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道夫所言非虚:五月才过去一半,敌影就从南伊希利恩退去了。王城派出的军队终于得以踏上返程,索龙哲尔的名号也开始为更多民众所知。凯旋之日他站在石阶之上,听得下方万人欢呼,听得宰相肯定他的功绩。埃克塞里安的两个女儿给他献上花束,快活地冲他微笑,人群之中唯有在旁的那一个儿子显得不很高兴。

  “德内梭尔素来不太喜欢我。”甘道夫这么说,“恐怕是看到我与你交谈甚密,连带着将你也一并记恨上了。”

  “我倒觉得恰好相反呢。”索龙哲尔嘟哝道。宰相的儿子与他年纪相仿,眼见一个外人在父亲面前表现颇优、比自己还受赏识必然会心怀不满。对此他也没什么好的应对方法,只好尽量避免跟当事人正面起冲突。他回去自己的住所,已经有人替他将积尘扫去。院落里的爬藤攀上了石柱,金发的精灵倚靠着柱身,又在调整弓弦了。

  “我私下里向宰相报告了你的存在,他要我将他的谢意转达给你。”索龙哲尔说。精灵抬眼看他,眼里透出更多询问之色。“他说,若你不愿代表整个黑森林王国的立场来介入人类的战争,也不愿公开接受犒赏,那么至少在你留居于米那斯提力斯时,你都可以获得宰相私人的礼遇与款待。”索龙哲尔接着转述,“若你不愿张扬,他也会为你保密。”

  “相比起普通的犒赏,礼待和尊重更为重要。”莱戈拉斯肯定道。他舒开眉梢,似是对现状感到很满意。“不用费心安排别的住所了。你这儿不止一个空闲的房间,也不知留给你一个人住有什么用。”

  也许埃克塞里安认为既然他要在这里久住,总会有需要招待亲朋好友的时候。可惜他的族人都还在北方,短期内大抵也不会来到白城。索龙哲尔随着这个话题想了想,之后才反应过来莱戈拉斯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密林精灵当真在这儿住下了,有时他顶着兜帽去城外看看,有时他装作普通的旅者在城内闲逛。他依然在每一个空闲的夜晚找上索龙哲尔,但也不是每次都来与他打斗了。你紧绷得太久了,他给出的理由是这样的。强弓的弦也有需要养护、休息和更替的时候。而当索龙哲尔问及:“你不打算回幽暗密林去吗?”莱戈拉斯总是摇摇头,面上又显出几分不忿来。

  “甘道夫还没走。”他说,“这次我非得从他嘴里再多掏出几句话来不可。”

  巫师在七月末时离去,说是要去拜访一次罗斯洛立安。索龙哲尔并不知道莱戈拉斯从他那儿多获得到一些信息没有。莱戈拉斯依然哪都没有去,有时稍微离城几日,每次不出一周就会回来。九月时,森格尔王就索龙哲尔的回复寄来了第二封信,祝贺他获得了刚铎宰相的信任,并承诺他仍拥有洛汗的友谊。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到了年末。就如何援助在战争中蒙受苦难的伊希利恩住民,索龙哲尔也提出了颇多有用的建议。他们还得抓紧修缮防御工事,三十世纪以来,哈拉德人又一次变得很不安分,波罗斯河岸已不再是他们不敢逾越的界线。魔影在蛊惑他们。

  他也带兵去过一趟奥斯吉利亚斯,直至王都派人将他轮换回去。当他又一次回到白城,他去了趟铁匠铺,很晚才带着他的剑回到住所中。他将剑从鞘中抽出,横放在桌上。精灵悄无声息地走到方桌的另一边,低头打量逐渐爬满剑身的伤痕。

  “这柄剑要坏了。”莱戈拉斯断言道。

  “如果不是你一直要跟我打架,它还能再多撑上几年。”索龙哲尔一本正经道。莱戈拉斯斜了他一眼,他举手示意自己并不是在责怪谁。剑总不是用来当作摆设的,能在使用它的途中遭受磨砺而成长自然是好事。

  他拉出圆凳,兀自坐下了。莱戈拉斯还站在原处没动。“我父亲身死时,我只有两岁。”索龙哲尔缓缓说,“那一年我被送去瑞文戴尔,打记事起就在埃尔隆德领主的看护之下,学会精灵的语言比通用语更早。二十岁那年我才被告知我本来的身份与使命,当我离开我的庇护地时,母亲将这柄剑交到我手上。她说这是我生父的遗物,纵然并非传世之物,也希望它予我护佑。”

