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岂不罹凝寒【完结番外】>第十六章 不老峰(五)

  如此杀意满身的季沉对江浮白来说是陌生的。

  他总是笑吟吟地看戏,说话也总拿腔作调,似乎从未和任何人为伍。他能笑着逢场作戏,但眼中大多时候是不屑和嘲意,但在江浮白看来,这个年纪的小公子或许本就该是这样的。

  直到此时,江浮白知道自己错了。

  他不通俗世,也不懂季沉。

  季沉分明是赤手空拳,但手上凝结的真气如金戈一般,他身形所到之处,只有哀嚎和飞溅的血。之前的“生气”像是玩笑打闹,此时的季沉却是一尊杀神,连一路同行的青桑都忍不住侧过脸不去看他。

  衣袖袍脚都沾湿了,石碑前的草木气息尽数被血腥味覆盖,阴森中又多出一些可怖。

  他手中扣着一名死士的咽喉,黑巾早被扯落,那人嘴角的血止不住地淌下来。季沉的手上满是黏腻鲜血,但力道却分毫不减,他垂眸看向这个方才出招偷袭的人。

  “过此地者杀,你是特意来找死的?”

  修长的手指寸寸扣紧,那人额角暴起青筋,连眼中都开始漫上血丝。粗粝的喘息声逐渐变弱,死士只觉得眼前开始被昏暗笼罩,而脖颈上已经发出令人牙酸的骨头摩擦声。须臾过后,面前的男人就会折断他的脖颈。

  季沉的动作太快,之前没入石碑的剑被他拔出后直接碎成数截,碎片如箭雨一般没入那些死士的身体。待江浮白反应过来,季沉已经拿捏着最后一人的性命。

  江浮白出声喊住他:“季沉,等等!”

  脖颈上的手没有放开,但乍然松了一瞬,死士猛地回转了一口气,在季沉手中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是银叶山庄的死士,死士出手便是不打算生还的,我已经放过他一次。”季沉没有松手,但听到江浮白的声音勉强顿了一瞬,见那死士眼中仍是桀骜不驯,他即刻又收紧了手。

  江浮白只觉得眼前的人太过陌生,他不想季沉这样。

  江浮白:“青桑入山即可,不必杀他。”

  季沉转过身来,白净的面上沾着血痕,看起来却比凶恶之徒更叫人胆寒。他看着江浮白手臂上的伤处,眸中冷冽依旧,他远比江浮白懂得人心险恶。这些人敢来就不打算或者回去,他们刚才不过是伤了江浮白,但若真的是打算玉石俱焚,便还有更恶毒惨烈的方法。

  但他此时无力解释,因为江浮白看他的眼神中分明带着怀疑和惊讶。

  他心里清楚,他从未给江浮白看过自己的真面目。

  季沉笑了,嘴角翘起,神情冷漠:“若我非杀不可呢?”er传圕die

  “何必脏了你的手?季沉,别这样。”江浮白软了语气,他觉得现在的季沉有些疯狂,“他已经做不了什么了,放他走吧。”

  青桑的药瓶被江浮白捡起,他握着药瓶慢慢靠近季沉:“我们也该走了,别管这些人了,好不好?”

  季沉神色微微松动,手中的动作也暂时停下。那死士反复在窒息中沉沦,此时奄奄一息得像破布一般被提在季沉手中。青桑见状也慢慢朝着山口挪去,她自知自己没有什么开口的资格,所以只静静地在一边配合江浮白。

  眼见她就要越过止戈止战碑,之前倒在碑后的死士尸体却猛然起身。

  “啊!”青桑被那人扑倒在地,锋利的匕首高高扬起,下一瞬就要刺入她的心口。

  季沉手中的死士露出狰狞的笑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腰后掏出一把匕首朝着季沉狠狠刺去。变故乍起,江浮白下意识地踢出脚边石头,石子离弦之箭一般没入那死士的额心。死士高高扬起的手臂绵软垂落,刺向季沉的匕首也“叮当”一声掉落在他脚边。

  而石碑后的青桑,心口已经被匕首刺入,仍掐着那人的手臂奋力抵抗。

  江浮白先顾着季沉,此时飞奔过去却见青桑血流如注,脸上已是煞白。季沉飞起一脚将那人踹开,那人之前已经被剑贯穿胸口,此时不过强弩之末,瞪着眼睛再无声息。

  “青桑!青桑!”江浮白飞速点了几个大穴止血,青桑的气息却还是渐渐弱了下去。

  她的血很快浸透了石碑附近的草木,青桑虚弱地抬起手去够落在一旁的骨灰匣子。季沉见她眼中的光已经开始散了,默默地将骨灰匣子放到她手边。

  青桑满口的血,止不住地从嘴角留下,眼中蓄满泪水却还是尽力牵扯嘴角露出微笑。

  “终究······咳咳······终究是我的命吧······”

  咫尺之遥,她却越不过去了。

  江浮白心中悲愤交集,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只有满口苦涩。他方才劝季沉放下屠刀,却在片刻后害了青桑的性命,只差一步,一步而已,可这最后一步却是他害的。

  似乎是瞧出了江浮白的心思,青桑虚弱道:“江公子······莫要······莫要自责”

