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生勇利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怀里抱着那本厚重的活页簿,他笨拙的一页页翻动着,时不时的推推眼镜。

  驾驶座一侧的车门打开,维克托钻了进来,手里拎着几瓶功能饮料,他递给勇利一瓶,后者接过来,随手放在了大腿上。

  “有什么发现吗?”维克托问。

  “那取决于你怎么看了,”勇利说,“莉莉娅?没有。但是……”他取下一张员工资料给维克托看,“瞧,十八岁的米奇。”照片上的米凯莱克莉斯皮诺蓄着和埃米尔一样的大胡子,红棕色的长发披肩,鼻子上还带着鼻环——活脱脱一个嬉皮士。勇利咧开嘴笑了。

  “……谁都年轻过嘛。”维克托说,他饶有兴致的摸着下巴,勇利低下头取出了另一张员工资料,照片上的埃米尔尼古拉看起来和昨天没有丝毫两样——野草似的头发和胡子和随时神游的目光——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滑稽,维克托也忍不住笑起来。

  “唔,他倒是一点儿都没见老。”维克托装模作样的评价道,“这算什么,'buddy beard'?我以为配对刺青就够人们受了。嘿,你说咱们也搞一个怎么样?”

  勇利做了个鬼脸,“哪一个?刺青还是胡子?”

  “都行,”维克托说,“只要走在路上让大家知道我们是一伙的就行。”

  “一伙什么,你们道上都这么说话吗,”勇利说,“不要谢谢。”他低头又端详了一会儿蓄胡子的米凯莱,“呃呵。”他打了个冷颤,像是在想象自己蓄胡子的样子。

  “你纯粹是嫉妒,”维克托声明,“因为你长不出胡子。”勇利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事实,他青春期来得很晚,当他十四岁时,周围的男孩很多都开始偷用哥哥和爸爸的须后水了,只有他的下巴一直光溜溜的。他对维克托假笑了一下,维克托从他怀里取走了一半的员工资料。“我们一起。”他说道,“这样快些。”

  但他们失算了,因为维克托不断的对着员工的照片和履历评头论足,故意说出好多搞笑的话来,而即使是勇利也不能说那完全是维克托的责任,因为很显然“山猫舞蹈学院”对嬉皮士、流浪的瘾君子和人体艺术爱好者别有青睐,员工资料里的人们千奇百怪,有满脸纹身的、脸颊穿环的、还有一个老兄裸身穿着一件豹纹上衣,裤裆里揣着一只像是猫和兔子杂交的动物,如果维克托能忍住不笑话他们一番,那就不是他了。

  “嘿,瞧这个,”维克托说,“这姐们儿胸毛够多的……Ewwwwwwww!这是鲍勃。”他用两根指头夹着这张纸把它丢到后座去了,勇利哈哈大笑。

  “等一下……我好像找到了点什么……”勇利忽然说道,“看这个!这个像不像她?”他把资料戳到维克托鼻子底下,维克托抱怨了一声,“哎哟,对不住对不住。”他嘟囔着,维克托揉着鼻子打量了几眼那张泛黄的A4纸——姓名是莉莉巴特,一个金发、高颧骨的女人冷冷的透过照片与他对视着。

  “没错,就是她。”维克托说道,“有没有地址?”他开始发动车子。

  “你确定吗?”勇利问道,“莉莉娅是黑发。”

  “头发可以染,”维克托说,“看到那对儿能把人削成肉片儿的颧骨没?它们可骗不了人。”但他紧接着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但我好奇她干嘛要费这么大劲到一个舞蹈学校来当个普通老师,但话又说回来了,”他耸耸肩,“她这个人总有怪想法。”

  然而勇利心里却在想,谁都有资格说别人“总有怪想法”,唯独维克托是没有的。曾经有多少次啊,维克托拉着他半夜三更的去捉萤火虫,冒着雨跑到几公里以外的码头上看彩虹,还有,把他从宿舍里绑架出来踏上寻找莉莉娅之旅……

  “勇利,你在发呆喔。”维克托提醒了一句,“地址呢?”

  “坎特巷117号,但是,等一下……这没什么用了,因为她十年前就离职了,她去了……我看看……”他抬起头,神情复杂,“呃,维克托?”

  “怎么了?”

  “我想你的推理最后还是中了。”勇利回答道,“她去了这个……白橡树镇,这是不是就是……”

  维克托沉默了一会儿。

  “没错,”他说道,“咱们的第二个目的地。”车子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安静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勇利清了清嗓子。

  “看来咱们最终还是要继续下去了。”他说道,嗓子有点发紧,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望,“就是说……”

  “就是说你还要忍我一阵子了。”维克托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勇利心里暗暗揣测着,发现他不仅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维克托的心事,不由得一阵沮丧。维克托打转方向盘,车子朝着小镇的出口驶去。他注意到勇利的沉默,将它理解成了失望。“哦,开心点。”他轻声宽慰道,“我有预感她就在白橡树,听歌?”他说着打开了音响,一首泰勒斯威夫特的歌流淌了出来,盈满了整个车厢,勇利突然伸出手,将它关了。他找了一首邦乔维的歌。维克托看了他一眼。

  “我来选歌。”勇利说,心里不禁有些打鼓般的紧张,但维克托只是愣了很短暂的一下,就迅速的反应了过来,他笑得非常开心。

  “听你的,”他说道,“你是老大。”

  他再也没说什么,从善如流的接受了邦乔维,这反而让勇利产生了一种不实在的感觉:他已经习惯了将自己放在顺从的地位上,突然让他对维克托要求什么,这是有点……超出他的能耐了。但是这不就是维克托想要的吗?披集说的对,他想要补偿勇利,于其徒劳无功的拒绝补偿,直到维克托又想出什么把他自己毁掉的主意,还不如索性让他做一些事……一些简单的,只要小小的纵容就能完成的心愿,这样一来,维克托的良心也舒坦了,勇利也……也解脱了。

  但是,真的能解脱吗?他心里很清楚维克托从不亏欠他任何东西,所以要做到哪一步就算“还清”呢?

