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做了有关于山脉与树木的梦,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睡得太安稳,醒来时脑袋还很痛。他醒时天已经大亮,就他的正常作息来说已经很迟。男人费劲地眨眨眼,他倒没有失去喝倒之前的全部记忆,只不过具体是在什么时刻失去的意识这点值得商榷。

  以后还是不要跟精灵拼酒量了,他痛下决心。哪怕是看上去并喝不过他养父的两个亲儿子的哈尔迪尔,截至他原地昏倒之前也都还好端端地坐着。这样想来,当年他在桌边对着酒杯跃跃欲试的时候,埃洛希尔和埃尔拉丹及时拦住他或许有一半是在为了他的面子着想。他在洛汗和刚铎没有哪一次在喝酒时被寻常人类放倒过,这多多少少让他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一些错误的认知——错误还是及时被纠正来得好。

  密林来的精灵就更夸张了,灌酒时说干就干眼皮都不跳一下。就在他倒下之前,莱戈拉斯都还是一副气定神闲模样,好像他们喝下去的东西跟清水没有很大差别。他之前是没跟莱戈拉斯一起喝到这么疯过,不然也许早该多生出些警惕来。莱戈拉斯……男人又眨了眨眼,发觉浮现于自己眼前的面容并不只是源于自己的思绪牵引。莱戈拉斯就坐在他身边,在晨光里盯着他看,表情显得很难捉摸。

  “早上好?”精灵礼貌地问候了一句。

  男人陡然一惊,差些大叫起来。他已经醒酒,也意识到自己正好好躺在客房的床铺上,但他完全没有自己是怎么从酒桌边挪到这儿来的印象,这意味着肯定有谁替他收拾残局。一旦恢复清醒,他的脑子就转得很快了,这会儿已经开始琢磨这到底算不算是自己表现得最失态的一回。应该不算,单纯的喝多了肯定没有到处挂彩还一身泥来得惨。但说不准是最傻的一回,取决于判断标准。似乎经常负责收拾残局的那个“谁”还望着他,有一绺头发的弧度不太自然,没有正常垂落而好似被朝一边拉拽着。男人顺着望去,目光落到了自己的左手上。

  他看了看自己的指缝,又看了看莱戈拉斯:这个多半是负责把喝昏头的他拖上楼扔上床还被他拽着头发脱不了身就这么干坐了一夜的精灵,一夜下来都没扇他两下把他弄醒或直接折他手指头,甚至到现在还没发作。这说出去谁能信,瑟兰迪尔都不会信。他的理智已经跟上事态发展了,但情感上还没有完全转过弯来。“你为什么不干脆把我的手指掰开?”他迷惑不解,“你的力气比我还大些呢。”

  “反正我也用不着躺下睡觉。”莱戈拉斯轻快道。

  “首生子的优势。”男人嘀咕道,“老实说有点让人恼火。”

  “次生子的嫉妒。”精灵回敬道,“听上去特别不知好歹。”

  嗯,没道谢没道歉就这么抢白一通是挺不知好歹的。男人先是在心底认了错,又不禁苦笑起来。“其实你没必要管我睡在哪的。”他小声说,有些心虚。

  “而你大可不必抓着我不放。”莱戈拉斯指出,“现在还没放。”

  男人立刻撒了手,滑而凉的金发从他指节间溜走了,他忽然有些怅然若失。“我不是有意要这样做的。”他为自己辩解道,“不过是养成了习惯……”

  “什么样的习惯?”莱戈拉斯问。男人噎住了,精灵反而笑起来,隐约显出几分咄咄逼人。“从前你也没怎么像这样亲近过我啊。”

  男人深呼吸了一次。现在他彻底清醒过来了,也弄明白了莱戈拉斯同样表现得亲近与严厉的理由。先前他们忙着跟哈尔迪尔叙旧,然后是喝酒,然后是一边喝酒一边叙旧,一时间谁也没空追讨罗瑞安的使者现身之前发生的事——直至现在。别犯傻了,他谴责自己。别再这么笨嘴拙舌,好像真被酒精麻住了舌头似的。“……习惯于陪伴。”他试图组织起更妥当的措辞,来说明自己并不是对精灵先前的剖白毫无感想、也不是不愿给出回应,“你要说亲近,也许我是想……”

