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队在佩拉基尔短暂靠岸,一部分人上了渡船。统帅最后一次向他昔日的属下与战友道别,要他们将自己写好的信带回白城去递交给执政宰相,之后便下了船,去到河流对岸。除去跟他一起下船的精灵,再没有别人跟着他了。白城的索龙哲尔消失在码头,他又踏回南伊希利恩的土地,这一次他不是为巡视与体恤民众而来,也不打算在此久留。他身上再没有白树的徽记,也没有军中配给的甲胄。他恢复作自由身,拾回徘徊在荒野中时的打扮,唯有认得破烂斗篷与银星标记的人才能分辨出他似乎就是那位颇有人望的领袖。

  他正在从旧时职责中脱身,有些人却不打算就这样轻易地放过他。男人买来马匹后面向东方行走,入夜后依然在最近的城镇歇脚。他们还未进入荒无人烟之地,用不着这就开始逼迫自己露宿在外。他在客栈里定下双人房,尽管他仅剩的同行者不总是在床上睡觉。这天莱戈拉斯也没有躺下,他坐在床沿,睁着眼,男人不太确定他是仍然没有困意还是已经坐在那儿睡着了。他们断断续续相处下来二十多年,男人早就习惯了精灵这副做派。他在另一张床上躺下,打算一觉睡到天明。若是想好好应付接下来的路途,就需要养精蓄锐。

  他应该没有睡着太久,再睁开眼时还是夜里。他不确定自己是被哪边的动静弄醒的,房里还是房外。在地板下方,一层楼有人在吵闹,走廊上有脚步声,而跟他同住一间的精灵已经跑到他身边来,离他很近。“怎么?”他茫然发问,脑袋还不很清醒。莱戈拉斯直接捂住他的嘴,而后才躬下身来,嘴唇贴近他的耳朵。精灵的气息扑压向他,像雨露与草木,游离于正在褪色的梦境边缘。

  “外边有人。”精灵低语道,“人数众多。”

  男人从中听出警惕成分。他的同行者声音细小但紧绷,捂在他面前的指掌贴得很紧。男人眨了下眼,流浪多年又行军多年的警觉性让他很快就驱散了困意。他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情,莱戈拉斯便松开手。“是海盗?”他很快理清思绪,迅速排除掉几种可能性后得出结论,再开口时同样压低了声音。

  “是的。他们的脚步声里带着浮动的波涛,他们身上散发着腐木和海藻的气味。”精灵说,“你打算怎么办?我们一起下手也有胜算,但我猜你不想在城镇里大闹。”

  “……你猜对了。”男人咕哝道,“何况如果这是一支先遣队,那么即便能在这里干掉他们,也只会引来更多人追在我们后头。刚铎已经不再是我的退路,我得给自己减少一些麻烦。”

  他在乌姆巴尔大闹了那么一通,本就不指望海盗余党完全不反扑。佩拉基尔的消息总是传得很快,有心人应当已经得知索龙哲尔离开了队伍,那么即便跑上岸来向他寻仇,也用不着再跟刚铎的精兵硬碰硬了。真是聪明的做法,时机拿捏得很准,追上来的速度也不慢。刚铎怎么尽是被这种级别的麻烦缠着呢。

  莱戈拉斯将头抬高了一些,与他对上视线。精灵很快领会了他的想法,也不再多废话,重新点燃了床头柜上的烛火,又起身去舀了盆水。

  客房的门被闯开的时候,他还躺在更远离房门的那张床上。莱戈拉斯坐在床边的圆凳上,正装模作样地把手浸在水盆里捻草叶。草是普通的药草,留在行囊里只是备用,去到郊野里还能补采一些。植物的汁液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闯入者很容易就能闻见。他们一躺一坐,角度控制得很巧妙,精灵在夜间也还没有解下斗篷,但放下了兜帽,若是有谁从门口看进来,第一眼瞧见的准是一面背影,兼有样式复杂的编发与一对足以标明身份的尖耳,随后才会将注意力转移到似乎躺着谁的床铺上。在那些不速之客开门的一瞬,莱戈拉斯恰到好处地绷起肩背,脸上表情变得阴沉,迅速扭头看向门口。

  “滚出去。”他直接用母语说。闯入者们一时没有更多反应,他便换回通用语继续说:“滚出去!我的同伴在疗伤,他需要休息。”

  他变脸的速度让还躺着的男人叹为观止,并思索起自己有多久没正面迎接过他的坏脾气发作了——倒不是说这种事还很值得怀念。海盗们聚在门口,莱戈拉斯的身形将从床上看去的视野挡住大半,男人只能勉强看得清一些攒动的人影。“是精灵。”有人在嘀嘀咕咕,“是会离开领地到处晃悠的那种家伙,估计脾气不太好……”

  “看打扮是黑森林的精灵。”另一个海盗说,“我听说他们通常都不太讲理。”

