。过去半年何月竹忙忙碌碌,一天恨不能拆成三天用,那所剩无几的寿命仿佛没有尽头。可这段时间他清闲下来,发呆的时间越来越多,日子稍纵,便逝。

  何月竹默默走下河堤,将手中一篮中药倒进洱海。

  看着那些草药顺水流飘走,又沉入洱海深处,他忽然不明白:

  这段日子,我究竟为什么而活着...?

  已经不知多少日子没有见过无端了。托这个福,他病情稳定。而这病情稳定的日子里,他竟完全想不起究竟都做过些什么,似乎也由衷赞叹过苍山洱海的千姿百态,可到如今在他的记忆里,原来都是走马观花的灰黑色。

  我的寿命只剩七天了。

  我们还能再见一面吗。

  两个念头在何月竹脑袋里乱飞。最终相互纠缠,撞成一个他早就意识到的事实:

  继续与无端如陌路人一般苟活,不如让他立即死去。

  反正不过是明天死,下周死,还是下个月死的差别。

  何月竹想,无端一定也想见我。他一定也特别特别想我。所以才会把道观偷偷搬到大理,在暗中默默守着我。

  他提着空空如也的篮子往家里跑去,喊了一声随风飘走的“无端”,“明天我就去见你!”

  诅咒啊,蚕食我,腐蚀我,吞噬我。

  哪怕我明天就会死去,也没关系。

  那天晚上何月竹花了些功夫将小庐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越忙碌反而越有力气,仿佛这具身体想把多余的能量都在今夜消耗干净。

  他又摘下花圃里所有花骨朵与花团,收拾在晒花台里,等到明日太阳出来,它们就能被晾晒成花干。

  最后像一个即将离家远行的人,向家里每一个陈设交代后事。

  次日清晨,他便到了大理那座莫名其妙出现的道观。而道观的道长也不掩饰什么,观里一块巨石,龙飞凤舞写着“无所观”。

  这是何月竹怀揣着一丝紧张的期待,小心翼翼跑到那“道观”门口,又更小心翼翼往里面张望才看到的。

  无端果然还是随心所欲。所谓道观,不过是他不知用什么手段拿到的一栋独栋院落,但那块巨石在哪,无所观便在哪。对于这一点,他们早已心有灵犀。

  道观里香客不多不少,大理这一带并不大信道,更多信藏传的佛教,来此,大多是中原的行商,或是听说道长算卦奇准慕名而来。

  何月竹束手束脚站在门外,看上去像个迫切想求一卦,又生怕求出凶卦的香客。

  也是在那无处安放的来回纠葛中,他错觉般闻见了一股熟悉的、介于湿冷的墨香与干燥的木香之间的内敛气息。

  “站在这里做什么。”

  何月竹立即抬起头:是无端!

  他以为,下一句会是:“别愣着,快进来”,或者是“给你熬了药,快喝”。

  却没想到道长双手环胸,侧倚门上,面无表情,“别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