  “你······你是个······好人······我——”

  又一口浓稠的鲜血吐出,青桑已经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江浮白和季沉沉默着守在她身边,她眼里的光越来越黯淡,气息在转瞬间就变得难以察觉。那只搭在骨灰匣子上的手慢慢卸了力道,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江浮白,她快死了。

  生与死,本是天命,道法自然,始终往复而已。

  但当他真的见证这往复间鲜血淋漓的变化之时,心里涌出的不是道法,而是不甘和怨恨。这些杂念和悔恨交杂出细密的蛛网,江浮白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他眼中清明摇摇欲坠,却突然被季沉捂住了双眼。

  低缓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别看。”

  那只手一直被季沉小心护着,没有弄脏,没有沾血迹和泥尘。青桑的胸口的伤太深,俨然难救,对他来说见惯了的事,对江浮白来讲或许是头一遭。

  一入红尘,生死常事。

  他知道这个道理,却见不得江浮白痛苦自责。这世上的“季沉”如过江之鲫,可“江浮白”却太少了。

  黑暗中,江浮白觉得怀里的青桑越来越冷。那种冷渗入骨髓,就像是万籁俱寂的冬日,所有落在雪地里的枯枝和没有挨过去的鸟雀。这就是生的终点——灭亡。

  青桑咽下最后一口气,季沉感受到了掌心温热的湿意。

  江浮白哭了,为道法自然中的灭亡,为理所当然的终点。平静如水的人也有柔软心肠,这是藏在山中多年的代价。师父说得不错,他从不曾得见真实的人间,如何能感悟大道呢?

  “别哭。”季沉松了手,指尖拂去他眼角的泪,语气是说不出的疲惫和无力。

  江浮白没有再落泪,怀中的青桑已经彻底咽气。不老峰下,止戈碑前,一切都归于死寂。看着青桑的尸身,江浮白才知道,鸟兽之死和人之死是不同的。他曾在山上将鸟雀埋在松树下,彼时的悲悯也轻若雪絮,可人之死却叫人难以喘息。

  或许是因为他自身是人,也或许是他从未真正懂得生死的分量。

  他心中有所感,默默地起身,环顾着周围寻找合适的地方。青桑生前就是想回到这里,那么葬在此处应当也是合她心意的。就在起身的一瞬,江浮白和季沉发现石碑上竟然浮现出金色的纹样。

  透过层层青苔,像是从石碑内渗出的金色,在古朴的碑文上缓慢蜿蜒成繁复的纹样。金光交错浸入石碑底下的血迹中,攀着那些血如云雾一般将躺在地上的青桑包裹起来。这场景过于奇异,叫人不自觉地屏息凝神,不敢打扰。

  片刻后,金雾笼罩青桑全身。

  金光越浓,血气越淡,就像是那金雾将血迹舔舐干净。

  江浮白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季沉也警惕地拦在江浮白和金雾之间。

  倏忽,山顶如钟鸣一般缓缓荡开沉沉之声,林深处也渐次有长啸幽鸣传来。那些声响摄人心神,叫他们二人心神震颤,险些跪倒在地。金雾包裹的青桑竟然缓缓竖立升空,而缠绕裹挟在她身周的金雾捻成细长金丝,朝着四面八方而去。金丝所到之处,啸鸣之声愈响,整座不老峰都为之震颤。

  不知过了多久,金雾和金丝缓缓淡褪,其中的青桑面上的死气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安详。

  再睁眼,她的眸子已带上细碎的金光。

  而石碑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个朦胧的白色身影,瞧着就像是深山中一团雾气,不见形貌,只有个大概的人形。

  青桑轻巧落地,看向季沉和江浮白时全然不似从前那般,眼神中只有淡然和疏离。

  江浮白试探着唤她的名字:“青桑······”

  青桑站在原地不动,看向他轻笑了笑,那一笑却没了姑娘家的鲜活与自在,反倒有类庙中佛祖金身拈花之笑。那是凌驾于人世之上,游离于红尘之外的悲悯和神性。

  碑上那团雾气飘摇而来,冲着青桑行了一个揖礼:“恭迎守山人归来。”

  守山人?

  季沉蹙眉不解,那团雾气半丝活人气息皆无,却又像是浑身上下都充满生气。这样的存在,更像是仙山灵岛上的精灵妖怪,却又能口说人言,实在是奇怪。

  被称为“守山人”的青桑却抬手抚上了肚子,给季沉和江浮白解惑:“三郎出自不老峰,身怀四翼鸟血脉。我腹中已有他的骨肉,想来就是三郎身亡后的下一任守山人。”

  “二位公子,我的尘缘已了,就此别过。”

  身怀守山人血脉,所以被不老峰强行逆转了命数。须臾之间,从生到死,由死转生,天道自然之中的轮转玄妙又复杂。

  无论如何,江浮白心中还是为她高兴。

  那道倩影如旧,她抱着骨灰盒跟着那团白雾慢慢消失在山中,而方才自石碑上蔓延而出的纹样也尽数消散。待他们回过神来,石碑已恢复成初见的模样,山脚一众死士的尸首和血气也都随着金雾的消散一并消失。

  一切如梦似幻,犹假还真。

  作者有话说:

  江道长受伤,某人要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