  他的指腹抚过剑身,触感冷而硬,缺口与凹陷像刻下的碑文,描绘出他未曾见过的父亲的模样。女人将它交到他手中时面带不舍,她予他拥抱,他亲吻她的脸颊。她身上同有着铁锈、风沙和花叶的气味,那是他记忆中最温柔的气味。

  “甘道夫走时,我托他给我母亲带了封信。”他轻声说,“寻常的信使很难在荒野中找到我的族人。”

  “的确不太好找。”莱戈拉斯承认道,“我在那一带打听时,送我消息的旅人跟我说了:游民们总是来去匆匆,像影子般轻易聚散。”

  索龙哲尔笑了,个中意蕴有些复杂。他们竟也能和睦地坐在一块回忆此前的旧事,这是他在离开北方的荒原之前从未想过的。“你很幸运,也很不幸。”随后他喃喃出声,“你没在找到我这件事上消耗太多时间,但恐怕随后的发展并不似你的预期。”

  “你还在介意誓言的事。”莱戈拉斯敏锐地眯起眼,“我说过了,这不完全是为你。”

  但精灵的誓言仍然太过贵重,男人想。于与天地同命的首生子女而言,某一个人类的性命不过弹指一瞬,许誓则是将这一瞬给印刻在灵魂中,在往后无尽的时日里不断发出回响。他想莱戈拉斯不应这样轻率地做出决定,他会因此而惴惴不安。精灵将他的沉默与思虑都看在眼里,轻轻叹了口气。

  “我受我父亲的指引前来见你,我得知你被伟大的智者托以重望。漫游的巫师愿意与你交友,人类王国的统治者愿意承认你的才干。这些事实全都是预示,要我放下自身的傲慢来倾力协助你。”莱戈拉斯作出解释,“不是说你一个人就无法成事,但你必然需要同伴相随左右。一位伟大的国王总要学会如何与别的族裔打交道,幸而你对精灵的部分并不生疏。”

  “现在谈论这些还为时尚早。”男人咕哝道。精灵都那样笃信他会创立一些伟业,他反会感到窘迫。莱戈拉斯露出浅笑,赞许地向他点头。

  “你没有被自己取得的战果冲昏头脑,这很好。”莱戈拉斯说。

  杜内丹人抬起手指,轻轻压上自己的鼻尖。“但我想知道真正的理由。”他低声道,“那时你生气了,却不似只在气甘道夫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

  “你看得没错。”莱戈拉斯说,“我被他说中心事,我的心变得不够平定了。我是不能原谅我自己可能犯下的过错。”

  他听上去还像那个恣意行事的精灵,一直都将自己的判断摆在首位,像是对被卷入的别人不屑一顾,索龙哲尔却渐渐懂得他惯于这样做的好意了——他是在给自己揽下全责。莱戈拉斯又一次望着了那把日渐残旧的剑,剑刃上映出精灵的模糊倒影。他也用指尖去碰冰冷钢铁,他的神情间浮起几许哀凉困惑。

  “埃斯特尔。”他轻声说,“我梦见你死去了。”

  精灵的梦境从不会是毫无意义。

  他们会在梦深处重温往昔,或是隐约触及未来的警示。而那些坏的预兆,哪怕只出现一回,也会让他们心有戚戚。莱戈拉斯会在清醒时思及梦中的那一幕,当他行至南方的国境,杜内丹人的后裔倒在血壤上,银星坠入泥泞。他认得那个人类的时间愈长,就愈是容易在清醒时将他梦中所见的画面细节都在脑海中描绘出来。散在脸颊边的乱发,凝滞不动的双眼,仍然攥着剑柄的僵硬的手。他相信自己不会无缘无故梦见并记得这个,每当他重想起一次,他就更觉得自己应当是有使命在身。

  他仿佛有些懂得埃尔隆德的做法了。协助这一支族裔将行踪谨慎地隐藏起来是必要的,即使他们远比普通人更强韧善战,但他们像是注定会去不断涉足险境,必然无法将自己保护得很好。他们逐渐熟悉起来之后,索龙哲尔也几度提起他所听闻过的父亲的死日。阿拉松是与埃尔隆德的儿子们同去的,即使有精灵在旁,也未能阻止他被奥克的箭射穿脑袋。那两个精灵成为了幼子的义兄,与他相伴至他踏离山谷远行。此后他有许久没再与精灵有过比一面之缘更长的交会,直到密林来客对着他的帐篷射出那一箭。

