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有半个月的时间,他们一直在努尔恩的平原上跋涉。这里的土地相对肥沃,遭受黑暗侵袭的痕迹也不算太重。他们甚至可以寻找到人类的聚落,但其中没有一个是自由人。魔多的军队派出一部分人手驻扎在这里,活在此地的人类都为黑暗爪牙所奴役。

  那些奴隶眼神黯淡,面黄肌瘦,缺乏常人应有的生气,仿佛随时会与泥土、与荒山融为一体,倒下去便会变作白骨,连一声哀鸣都发不出。他们在魔多南部没日没夜地劳作,他们的眼里并含着恐惧与麻木。奥克们鞭笞他们,有时会食用他们。莱戈拉斯在聚落附近探路时,偶尔会在干草垛边或篱墙外见到仍然连皮带肉、发出腐烂臭味的断骨。他在这黑暗的国度留得越久,心情就越是烦闷不堪。他回想起多古尔都附近的腐朽气味,与他远来至此所面对的事物的本质是相同的。他活得不短了,见过无数颓败之景,也不是第一次与魔君的爪牙为敌。然而此次他不是随王国的军队一道来的,不是在前锋的位置上,不能在大闹一场后安然无恙地远走。他和一个人类一起来到这里,想要采取任何恣意妄为的行动都只能亲自来兜底。他们是来刺探敌情的,不是主动往火坑里跳,犯不着在魔多的腹地激怒军队惹来围攻。

  最为著名的那个火坑——末日火山欧洛朱因——位于北方,魔影与更大规模、更为密集的军队也在那里。在深入魔多境内之后,他们便改道向那边去了。同行的人类每多走一步,面上的阴霾都变得更重。他的神智还清醒,但他已在愈来愈频繁地显露出疲态。南方的奴隶,哈拉德人的信使,为魔影所奴役的、腐化的、笼络的人们,有的已被魔多同化成残忍嗜血的模样,有的仍会表露出绝望之色。纵使背负着希望之名,也难能将希望带至此地。

  莱戈拉斯没法安慰他,或为他鼓劲。夜间他们稍作歇息时,阿拉贡若不是在喃喃絮语间重复白日的见闻,就是嘴唇紧锁、浸于缄默。他们还在向北,天空终日阴沉,灰色云雾不散,风也捎不来任何能让心情更加明快的消息。他们就快进入戈埚洛斯平原了,隐藏行踪会变得更为困难。他们应当考虑杀死一两个落单的奥克,抢来那些笨重的铠甲用以伪装。就这么做。在莱戈拉斯提出建议后,阿拉贡很快回答他——就这么做。那双灰眼睛仍然机敏,只是更多耽搁于路途中所见的情景,在实际面对前路时就有些迟钝了。

  他要将这些见闻带走。魔多内部的行道路线,召集一支军团所需要的时间,武器和铠甲的储备与样式,粮草的来源,可能获得的援军还有哪些。这些见闻在短时间内不见得能派上用场,但总好过对大敌的内侧完全茫然无知。莱戈拉斯知道他的打算,也知道自己前来此地实则能做同样的事,将魔多的消息带回到森林里去。

  然而精灵背负的宿命注定与埃西铎的后人不同。他们的命途可以并行,但人类诸王所承受过的重压不属于森林的子民,精灵亲眼见过的千百年的苦难与衰亡也不能原原本本为人所知。

  他们交谈的次数渐少,灰暗弥漫上他们的视野,包裹住他们的思感,让他们得花上成倍的精力才能维持正常行动。从尸体上扒下来的盔甲成为了有效的掩饰,黏上的黑血盖住了外来者的气息。他们能远远望见邪黑塔投下的阴影了,末日火山喷吐出的灰烬遮蔽了天光,叫白昼也变得阴森可怖。两个远离自己族群的独行者结伴而来,脚踏于嶙峋怪石之上,驻足于荒原之中。在肮脏生锈的沉重盔甲下,他们被困住。

