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185章 我将吞进腹中

  别挡道。

  他为什么要说“别挡道”?

  谁在挡道。是我吗?

  何月竹转头一看,才发现身后排了一支四五人的队列。原来他们以为他的犹豫是在排队进观。

  “哦...哦......”何月竹立马向一侧退开,放他们进观。再看门口,无端已经退回观中了。

  何月竹孤零零站在一边,目送来求卦问相的香客涌进观去。满脑子都是那三个字。

  别挡道。

  这几个字又硬又厚,无端真的愠了,声音里有一种何月竹过去从未察觉过的东西。他忽然想起吴老四曾经三番五次强调过:道长眼底有一股令人胆战心惊、不寒而栗的恐怖,可那时何月竹还没有懂。只以为那双眼睛在看他和看旁人时永远是两个模样。

  可如今他懂了,大概就是如此吧,彼此划清界限的决绝。

  何月竹有种不好的预感,真想转头就走。

  可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一定是被那三个冰冰凉凉的字推着,挤过所有香客冲进道观,大步超越了所有人,抢着拉住无端的衣襟,“道长!”

  无端停住脚步,回身向他。

  何月竹被那双漆黑的眼睛漠然而轻描淡写地看着,手上的力度越来越软。而他身后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别插队啊”、“先来后到懂不懂”、“这人真是的”……

  无端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唤我一声吧,唤我什么都好,哪怕是道友也好,唤我一声吧。我们这么久没见了,你就没有想对我说吗?我有好多好多想和你说的,你知道吗,我栽的山茶就要开——

  无端将他的手从衣上甩开,“有人坏了规矩,今日闭观。”

  说罢便径直走进了道观深处去。不停顿,不犹豫。

  众人声讨中,何月竹愣愣看着道长走远,隐隐约约幻视一个小道士亦步亦趋跟在师父身边,亦或是身着月白色长衫的贵公子。总之,不是他。

  第二日,何月竹又来了。

  他换上了程澈的道袍,后发梳了个高马尾,别上半只断簪。左腰挂三清铃、右腰挂小拂尘,他的所有道士行当,都是国师为他亲自置办的。他还在后腰藏了一只小庐院子里刚刚绽放的并蒂山茶,他想,向心上人郑重求和的时候,总得送花的。

  到达无所观的时候,道长正在给香客算卦。何月竹默默退在一旁等候,一直到无端算完所有香客,他才缓缓靠近,“道长...”

  他容易害羞,所以脸有点烫,小心摘下腰后的并蒂白山茶,理了理花瓣,双手呈上。

  “给你花花。”

  然而无端只是放任他持花的手僵在空中,甚至没有抬头多看他一眼,右手举起他的卷轴,“求卦问相风水。”

  何月竹默默把山茶别回腰后,咬了咬下唇,“我不是来求卦的。我想问你...”

  他还没说完,无端便收起了卷轴。何月竹从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看得出,道长是想听他解释,而不是听他提问。可何月竹想,这片名为“死”的潭水好深,若是我再不浮出水面,便要这样溺亡。

  他想,如果将要溺死,那么任何暗示与措辞都没有意义,他硬着头皮自顾自说下去,“道长,我想问你,无所观还...缺不缺...缺不缺小道士。”

  “不缺。”

  不做考虑,毫不犹豫。

  何月竹给自己搭起的台阶,被道长瞬间砸得稀烂,可他试图把台阶重新拼好,“我什么都会。我会算卦,也会斋醮,我还会——”

  无端把他直接打断,甚至语气更不耐烦,“不缺。”

  “哦...”何月竹试图让语气轻松一些,“那我明日再来问问。”

  无端一字一句,好让他听清楚,“明日也不缺。”

  何月竹想方设法从道长眼中看出一丝犹豫与不忍,然而全然没有。他问:“......真的吗。”

  你此时此刻的漠然,难道是真的吗。

  “无所观不留见言不见、未见言见之人。”

  说罢,无端转身离去,和昨天一般残忍,“闭观。”

  何月竹追了两步。

  无端,如果我说,我只剩只手可数的阳寿了,你也不留吗?

  到时你就会知道,谁才是见言不见、未见言见的人。

  何月竹一度想就这样对着道长的漠然无情的后脑勺吐出这些比他更漠然无情的字眼。

  可他没能。

  他不为人知地点点头,轻轻道一声:“道长,再过几天就是我生辰了。”

  “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对不对。”

  “到时候,我想吃米糕。可以吗?”