  “你还挺恋旧的。”莱戈拉斯这么评价。索龙哲尔咧嘴向他笑,他回以微笑时又想起那满是死寂气息的一幕。他在骑行返回王都时、在重返战地时、在那个暴雨倾盆的夜里都想见它,在他们得胜归来后,阴影也未被彻底驱散。起先只是心尖上的一点钉刺,而后它扎得愈来愈深,要他担忧、要他苦闷。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誓言的约制。

  索龙哲尔在继续向宰相进言。他们迈进一个新的年头,头几个月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他的年纪到了二十八,他向埃克塞里安请示能否向北去一趟,森格尔王又来信邀他一聚。宰相给他准了假,他便和几个护卫一同去了。

  他在夏季末才回来。莱戈拉斯帮他把院里的爬藤养得很青翠,有时会坐在藤架下的石凳上乘凉。这一趟他也只在东洛汗游荡,而未去拜访骠骑之国的都城。他身上未添新伤,脸上的神情更沉稳,但私下里笑得比从前更多。他说希奥顿长高了不少,王子还在继续巡视边界,骑马也骑得比从前更好。

  在这一年的余下的时间里,值得一提的也不过是有几个从北边来的矮人在都城里跟人起了些口角,但双方都并无恶意,争端很快就被平息下去。他们要绕过白色山脉去往更西边,治安官将这桩事讲给索龙哲尔听,莱戈拉斯又从他嘴里听见。于是精灵想起埃瑞博,想起荒芜的战地与破碎的心。

  “跟我多讲讲吧。”索龙哲尔说,“你在那一战里收获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莱戈拉斯循着他的话语去回想,有冰雪与滚落的山石,有飞过山脉的巨鹰;有素来协同作战的同伴,被外族的死亡在灵魂中刻下阴霾。精灵的心是那样宝贵,本不应被并非永恒的事物所动摇。他从战地上离去了,心怀着茫然困惑。父亲的目光随在他身后,并没有要他留下。

  “我不确定。”他轻声回答。

  他不是总跟着索龙哲尔外出。人类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也有自己的使命,他无需一直在旁干扰,盯得密不透风也无益于那年轻人的历练。接下来的时间也以相对平稳的方式流逝过去了,他的心有好一阵子不曾再生出警兆,连此前扎下的刺痛都不再复发。及至藏着真名的杜内丹人满了三十岁,精灵在与他相谈时忽一下抬了头、望向北方。随后莱戈拉斯逐渐阖起眼目,耳朵捕捉到柔和的微风。

  “我听见了森林的呼唤。”莱戈拉斯说,“我想我近日还是得回去一趟,向国王报信。我已经见过了南方的魔影,也知悉了人类在应对何种威胁。我可以将这些见闻带回去。”

  他离家也有数年了,或许是最为长久的一次。精灵在决意离开栖居地远游时不会太在意时限,但有任务在身是另一回事。瑟兰迪尔没有给他规定回返汇报的期限,这意味着他得自己拿捏主意。他所跟随的人类在平安成长,逐渐融入了本就应欢迎其到来的城池,森林的影子也出现在他心头,或许他是时候回归一趟。

  “你知道你不必一直留在这里。”索龙哲尔说。他语带遗憾,但没有挽留。同路的友人也总有分别时,他们都深谙此理。而中洲大陆足够辽阔,有时一经离别就再无重逢之时。

  但精灵已立下誓约,他自知不会落得那样的结局。“如果你不急于离开,”他说,“我总会回来践守诺言的。”

  在莱戈拉斯真正动身之前,南境又一次吹响了抗敌的号角。战报一路传至白城,向宰相请示接下来该如何行动。布守在南方的队伍已在安都因河口集结,哈拉德人自南刚铎来攻打临河的城塞,统兵之人因中了毒箭而身亡,时下只能维持守势两相对峙。德内梭尔主动请愿要去帮忙击退敌军平定战乱,索龙哲尔却把他拦下了。“这可不是一趟好差事。”索龙哲尔说,“你是执政宰相的儿子,他未来的继承人,不能就这样因为以身犯险而丢了性命。”

  他防身的本领的确比德内梭尔高强,宰相的儿子也无法驳回他的意见。埃克塞利安给他派了一队卫兵,将宰相的印信也给了他,要他接手南境的统兵职责,直至这一次的祸乱平息。外来的谋士肩负前所未有的重任,面上却全无喜色。也是在他领下军命的这一天,莱戈拉斯匆忙做出了决定。精灵收拾起行囊,无法忽视突地涌上心尖的阴霾,就这样更改了预定要走的线路。