  他的舌头还是有些不听使唤。他的手探在空中比划了两下,又不敢真的去碰精灵的手臂,以免显得太冒犯。现在他不仅不确定该说什么话,还不知道手该往哪放了。莱戈拉斯一直注视着他,当他的手僵在半空时,忽然“噗哈”一下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男人咕哝着问。

  他眼见着精灵面上的些微严厉消失了。所以莱戈拉斯要么没有真的在生气,要么经过一晚上的沉淀已经把脾气压得七七八八。莱戈拉斯扬起眉毛,伸手戳了一下他的颧骨。“笑我自己是为无谓的事情心烦意乱了。”莱戈拉斯说,口吻间有些戏谑,眼神却很认真,“你与谁都有些交情,这才更好。当你要迈上荣誉之路时,同伴越多越好。我不会是你唯一的同行者,我所给出的誓约的分量也不在于此。”

  这是他未变的一点——底气十足,高傲自信,并不会过分谦逊,尤其是在与人类相处的时候。当然了,他在与同族相谈时也没有完全摆出另一副做派来。幽暗密林的绿叶,国王的子嗣,他当然并不是只作为一个与精灵往来友好的符号而存在于这里。如同他一直坚持的那样,他是为自己而来。

  “誓约的价值在于心甘情愿。”男人喃喃道。

  “而你会诚心接受。”精灵说。

  他们视线相对,话语也都是在谈论彼此,没有哪一方提出异议。男人在这时察觉到,他们的确已经构建了某种良好的默契。他先是同样展露笑意,而后轻轻叹气。他手肘后收,撑坐起身,让视野与精灵平齐。他无以为报,而莱戈拉斯总是不要回报。这不是交易,诚挚心意总是难以放在天平上衡量,而时间的沙河打从一开始就将他们分自拥有的底托打磨成为不同形状。所以不必谈论得失,不消计较是否平衡对等。他能给出的回应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他自己也变得足够真挚。

  “阿拉贡。”他说。

  “什么?”莱戈拉斯没反应过来。

  “阿拉贡。”男人重复道。他握住对方的手,轻轻将其上抬,边做低缓陈述,边将那些指节压近自己的胸膛。“不由精灵给予,并非荒野中的蔑称,亦非行走于人类王国间的伪装。这是继承于血脉的那份真实,是我本来的名字。”

  莱戈拉斯的手指抖动了一下,它们贴上他的心口,由得与次生子的鲜活生命相伴的有力搏击传递而去。他们各自都沉默少顷,莱戈拉斯的表情变了几道,从疑惑到惊愕再归于平静,双眼中还在感慨万千。“阿拉贡。”他首次念这个名字,从舌尖弹出的音节偏硬,但他的声音极轻,连带着呼唤的方式都变得清冽了。他喊完便又怔住,片刻之后嘴唇一弯。“你选在这时说可真够狡猾。”

  因为你提到誓言与真心,男人想。若我需要予以回应,至少该由原本的我来做,这才足够正式和完整。“开心点儿。”他嘴上说得更随意,“我自己都花了二十年才取回这个名字,你还没用到十年呢。”

  “你还好意思说?”莱戈拉斯瞪起眼睛。

  “即使满了十年,对精灵来说也算不得什么。”男人说。

  他眼见着近前的精灵又变得有些气闷了。“我在乎的。”莱戈拉斯脱口而出,“现在的十年与往后的十年,也许更久……你我都已经变了一些……”

  似是想要严正声明,但结果越说越乱。他谈及未来时,男人心头拂过柔软的麻痒感,仿佛有鸟儿的尾羽从上边掠过。“莱戈拉斯。”他打断了精灵的胡言乱语,同时伸出手指按在对方的嘴唇上。他们都不再说话,精灵呼出温热气流,穿过他的指缝。窗外已经变得很热闹,走廊上也有别的客人在穿行,旅者们的脚步声轻重不一,没有谁在不相干的门口多作停留。雨水已经蒸干,晨间的风轻盈地捎进晴好的气息。没有潮湿的泥土,没有滴水的垂叶。没有白日幻梦,只有他们。