  无端径直离开的背影仿佛一句都没有听见。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秋雨。秋雨如丝,逐渐溅湿大地。洱海旁的田间小径凹凸不平,积水映出何月竹的身影,他没有打伞。手中捏着他被雨水打残的并蒂山茶。

  他送这支山茶,是想暗示无端,无端,山茶的凋零和普通的花儿不大一样,是一瓣接着一瓣腐烂,而不是整朵花一起枯萎,就像我,正在缓缓而自知地走进死亡。

  雨水落进他的眼眶,混合着咸涩滑进嘴里,他扬起脸看远方云雾弥漫的苍山,山峦的轮廓漫漶模糊,在蒙蒙细雨中恍若入画。

  “吴端...难怪你都不怎么提及这一世。”

  你娇纵宠溺,耐心守着我长大,而我,送还给你的却是“背叛”。

  何月竹好冷。可再也没有人为他熬一碗驱寒的红糖姜茶。他一进门去便剥光自己,带着湿漉漉的水珠蜷缩在单薄的被褥里瑟瑟发抖。根本于事无补。怪他自知命不久矣,便没有给自己筹备过冬的衣被。

  他准备着死去,准备多时了,可临了这个距离死期只剩不到五天的关头,忽然又变得退怯。就像每个人年少时都幻想成为英雄,可当世界末日来临,总会本能地退怯。能否鼓起勇气直面,又是另一回事了。

  无端。无端。我已经是死过两回的人了,本以为我能就这样默默消失,可只要听到你的声音,我便会恍然惊觉。

  我不想死,其实我一点也不想死。

  死亡是很痛的,那感觉就像把人剥得精光,抛进一个洞亮的房间,你能明明白白看见这个房间里挤满了你所厌恶的一切,让你深夜惊醒的梦魇,童年时遭遇的不快,以及鬼怪、虫豸、猛兽...它们全都直勾勾地看着你,谋划着从哪里把你撕成碎片。你想躲,你想逃,然而宿命不经预告便掐灭所有光源。

  只剩黑暗。

  但是无端,我不怕死。只是希望到了那个时候,我想你能在我身边,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我想你能轻声唤我,“阿澈,阿澈。”

  我知道那对你很过分,特别过分,可我真的不想留在这个冰冰凉凉的屋子里,一个人,孤独地死去...

  何月竹泪眼婆娑躺在被子里,不停嗅食他们大婚前一同购置的被褥,努力寻找一丝熟悉的味道,一份曾经属于他们的温暖。只是似乎,他们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被褥渐渐无法隐藏他的抽泣,哭泣成了这场秋雨唯一的配乐。泪水滴落在他的脸颊上,滑过薄唇,又一滴滴湿透了枕头。恐慌,害怕,孤独,交织在他的心头,仿佛他已经被抛进了那个黑暗的房间。

  那一夜,何月竹发了高烧。烧得他浑身滚烫,烧得他神智不清。

  他梦见自己煲了一锅红枣桂圆枸杞粥,而无端就双手环胸倚靠在无所观的角落,未有山的无所观,洛阳的无所观,簌落山的无所观,每一座无所观。视线没有落在何月竹身上,却也不知落在何处。两人不说话,不对视,没有交集。

  何月竹知道自己运气不好,小心翼翼端着砂锅,缓慢避开眼前所有障碍物走向桌边。

  他偷偷瞄了无端一眼。好想问他要不要一起坐下喝一碗粥。

  可是怎么会变成这样...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向你开口都需要鼓起勇气。

  “无端...你要不要...喝粥...”

  “......”

  没有回应,他又抬高音量,“我...多煲了一些。”

  仍然没有回应。

  何月竹走了神。砂锅越端越斜,终于滚烫的白粥覆上手背,他烫得双手发抖,“咣”得一声砂锅重重砸在桌上,甜粥如呕吐物一般散开,倾了满桌红枣桂圆。又好像那锅粥根本是当头灌在他身上,浇得他满身猩红的烂泥。

  无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见了。却双手环胸,冷漠旁观何月竹的狼狈。

  何月竹含了眼泪,“无端,我们和好吧,我们和好吧!”

  无端说:“我要你解释清楚。”

  何月竹垂下头,本以为泪水会喷涌而出,却并没有泪,“我不会解释的...!”

  待他重新抬头,无端已经消失了。

  一觉醒来,泪水已经干涸。

  何月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小庐仍然冰冷失温。而他身上烫得吓人。他以为自己能像梦中那样煲一碗甜粥,却发现高估了自己,原来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场高烧就像一场预告,一次前奏,何月竹坐在台下,知道自己的表演即将谢幕。

  与成澈不同,也与何月竹不同。今生今世生命流失得缓慢而粗糙,他甚至能感到那砂纸一样的触感擦着他后背脊梁骨,从尾椎,到头颅......发烧了。这不是他第一次和无端吵架,然后发烧了。

  他努力保持着清醒,等待房门被某人推开,那人手提一樽小药蛊,虽然很苦,但他会一口灌下。然而今生今世,敲打房门的只有秋雨。永远只有连绵哀怨的秋雨。

  何月竹饿极了,却又下不了床。最终吃掉了床头两朵被秋雨打烂的山茶,花瓣、花蕊、花心,口感令人作呕,汁液酸苦发涩。

  夜晚啊,越来越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