  “这一路不会太平。”他对索龙哲尔说,“我送你到城塞外。”

  这一路过去不是随大军出征,他们人数不多,加上全部卫兵也不及半百。他们赶路的速度也比通常行军时更快,骑的都是好马,且全无辎重,每个人都是出色的战士。他们的弱点在于规模——即使行动速度再快,若是整体力量不足,撞上铁板也会束手无策。

  这一趟下来要多绕一大圈远路的精灵在途中又一次变得寡言少语了。他每每想要道出心中不安,又觉得这类话语叫人类听在耳中也会显得毫无道理。他在夜间凝神望着他们的领队,杜内丹人年轻的面容在这几年里变得愈发坚毅,少去一些洒脱也少去一些犹疑。与他在北方仅做一个游侠时相同,他在梦中仍然抱着护身用的武器。与那时不同的是,他会在睡过去之前找到莱戈拉斯,轻声说上一句拜托你警备、多谢。

  他们没有在夜间遇上麻烦,真正的麻烦出现在五河之地的南部,他们行路至此时碰上连绵阴雨,泥土变得潮湿,道路变得难走,近三角洲一带的野地蓄起雨水,在坑洼的草壤间每走一步都难辨真实深浅。他们被迫拖慢速度,好容易走完一段相对干燥的岩石路,在中午用过简餐之后再出发时,莱戈拉斯没有上马,就这么飞跑到了石坡的另一侧,再返回来时浑身都绷紧了。

  “准备对敌。”他说,“不确定是普通的巡逻队,还是专程追着我们来到这的。”

  领头人率先上了坐骑,卫兵们沉默地握紧武器。在下坡处迎击劣势太大,他们主动跑上坡地的顶端。蛮民的队伍已经逼近,他们的盾牌不够组成坚实防线,不如率先发起进攻。精灵将长弓抓回手中,搭上了此行所需的第一支箭。根据先前在南伊希利恩作战的经验,他很快找到了负责指挥的那一位,一箭射穿了那个脑袋。敌方的人数要多于他们,他得在发生实际接触前就尽量追平这份劣势。

  指挥官,弓箭手,重斧。莱戈拉斯一一锁定需要优先清除的威胁,用弓箭给他们点名。他的速度已经很快,但仅凭一张弓不能将所有敌人都拦截在山坡下。接触战还是发生了,横出的利剑削掉了当先一排敌人的头颅。索龙哲尔率领着众人猛力打斗,那些卫兵也并未忘记自己的职责,围聚在他身边作战,以免他被敌方取下首级。

  哈拉德人出外扫荡的队伍也都是轻骑,没有过于夸张的高大坐骑也没有厚实甲胄。精灵在近身战中改拿起双刀,准确地抹过他们的咽喉。有卫兵在打斗中负伤,索龙哲尔替他招架住刺向他的矛。那柄武器比杜内丹人所用的更长,分量也明显更沉,男人用剑身将它下拍,在胯下马匹的嘶鸣声中借力跳了起来,剑尖直刺向对方的胸口。

  一阵风从东面拂来。莱戈拉斯用力吸了口气,闻到更为熟悉且不祥的腥臭味道。兽类的咆哮声接踵而至,从平地的另一侧飞驰而来。“座狼!”精灵大叫道,“奥克也在帮他们!”新来的援军向他们骑射,几支箭矢让人类士兵们的队伍之中传出痛呼。莱戈拉斯重新握稳弓箭,他的心脏忽然变得很吵,叫他几乎听不见周际的嘈杂,只有杜内丹人还在大喊:注意躲避!缩紧队形!

  他专注地瞄着远方。一、二、三。他从近处的战团里尽可能地回收了箭支,但再过一会儿还是会不够。索龙哲尔把另一些仍沾着血的箭扔给他,最便捷的致谢方式就是将它们分别钉入更多奥克的脑袋。空气变得湿润,很快又要开始下雨,他的精力随着箭矢的直射向前投注,近了、更近了,新来的奥克也加入了战团。他松开手指,最后一支箭离弦而去。他手臂向后挂弓,同时摸向刀柄,就在这时他听见呼喊,穿过战地与沉闷的风钻入他的脑海:

  “莱戈拉斯——!”