  男人没有乱动。精灵斗篷的边沿能将他的脸挡住大半,让那些海盗也看不清他的样貌。精灵的箭筒立在墙沿,刀柄露在外头。海盗们还在门口吵闹,互相推搡,没拿定主意要不要真的闯进这个房间。莱戈拉斯从水盆里抽出手,还没甩脱水珠就伸长胳膊去够刀柄。男人及时抓住他的斗篷边,摆出劝解姿态。“别太生气。”男人也用精灵的语言说,刻意将声音放得嘶哑但轻柔,“我们犯不着在这里跟人起冲突。”

  莱戈拉斯停住了,门口那几个海盗的意见也终于达成一致。“算了吧。”有人提出,“这是群心高气傲的家伙,大概打这个纪元开始以来就没跟别的种族结伴过了——何况另一个说的也是他们的话……”

  这种关于族群关系的认知当然有失偏颇,不过这也不是该开口纠正的时候。男人闭口不言,听见那些乱糟糟的脚步声退回门外。门关上了,但吵闹声还没停下,好在听似不过起了些口头冲突,一直没有人真的发出恐慌畏惧的尖叫,他们也就没真的忍无可忍到抄起武器来跟那群麻烦精打上一场。又过了一会儿,走廊和楼下也重归安宁。莱戈拉斯这才拍落了粘在手上的碎草叶,说:“他们走了。”

  “看来有精灵参加了海港的战斗这件事还没变得太出名。”男人思索道。

  “也许是因为那边没留下太多活口。”战绩惊人的精灵说。

  “又或者是因为他们明知你身上有嫌疑,但也不愿冒险惹怒你所在的族群。”男人说。那些亡命徒常常进犯刚铎,不会惧怕与常人为敌,但在情况不明时把原本不相干的另一方势力也卷进来显然是不明智的。海盗们是不怕惹是生非,但不是完全没有理智。他放松了先前紧绷着的肩膀,将目光从门口收回。“谢谢。”他说,“虽然我很遗憾我不得不以这种方式来回避本不会输的战斗。”

  “知足吧,游侠。”莱戈拉斯说,“如果你是独自行动,你爱怎么跟他们争斗都随你意。”

  “还是这么严厉。”男人笑了,“以防万一你忘记了,是我提出要回避麻烦的。”

  莱戈拉斯像这样板起脸来时,他忽然多出一些重返旧日的实感。他不再是索龙哲尔,他变回游侠,徘徊于罗瓦尼安、又前往夏尔,游荡在荒原上。他们初识彼此时,气氛远比现在剑拔弩张。现在——虽然这张英俊脸孔上余怒未消,但他知道那股火气不是冲自己来的,也不会为此多烦心一些。精灵低下头来望着他,一绺长发扫在他的颈边。“我们需要在天亮之前就赶早动身吗?”

  “不。”男人说,“他们刚搜查完这里,邻近的地区反而更不安全。我们不必急着走。”

  “那么我得想办法在这无聊的地方继续消磨时间了。”莱戈拉斯说。

  在这一带多停留一两日,避开海盗,不起争斗,不在继续行进之前在不必要之事上消耗掉太多精力。继续休整,直至完全做好准备。前路不会平坦,男人也不确定此行的结果会如何。巫师会怎么说呢?甘道夫有些时日没再出现在附近、给他留下一些谜语似的指点了。他不能时时刻刻都依赖于巫师,他总得决定自己的去路。这一次是他决定要去往某处,可能略显草率,可能很是鲁莽,可能一去不归。在即将踏上那样的道路之前,再多歇息一会儿应当也无妨。

  他抬起手,握住那缕金丝般的长发。“你想谈论什么,或做些什么?”他轻声问。

  “谈论已无意义,我看得出你此行的目的。”精灵回答他,神情变得凝重,“我不能断言这并不是一条不归路。”

  他将上身倾得更低,双眼变得暗沉,但不似心怀苦闷。他的手掌贴上人类的面颊,他们四目相对,男人从他眼里读出汹涌暗潮。可这本就不是你的宿命,男人安静地想。你是为誓言而来,它把你绑缚住,将你牵来此地,叫你变得不够自由了。“莱戈拉斯。”他低叹出声,“你不必跟去的。”

  “若你心无畏惧,我也不会胆怯。”而精灵回答,“我会随你去的,无论你将前往何地。”

  他垂下头颅,前额与人相碰,鼻尖挨上又错开。他们的嘴唇还有毫厘之差。“莱戈拉斯。”男人又喊了一次,继而向他发问,“你想要些什么?你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

  “我已经获得回报。”精灵说着,抓起他的手指按上自己的胸膛,“我别无所求。”

  他触到对方的心跳,不似人类那般鲜活有力,拍击间伴着奇异的韵律,像一曲古老的长歌,自千百年前伊始,缓缓流淌而来。歌吟在战争洗礼中变得低沉,在黑影侵染中变得哀伤,在沉闷的拍奏中延续多年,然后忽然又添入了明媚的高音,似钝重鼓点,似剑刃铮鸣。你感觉到了吗?他仿佛听见精灵在呓语。你知晓其含义了吗?那双嘴唇颤抖着,没有真的在说话。他仰起头来,填上了与它们之间的空隙。