  自由的灵魂会被浸入污垢,拖拽其意念,阻拦其感知,使其忘却更为明亮的阳光、更为澄澈的流水与更为轻盈的风。就连精灵的步伐也变得沉重了,他又想起旧时的伤痕来,现于内侧,凝于心头,树木从中开始干枯。他抓住斗篷边,奋力拔起脚跟来。人类走在前方,脚下已然开始踉跄。他们缓缓走上山丘的顶端,俯瞰向下方的谷地。漆黑军营,凶兽嘶吼,新生的奥克如虫豸般结群。

  然后就在此时,他们听见了足以令灵魂深处都传出战栗的尖叫。

  “若我被黑暗的低语所蛊惑,请将我带走。”

  当他们还未走出阴影山脉一带时,在那个阴沉的黎明,与他同行的人类这样说。阿拉贡说得含糊,“带走”有许多含义,是将他拖离泥沼,还是来一个痛快些的了结?莱戈拉斯仰头望他,不知觉间蹙起眉心。“我与你同行,受到的考验也是相同的。”精灵说,“你就这么确定我不会被黑暗诱惑?你未免太高看我。”

  “我知道你拥有怎样的一颗心。”阿拉贡说。若不是放在这样的情境中,他声音低沉、眼目柔和地进行阐述,会更像是在讲一些私密情话。“你太固执了,莱戈拉斯——这不是件坏事。固执,不易被软化,就连在上边打开一道缝隙都是件难事。有这样的一颗心在,你宁可叫自己变得衰弱破碎都不会向你所憎恶的事物屈服。”他哂笑道,“至于我嘛,我还活得太短,心智远不及精灵成熟。”

  “这种说辞是没法讨好我的。”莱戈拉斯发出声明。

  “我是在说,当黑暗袭来时,我不确定自己会做出怎样的反应。”阿拉贡说,“是会被引诱,或是拒不接受那引诱被逼得发狂,我不能确定。最为崇高的人类君王都曾被腐蚀,而我还不过是个凡人。”

  你已为西方的自由人类断断续续征战二十余年,莱戈拉斯想。你远不止是个凡人。然而他无法道出安慰,正如这二十余年前他们刚熟悉起来时,他所有苛责对方的言辞都于不愿靠及王位的年轻人无益。“阿拉贡。”他轻声唤着,走向那人类。努曼诺尔的血脉传至阿尔诺,阿塞丹的后人选择远走,游侠的本名沿袭下先祖的荣光,将其背负即为接受命运。

  “所以我请求你。”诸王的后裔说,“如果我被蛊惑,那么你得在事态变得更糟之前将我带走。如果我被魔影侵蚀心神,受其折磨,无可救药——若事情像那样发生了,将我的痛苦减轻些吧。”

  他的声音变得分外柔和,他的双眼望过虚空,又回望向自己的同行者。他伸出手来,将精灵的手掌拾起,搭上自己的颈项,半箍住脆弱咽喉。他的话语如投掷下重矛,砸在一颗向他敞露的心之间。莱戈拉斯在那一瞬间被惹恼了,他只让拇指在人类颈前凹陷处多停留片刻,便猛一下甩开手。“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他低吼道,“你在逼迫一个精灵违背他的承诺。”

  “这只是最后的保险。”阿拉贡平静道,“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变回游侠,年轻气盛,英勇过头,不惮冒险,凭一柄傍身的武器就敢孤身闯入长夜。二十余年的时间没有叫他的锋芒减损,他的眼里还留存着雪亮寒光,在面对艰难险阻时怡然不惧。精灵同他对峙,对着他的眼。“你是在自讨苦吃。”

  “而你不会阻拦我。”人类轻声说。

  莱戈拉斯的怒火忽然抽离了大半,他愣愣望着对方,余留的气焰软化作无可奈何。是了,他想。我一早就知道,早在给出承诺之前。我不能拦他。

  ——我会跟随到最后。

  他艰难地抬起头。回忆散去,那兹古尔的尖叫从堡垒之上传来,黑语的窃窃私言同样在此时响起,在他的头颅之中掀起钝痛。是谁已来到此地?是谁这般不自量力,胆敢孤身前来窥探我的国度?探子,窃贼,还是前来献上灵魂投诚的又一个奴仆?光是语言就足以化为风暴,撞击在生者的心防上。