  上一次是临别,男人安静地想。那么这一次就是问候。你好,莱戈拉斯,幽暗密林之子,幸而与你相见。我是北方的游民,我是努曼诺尔离散的血脉,我是杜内丹人的后继者。我是瑞文戴尔所托付的希望,我是夏尔的大步,我是刚铎的星之鹰,我是阿拉松之子阿拉贡。你所知晓的,不曾知晓的,于精灵而言短暂无比的三十五年人生,现在都由你用誓言约束。他倾身向前,指尖移向精灵的脸颊,嘴唇覆上留出的空位。

  没有轻浅一触之后留下的火烙似的热度,这一个吻显得更凉,也更为温存。像掬起一捧清泉缓饮,甘美而柔和,到头来也还是浅尝辄止。随后他们分开,但没有立刻远离彼此,继续沉浸在安宁氛围中,鼻尖相碰,眼睑半阖,呼吸间都裹带上细小而喜悦的欢笑。

  他们在下楼用餐时才跟哈尔迪尔重新碰上头,后者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多半是还记着自己喝多之后的一些失态言行。“放心,你没说什么特别不该说的。”作为唯一全程都保持清醒的参与者,莱戈拉斯给出了自己的安慰,“除开欧洛芬一百年前追奥克的时候边追边打瞌睡结果把自己摔进了河里的那部分——反正我也知道。”

  “好了,现在埃斯特尔也知道了。”哈尔迪尔苦笑道,“我还指望他那会儿已经喝昏头了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呢。”

  男人怀疑地看了一眼莱戈拉斯,不确定这算不算是某种不太隐晦的报复,虽然在这一过程中声誉实际受到影响的是不在此地的欧洛芬。哈尔迪尔大概没有受到多少宿醉的影响,神情保持着清醒时的稳重随和,一袭浅灰旅装也还干干净净。他们在镇上多留了两天,没再碰酒杯,分散来确认一些各自需确认的事项。莱戈拉斯是最清闲的一个,有时跟着人,有时跟着另一个精灵,有时自己跑出镇子去乱转一番。两天后他们都决定要离开了,哈尔迪尔会乘船过河,折向莱本宁往北继续游览,而白城的使者索龙哲尔还没完成他的巡视工作。他们在渡口分别,在哈尔迪尔迈上船去之前,他跟莱戈拉斯多聊了几句。

  “我在这地方的树林里做了梦。”莱戈拉斯提到,“像是呼唤,或者预言。”

  “需要我替你询问加拉兹民的夫人吗?”哈尔迪尔问他,“也许水镜会给出一些预示。”

  “你也不必那样做。”莱戈拉斯摇头道,“我不急于知晓答案,我可以继续等候。若这是命运在向我低语,总有一天我会得知那个梦境的具体含义。”

  他与罗瑞安的使者友好作别。哈尔迪尔没有立刻转过身去,而是多凝视了他片刻。“你的确改变了不少。”哈尔迪尔说,“我已见过许多日渐哀伤虚弱的同族,却鲜少见到能如冬去春来般在这片大地上重获生机的幸运儿。再会了,莱戈拉斯,愿安宁流淌于你的心间,愿光亮启明你的前路。”

  他若有所思地向站在一边的人类瞥来一眼。男人略低下头,同样抚心展手为他送别。黄金森林的加拉兹民上了船,他们目送船只渐远,而后男人扭头望向身边的精灵。莱戈拉斯执拗地望着水波,拒不对哈尔迪尔留下的那番话做出更多解释。其实也无需再解释,早在他们漫步于林中时,他就已经吐露了一切。

  阿拉贡,他忽然唤了一声。男人应声伸出手去,同他指掌相扣。“等回到白城,你还是得用之前的称呼来叫我。”男人补充道。

  “藏头露尾的家伙。”莱戈拉斯笑了,“安心吧,我也不是不明事理。”

  他微笑起来的方式比从前要和缓太多,不带疏冷和讥诮,仿佛真是走出了严冬、化去了冰雪。他们也该准备出发了,回去路口那儿,上马去,完成这一次巡查,然后他们会一同回去——似是没有任何变化,但多出了南境的梦与新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