  这不是一个好时机,他心中知晓。然而在前路未明之时,短暂地浸入疯狂也无可非议。这一个吻并不温缓,它很快变得炽热,充斥着渴望与沉沦。他们相识多久了?对常人而言是否已经足够漫长?或许正因如此,没有哪一方再表现出丝毫慌乱来,即使在紧密相依时,也不过自然地发出伴着颤音的喟叹。

  最多再过一两日,他们就又要上路,往后不见得能再有可以歇脚的城镇,也不见得再有互相依偎、诉说温情的余裕。所以在这并不宁静的夜里,在尚有靠近彼此的机会时,就这样做吧——将心都递交出去。斗篷被扯落,烛火被吹熄,精灵在夜色中凝视着他的眼,嘴唇接近他,身躯沉向他。他又嗅到那股气息,花叶荆棘,雨露草木,他早已熟悉,现在还能回想起更多。林野奔袭间的错乱发狂,踩在清水中的足趾相碰,亲吻在离别与问候时,还有手指交叠与人潮中的相拥。有那么多次机会他们可以再踏前一步,但总是止于某一刻,然后所有情愫细碎漫长地流淌至今,叫一切变得水到渠成。

  而他是不可能不予以回报的,至少在此时,在亲昵触抚间交换炙热情意时。“阿拉贡。”精灵细声唤他,“阿拉贡。”他卸去伪装,他重获本名,他要以原本的自我面对余下的命运。他将那具轻盈身躯抱在怀中,强弓交出长弦,利箭擦过尾羽,尖刀不再对他展露锋芒,树木递出柔软枝条、缠绕住他。

  “我在这里。”他回应道。你早已找到我,他想。感谢你那时来了,感谢你从未真正抽身而去。感谢你同样将希望寄予我身。你不要回馈,但我会回应,也会铭记。

  天亮的时候,莱戈拉斯其实已经清醒着。他半闭着眼,装作是在假寐。他的确睡着了一小会儿,睡得很沉,没有做梦。他醒来时还躺在床铺上,跟温热的人躯挤在同一面被单底下。这其实不必要,他没有这些也能歇息得很好。

  但他没有起身,他在思索自己为何没有做梦。没有预示,没有幻境,也没有回忆。是因为前路笼罩着重重黑暗吗?就连精灵的梦境都不能穿透它去窥探些什么。身边的人翻了个身,似乎也醒了。莱戈拉斯动也不动,他的眼睑没有完全阖拢,但呼吸控得很均匀。杜内丹人撑起身来,又侧向他,吻了他的额角、颧骨与发鬓。人类的嘴唇柔软而干燥,只落下亲密流连的象征,不说话。

  随后他完全坐起来,在曙光里套回底衣,溜下床去,翻过行囊,又抖了抖外套,带着装满长谷叶的烟斗坐回床头。他在那儿引了火,吐出白色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廓。莱戈拉斯在这时动了,抬起眼皮,歪过脑袋。“还算不错。”莱戈拉斯说,“至少没有真的赶在我清醒过来之前就一个人溜走。”

  “我承认我动过这个念头。”杜内丹人苦笑道,“但我猜我很难做到完全不惊动你。”

  莱戈拉斯扣住他的手臂将他往下拉,拉到他肩膀歪斜,攀上他的脖子,嗅到他呼吸间烟草的气味。同样被精灵嗅出的还有犹疑与担忧,那些情绪在那双嘴唇沉默地吻过他时短暂地流露出过一瞬,在他睁眼时已经敛去,但还潜伏在某处。昔日的年轻人已经趋向成熟,藏起心事的做法也更高明。他来到此地,他重新成为、且仅是阿拉贡,去窥探埃西铎的后裔必将面对之事,他不愿也不能表露出胆怯来。

  莱戈拉斯也没有劝他。他们续住了房间,在客栈里用餐,闲下来便检查随身的武器配备,补充箭支,打磨刀锋。时间安然流逝,直至莱戈拉斯确信那些从海上来的追踪者都已经在一无所获的沮丧中悻悻折返,他们才再度上路。

  他们面向阴影山脉出发,距离人类的城镇越来越远。最后一片茵草也从视野中消失,只余下灰黑的山岩。路变得崎岖,马匹变得不安,他们索性将马放走。星辰的光辉从夜间隐去,黎明时分的天际也仅被阴灰所覆。山路间杳无人迹,空气中浮动着尘屑与灰烬,关于危险的警示沉甸甸地压覆在心头。他们在又一个黎明时分离开栖身的平坦山岩,继续向上攀登,远来的游侠站在高处,远眺向东方阴沉的清晨。

  深发灰眼,黑披银星,上一纪元最后的人类国王的后裔,在其血脉长久流亡于荒野后回到此地。没有族人相伴,没有军队随行,若非还有一个异族的同行者,就可堪称是一腔孤勇了。他沉默了太久,莱戈拉斯已经从山岩与云雾间收回目光,望向他。阿拉贡在这时弯起嘴角,眼里却毫无笑意,仅有一片肃然。

  “我们就快进入魔多的边境了。”他说,“在我们继续深入险境之前,我有一个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