  车子开出了市区,渐渐驶向了边界,维克托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有点问题,”他张望着说,“有警察……”

  勇利看着路面的尽头,确实挺着一辆警车,大咧咧的拦在路中间,这可不是什么好的迹象。他想起了萨拉的话。

  “你说他们是不是来找你的?”他问道,“看来加斯珀的报案还是被受理了。”

  “……”维克托显然没料到这样的突发事件,他眼睛微微的睁大了,“冲过去?”他笑着说,勇利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只能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

  “不,别……我来开车,”他说道,“你去后座,装晕车。”维克托抱怨的嘟囔了一声,看起来对冲过去的提议还是念念不忘。

  “太逊了,”他费力的爬到车后座上,因为手脚太长而显得笨手笨脚的,勇利极力忍着笑,将一件厚重的外套盖在他头上,又把一瓶功能饮料洒得到处都是,维克托在后座上呻吟起来。

  “哦这味道,”他从自己的外套里探出一张脸来,“好像有人吐了。”

  “这就是我们需要的效果。”勇利回答道,维克托赌气地又躺下了,嘴里诅咒着加斯珀和杀人犯,看起来出奇的孩子气。勇利看着他露出的一个毛茸茸的脑瓜顶,不禁有些想摸一把——就像维克托曾经总是对他那么做的那样,他也真的这么做了,维克托掀开罩在脸上的衣服,不服气的嚷嚷了一声。

  “嘿!”他说道。

  “抱歉,”勇利吓了一跳,“没忍住。”

  “好点儿对我,”维克托说道,居然把身子探了过来,“要揉吗?”

  不是第一次了,勇利觉得他就像个超大号的狗狗,讨好的想要更多温柔的对待,勇利一如既往地忽视了他。

  “不要,你坐好。”他说道,脸烧起来,维克托耸了耸肩。

  “好吧,随时欢迎你来揉。”他眨了眨眼,又一次用外套盖住了脸。勇利爬到驾驶座上,对着后视镜扒拉了两下刘海,试着让自己比原本看上去更加邋遢和幼稚,然后他开动了车。

  车子很快就又停了下来,一名巡逻警员示意他们停车,并且走上前敲了敲勇利的车窗。

  “什么事?”勇利降下车窗,极力让自己听起来又无辜又吃惊,“发生了啥?”

  警官严肃的打量了他一眼,看清他的长相之后,严重的警惕减少了。

  “早上好,孩子,”他说道,吸了吸鼻子,“呃呵……这车里他妈什么味儿?”

  “我爸吐了。”勇利回答道,“我们开了一夜车,去外公家。妈妈在那儿,我们半年没收到她信儿了。”他希望自己看上去非常稚嫩真诚,但愿这故事能足够引起同情—— 青少年和酒鬼老爸相依为命,一起去挽回离家的老妈。要记住……他对自己说,回想着维克托睁眼胡说时的样子,不要回避眼神接触,他告诉自己,心里没鬼的人不会害怕一点眼神接触。

  警官后退一步,看了他一会儿,他被这个凄惨的故事打动了,瞥向后座的蒙着头,故意发出粗鲁的鼾声的维克托的眼神非常的不悦,当他的目光回到勇利身上时,又显得充满了怜惜。

  “你们吃早饭了吗,孩子?”

  “吃了,”勇利回答道,“在布莱手工面包店——”披集买的面包圈的包装上是这么写的,“面包圈。”

  警员点了点头,他拍了拍车顶。“过去吧,你自己保重。”他想了想又说道:“等你成年了,一切都会不同的。嘿泰迪!把路障移开让这车子过。”

  “谢谢……”勇利说道,不敢相信居然就这么过关了,当他们开过警官泰迪身边时,听见他嘟囔道:“就这么完事了?”

  “动动脑子,泰迪,动动脑子,”放行的警官不耐烦的说道,“咱们找的是二十五岁左右的斯拉夫和亚裔男人,衣着光鲜时髦——这男孩和他的醉鬼老爸哪里像他们?这可怜孩子可能才刚上高中泰迪,你能不能该死的有点同情心?”

  勇利忽然发自内心的感激起披集的绑架——如果没有他,自己看起来不会这么邋遢狼狈。

  “但我还是觉得你该查一下证件……”泰迪嘟囔道,“以防万一嘛。”

  “得啦,不过是加斯珀金斯的又一个被害妄想发作而已,你还真以为杀人犯会经过这个镇吗?”

  后视镜里的两位警官越来越小了,勇利松了一口气,维克托猛的一掀外套,坐了起来。他吸了吸鼻子,明显觉得很有趣。

  “哦儿子,”他揉着后脑勺说道,“等到了你外公家,咱爷俩得好好谈谈你说谎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