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岂不罹凝寒【完结番外】>第十七章 不老峰(六)

  再次回到之前落脚的清陵郡外,江浮白仍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从青桑在他怀中断气开始,季沉就知道,江浮白比他想象中还要干净。这样干净的人,一路上只管赶路,连干涸在衣服上的血也没来得及收拾。

  “那边有条河,瞧着还算干净,去洗一洗吧。”

  季沉这样说,江浮白顺着他的手看了看那河,下马跟着走了过去。

  春日的河水还有些凉,但江浮白浸到手腕也像是无知无觉的。他衣袖上沾了血和泥土,干了两日,泡着也泡不干净。因冲不掉,又向前几步,水漫上脚踝,浸湿下巴,他弯腰将衣袖泡在更深的水里。

  季沉小跑两步,拉住他的手臂:“在想什么?你这是洗衣裳还是打算跳下去?”

  江浮白慢慢抬头:“?”

  见他神色如常,只是有些呆愣,季沉心知他这是又想事情入了神,才这般不管不顾的。拽着他上岸,季沉在岸上已经拢好火堆,他将人安置在火堆边上,朝他伸手:“外裳脱下来,我来洗。”

  江浮白伸手解了外裳,脱了一半才觉出不对来。这样的事情,从前在山上或是他自己来,或是三七代劳,偶尔师父见他挥手一阵风便能拂去那些泥尘。如今面前的却是季沉,他只觉得这样的事情不该让季沉来做。

  “愣着做什么?给我。”季沉却一脸平常。

  江浮白脱了下来却拿在手上:“不好劳烦你,我自己来吧。”

  季沉撇撇嘴指着一路的湿脚印:“是,你自己洗,怕是洗了一半人就跑到河里去了,我还得去河里捞你。”

  说完这话,季沉拿了他的外裳,边走边脱了自己的衣裳,蹲在河边熟练地搓起来。到底是荒郊野外,没有洗衣裳的家伙,能差不多洗干净他便拧干了拿来火边烤着。

  而江浮白却还是盯着不远处的河水出神。季沉洗了衣裳,在河里捞了鱼,鱼烤好了递到他面前。

  江浮白如梦初醒,看着面前的烤鱼呆呆道:“哪来的鱼?”

  季沉扬了扬下巴:“河里捞的。”

  江浮白自觉自己这几日赶路什么忙也没有帮上,有些对不住季沉,拿着手里的烤鱼没有下口。这鱼烤得恰到好处,外皮微微泛黄,汁水却都还在。

  这几日,骑着马就看着树发呆,见了河就瞧着水发呆,如今拿着鱼就盯着鱼发呆。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季沉拿过他手里的鱼,撕掉外面的鱼皮,拿树枝叉下一块白嫩的鱼肉递到他嘴边:“不吃就凉了。”

  “哦,好,我自己来。”江浮白回神过来,伸手去接,却不料季沉趁着他说话直接将那块鱼肉喂进他嘴里。

  季沉没有再由着他发呆:“你这几日在想什么?”

  他心中在想事,季沉自然知道。但江浮白不说,他也没问,他心里记着止戈碑前大开杀戒时江浮白怀疑又惊讶的眼神。那种眼神,他在旁人那里瞧过不知多少次,但他不想江浮白这样看他。

  江浮白吃鱼的动作又慢了下来,他想着心里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在想生死,大道。”

  季沉心中一直悬着的那口气松了下来。

  季沉:“在你看来,生如何?死如何?大道又如何?”

  江浮白沉思片刻,看着自己的掌心,轻声道:“死生天命,犹日月、夜旦。安生安死,顺其自然便可近大道。”

  此言一出季沉便已经可以肯定,江浮白出自道门。其实他也猜得差不多了,毕竟像江浮白这般年纪的人,身上要有此等不为万物所动的气质实属不易。他便是那河水中自在来去的游鱼,水在何处,他在何处,别的似乎都与他无关。

  “不过,这是下山前我以为的‘生死’。”江浮白收起掌心,看着小指上已经淡褪到几乎辨不出的痕迹,“在不老峰前,生死如疾风骤雨,我处其中却做不到不动如山。大道的‘生死’依旧,我的却变了。”

  季沉:“如何变了?”

  江浮白浅笑着摇摇头,那笑中竟有些许嘲讽,他道:“入世后,我生出了私心,将生死分了三六九等。有人的死令我心境动荡,有人的死却只是我一时心软。我离红尘近了,离大道却还很远。”

  想来,这就是师父要他下山历劫的缘故。

  不下山,他的道便是山上的松月,未经苦难颠簸,只顾自己皎洁。下山后,他的道便是红尘江河,要颠簸历尽,道心不改才能说是感悟大道,超脱死生。

  有所悟,道心便清明。

  他说完这些后再抬头,季沉发现江浮白的眸子就像被雪水洗刷过的琉璃一般,又透亮三分。

  江浮白这般坦荡,季沉也自觉这几日实在有些庸人自扰。

  季沉:“我以为你是觉得我杀孽太过,不想和我多说话。”

  此话半真半假,倒是让江浮白的反驳脱口而出:“我没有这样想。”

  “个人有个人的道,我当时劝你确实是想叫你不要妄增杀孽,但我并不觉得你错了。”江浮白放下手中的鱼,承认了自己心中曾一闪而过的黑暗。

  在青桑咽气的时候,他确实后悔过劝季沉放下屠刀。

  季沉知道他不会骗人,看向他:“那······”