  而那人类还站立着,挺直腰背,紧握双拳,傲然望着北方。在邪黑塔之顶,巨眼缓缓浮现出庞大的燃烧的轮廓。

  他听见尖叫,源于虚空,源于沉积多年的苦痛,源于浸满血泪的历史长河。伟大的先王被奴役,身与心都被腐蚀,徒留下为戒环所控的恶灵。阿塞丹的国土遍布疮痍,身具王血的后裔沉默远走。而在更早之前,在邪灵的尊主刚刚失去形体之时,在最后的联盟最接近于将黑影击溃的那一刻,他的先祖收回手来,没有将那枚指环投入毁灭的深渊。

  埃西铎的后人啊,既未迎得彻底毁灭的命运,倒不如早些屈服——在无数个噩梦的深处,他都曾听闻过这样的嘲弄。他并非他的先祖,他尚未袭承王位,他所背负的命运还局限于自身,这反而更容易令人动摇。不!他在心底怒吼道。我前来此处不是为落得一个败北的结果。

  他拼命稳固自己的心神。他想起精灵们居住的隐匿之境,他坐在母亲的膝头听她哼唱歌谣,他的父兄在一旁看望。他头一次提起长剑,叫武器的重量托付在手臂上。他在二十岁时远走,在荒野间见过别的流亡者,盗贼与兽群,困苦的民众。他循巫师的指引继续行路,徘徊,去往人类王国——如今他在洛汗与刚铎之间的驻留已比他深居于瑞文戴尔的时日来得长了。他奔袭于原野,他领兵去讨伐入侵者,他策马行过草原,他驻守在城楼上。他闻到海风,未受侵染的自由的气息,打湿他的脸与发。他还听得见歌吟与欢呼。所有这些记忆都成为他的力量,变作护佑于心的坚墙。不!他想。我不是埃西铎本人,我的命途与他不同。

  有谁抓住了他的臂膀,握住了他的手。从多久以前开始?有谁按住了他的头盔的边侧,强迫他转过脸来。“别去看。”一个声音说,“别去看进虚无与火焰的深处,你会被发现的,他会来找你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埃斯特尔!那个声音唤他。我亲爱的友人,我的誓约者,我的心之所向——阿拉贡啊!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不要将性命都交代在这里。

  在那无睑之眼转向他们之前,他的脚跟动了。精灵牵着他跑下坡地,回到山丘之后,将己身藏于暗处。巨眼缓缓检视过黑暗之国,那道凝聚起来的目光几乎形成了实质性的威压,燃着了岩石,灼痛他们的后背。时间变得沉滞,空气变得稀薄,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戒灵的尖啸才终于止住,火焰灼身般的苦楚也淡去了。

  他的意识坠入昏沉,仿佛被笼上浓雾。他们沿着山坡背阴处向西行走,他花去很长时间才恢复自如的呼吸。他的思感从虚空中抽离回来,重新落回实处,帮助他认知脚下踏着的坚实岩地与支撑着自己手臂的同行者的肩头。他们的身躯之间维持着奇妙的平衡,步伐速率一致,互相倚靠搀扶。然后他们在断裂的道路边一齐摔倒了,一双手替他掀开那笨重的头盔,捧住了他的颧骨。他呼吸得更缓、更深,肺腑里仿佛还有火焰的余烬。

  他的眼目与精灵相对,他又看见深冬的冰雪,源于千百年的深邃悲伤,一道曾经存在过的裂痕。冰雪在消融,而他再度嗅到花、叶与树木。他抬手抱住那轻盈如风的躯体,他开始诉说:“我一定要来。”

  “我知道。”莱戈拉斯说。

  “我要见一次我们的大敌,至少弄清我们需要对付的是怎样一个怪物。”阿拉贡说,“我必须来,到这里来,倘若我甚至经受不住最初的一次考验,我将永不得踏上回归王者之位的路途。”