  江浮白看向他,等着后文。季沉却将话咽了回去,笑了笑:“那就好,你再悟下去,哪日我大约真的要到河里去捞你了。”

  想起方才干的蠢事,江浮白不好意思地笑了。

  吃完烤鱼,外裳也都烘干了。两人这才动身往清陵郡去,城中似乎并未受到银叶山庄的影响,依旧是热热闹闹的。江浮白悟了两日道,入城后垂头看着自己身上不大干净的衣裳微微蹙眉。季沉知道他爱干净,买了两套成衣,又找了家客栈。

  沐浴梳洗,两人来到大堂用饭。客栈厨娘手艺不错,几道菜都做得甚有滋味,季沉要了一壶梅子酿自斟自饮。江浮白不喝酒,只要了一壶茶。

  他们刚坐下没多久,来了三四个行脚商人。

  商人走南闯北消息灵通,坐下后几杯酒下肚便开始闲聊。倒是凑巧,聊得就是之这些时日最出风头的银叶山庄。听他们说起这个,季沉和江浮白相视一笑,默契地放慢了喝酒品茶的动作,侧耳倾听。

  “倒也是稀奇,整船整船的嫁妆从江南运到青枫浦,偏大礼前夜那公子便得了急病,怕不是相克吧?”

  一个中年男人端着酒杯玩笑,话中多有轻蔑之意。

  “老大,休得胡言!”坐在上位的老叟拉了脸,不许他胡说,“银叶山庄的事不是能随意拿出来玩笑的,那段家是名门正派,我们这些商贾可得罪不起。”

  被他训了的中年男人吃了瘪,虽没再说话,面上瞧着却不甚服气。

  另一个瞧着年纪小些的给老叟斟了酒,笑道:“大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那银叶山庄若是用不着船了,咱们的生意也难免受些影响。您不是常说我们要学着耳听八方吗?”

  奉承这一套到哪里都管用,那老叟面色稍缓,慢悠悠地呷了一口酒才开口:“这道理我怎会不知?就是让你们说话小心些。”

  “段家大小姐的亲事算是黄了,但咱们也不着急走,说不准后面还有买卖能做?”

  老叟这样说,底下两个儿子和另外一个伙计即刻来了精神:“老爹,这话什么意思啊?”

  老叟四周看了一圈,压低了声音:“这亲事结不成据说是段家二小姐横刀夺爱,汪家也理亏,所以才耽搁到现在也没个话说。但我悄悄打听过,汪家的人还在银叶山庄,没走。”

  “哦?原是这样?”老大瞪大了眼睛,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了不少。

  “小声些!”老叟又呵他一句。

  他们虽压低了声,但季沉和江浮白这般耳力依旧是清清楚楚。

  季沉的酒杯伸过来和江浮白的茶盏一撞,眼中戏谑之意必露。果然和他之前猜想的一样,段景川和段旻川再有本事也堵不住悠悠众口,迟早会走漏风声。只是,都快一旬了,段家竟还有这般胸襟留着汪家的人在庄上住着?

  着实不大像是银叶山庄的行事风格。

  老叟又呷了一口酒,悄声道:“守城的官爷说了,这些时日城中江湖人士不少。天香门和牧风台的人都到了清陵郡,那段家急着嫁女不就是那么回事儿?既然大小姐嫁不出去,嫁二小姐给汪家,不是一样的吗?”

  天香门便罢了,牧风台竟会在这个时候来到青枫浦。

  眼下段景川就是再怕事只怕也没脸将女儿嫁出去,但若是段旻川呢?

  江浮白心中疑惑,靠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问季沉:“你觉得他们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梅子酒在轻晃找那个溢散出酸甜香气,季沉眉间懒懒,嘴角的笑也是似有若无的:“八成。”

  那边还在说着段二小姐的手段本事,又想着若段家和汪家“再续前缘”,他们的商船能揽多少生意。对他们来说,段家想把女儿嫁给谁都无妨,他们能从中得利便是最好的。

  大半江湖前来观礼,最后却是不了了之。虽然段家用一对金蝉封了大多人的嘴,但这门亲事黄了的消息到底没法瞒住所有人。段旻川的女儿闯了祸,他自知理亏,老实将手上的商船和消息网都交到了他大哥手里。自己专心料理这个烂摊子,顺便打算尽快找个上门女婿将段含芷嫁出去。

  可半个月后,这两家再次结亲。听闻是那位成亲前急病的汪家二公子在绝云山跪了好几日,汪古柏大约到底还是有些为父的慈爱在,竟也松口放他来段家求亲。这次求的乃是段家二小姐段含芷,此举无异于再次甩了段景川一耳光,但令人意外的是,段家最终竟然答应了亲事。

  有人赞那汪二公子虽算不得君子,但也是个痴情种,也有人笑段家为求自保什么亏都咽得下去。

  这个消息传到季沉和江浮白耳中时,他们已身在扶桑阁。江湖上的人将这桩奇事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笑了数日,满座看客中却只有季沉和江浮白知道事情原本的模样。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真正要紧的事永远不会摆到台面上来叫嚷。

  这是江浮白新学会的道理。

  作者有话说:

  江小道长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