  他深呼吸着,不知道自己的手臂是僵硬了还是在颤抖。“我知道。”精灵回答说,声音也比平日要嘶哑得多,“你坚持下来了,你回来了。你做到了。”

  “莱戈拉斯。”他呼唤道,用掉残存下来的大半气力。他将对方抱得更紧,颧骨挨上精灵也重露出了的脸颊。莱戈拉斯,他用力想着,你不必来的。

  “我为誓言而来。”精灵说。

  “我险些逼迫你破坏它了。”人类说,“别原谅我。”

  精灵轻笑一声,带着微薄的恼意。“好。”他咬字很重,“如你所愿。”

  “反正我们争执不休的次数已经很多。”人类缓缓说,“如果我们的旅途都还会继续下去,总有一天我们会放弃在类似的争端上斤斤计较。到了那时,我们之间就再谈不上责怪,也论不上原谅。”

  他的意识在泥沼中下陷,不足以令他被漆黑吞噬,只是让他的认知又变得模糊了许多。他模糊地感觉到拂在面上的细小气流,一个咬牙切齿的吻,一滴水珠。

  “阿拉贡。”那个声音念着他的名字,“你这无可救药的……”

  他没有真的昏厥过去,但就像重伤失血时一般,是凭着残存的毅力与本能继续走动的。

  余下的事情也变得不够清晰。他的意识还陷在泥沼中,在雾里,他蹒跚前行,知道自己不能再在这一带久留。在逃离魔多的路途中,他们不必再频繁歇脚勘探周围情况了,只需快速寻得一条相对安全的生路。这又耗去了几日呢?他的脚也开始痛了,他的膝腿变得很沉。越过阴影山脉,回返西方,躲过巨眼的凝视——来自虚空的凝视如同火鞭,不停笞打着他的背脊,逼得他不得停歇。在此之间发生的所有事都变得如旧梦般渺远,余留下的印象不经聚拢就流散了去。然后他总算跌入一个相对安宁的夜晚里,他躺在某处沉沉睡去,在梦境的边界处,他感觉到自己仍有同伴在旁。

  于是他知道,那精灵也同样疲惫地安睡着,比咫尺之遥更近,亲昵地拥在他身畔,随着他渐趋平缓的呼吸起伏而放松了眉头。夜晚很短也很长,仅凭一次深眠无法彻底修补好灵魂间的劳累,他睡醒时眼睑还很沉,他还未睁眼就隐约见到了迥异于魔君统御的国度的光亮。

  “早上好。”然后他听见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已经快过十点钟了,如果你想知道。”

  阿拉贡睁了眼。一个长胡子老头儿坐在一旁,嘴里叼着长烟斗,吧嗒吧嗒抽得起劲。巫师还是这么神出鬼没,他暗叹道。巫师的声音穿透雾气而来,将他的意识激醒了些。“甘道夫。”他咕哝道,“你怎么跑到魔多边境来了?”

  “你已经回到刚铎的国土上了。”巫师悠然答道,“当然啦,也没太远离魔多。”

  阿拉贡闻言而环视周围,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客房。他撑身坐起,忽而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臂旁侧——被褥上有压痕,虽然很浅。那么的确有谁在他身边一同入眠过。他正在试图理清半梦半醒间那点儿感念到底是不是某种错觉,整装的精灵忽然推门而入。

  “很遗憾,你睡过了早餐的时点。”莱戈拉斯宣布道,“但我想你也早就习惯错过一两顿饱餐的机会这种事了。”

  他砸来一个苹果,正落在还未离开床铺的男人怀中。阿拉贡抓住那果实,没有仔细看它,而是认真望向了扔它过来的家伙。莱戈拉斯舒展着眉梢,在笑,笑容间有些疲乏之意,但不过如此,没有更为明显的防备与更深的创口。那么,我们一齐回来了,男人安静地想。我们都做到了。

  他也同样展开笑容,意识到这很适合作为一段旅程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