  他循声回过头,破风声随着男人抛掷来的事物掠来,插在了原本在他身后预备劈砍的蛮民胸膛上。不是拾回的利箭,而是那柄已经伤痕累累的长剑。几乎就是在下一刻,一柄弯刀砸在了杜内丹人失了防备的背后。他趔趄一下,嘴唇紧抿,只迸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借势向前冲来,伏在蛮人的尸体上抓回了他的剑柄。莱戈拉斯干掉了另一个袭向自己的奥克,来不及伸手去搀他,索龙哲尔蓦一下拧过身,他横过剑,迎上刀劈,锋刃铿锵作响,然后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他的剑断了。长刀砍中了他的肩,他和敌方的距离也压得足够近,他用断去的半截剑插进了奥克的脖子。周围的砍杀声渐渐平息下去,此行的领头人一脚蹬开敌人的尸体,两手空空,肩上流血。他踉跄几步才站稳脚跟,他扯开嗓子让幸存者重新列队,方便清点伤亡情况。这一战里他们损失了五个人,另有二十三人挂彩,其中还不算他自己。

  “莱戈拉斯。”他的声音疲惫但沉稳,“往那边看。”

  他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指向西南边。精灵依言望去,只能为他带来更多坏消息。“前方还有一队。”莱戈拉斯说,“他们看守在平地的尽头,浑身散发着血的气味。如果不想跟他们正面碰上,我们最好从树林里走,但那条路上可能也有伏兵。”他回头看向负责下令的人类,索龙哲尔与他视线交汇。他们同时面露忧色。

  这是冲着你来的吗?精灵的嘴唇动了动。是因为哈拉德人也听闻了星之鹰的名号,还是因为魔多已将刚铎的将才全都视为需肃清的对象?又或者那边的消息没有这般灵通,只是在无差别地阻截都城派来的任何形式的支援?也许他们的大敌始终在搜寻埃西铎的后裔,也许他们的领头人已经暴露在魔多的视野里。

  他没有将自己的担忧悉数吐露出来,但男人大抵已知道他所想。索龙哲尔跨前一步,昂起头来。“平地上的那支队伍,”男人问他,“他们的人数有多少?”

  “将近两百。”莱戈拉斯说,“如果你手下的人都处在万全状态,再借助我的弓箭与他们兜几个圈子,或许还有一些胜算。但很多人已经体力不支,还得费心保护伤员。”

  索龙哲尔沉默了。他没有迟疑太久,他走入一地尸骸中,寻到自己原本的坐骑,将行囊从马尸上解了下来,甩上自己的后背,他的身体又因此而摇晃了一下。“往回走。”随后他高声道,“听我的号令——现在就让马匹掉头,都回去,回到西瑞斯河的对岸去。你们的使命并非到前线作战,不过是为护送我平安抵达目的地而来,不必在这里丢掉性命。”

  卫兵们面上的灰败变作了惊愕,在场所有活人的视线都投向他,他将背脊挺直了,灰色的眼冷静得甚至略显淡漠。“我会与你们分开行动。”他说,“我会独自带着执政宰相的印信去与我们的军队汇合。这样更安全,也更快捷,一个人走比一群人走更不容易引起敌人的注意。”他的决定并不疯狂,只是于情理上叫负责护卫他的人们难以接受。他们还望着他,直到他沉下脸来厉声呵斥。

  “走。”他下了最后一道命令,“都回去。”

  人们照做了。伤员被扶上还能走动的马,没有负伤的几人到他跟前来向他告罪。在转身离去之前,这些个刚铎人都让恳求的目光在一旁的精灵身上多停留了片刻。莱戈拉斯向着他们轻轻点头,他们才放心迈出脚步。人们渐渐走远了,被留下的一人站立不动,长出了一口气。精灵踩过座狼的尸体跳向他,顺手拔起一根还能用的箭收回筒里。

  “你真是胆大又任性。”莱戈拉斯说。男人耸起肩膀,脸上神情很坦诚。

  “看着我一个比看着一群人要容易。”

  “甚至不给自己留下一匹马来?”

  “没有必要。”索龙哲尔说,“要想在林地里躲开探子的眼睛,马只会碍事。我们不能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

  他又呼出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臂抖了一抖。莱戈拉斯看了看他,随后转眼望向不远处的那片杨树林。“接下来的路可不好走。”莱戈拉斯边看边指出,“如果要绕开大路,就算我们全速前进,都得再走上至少大半天。虽然途径村镇的话可以停下稍作歇息,但我也不确定你的体力够不够支撑到……”

  他回过头,瞥向男人受伤的肩头。血渗在那面斗篷上,叫它变得更湿黏沉重。一滴雨水落在他的鼻尖上,凉丝丝的,让他心头一突,这才惊觉眼前的男人实际状况有多糟。你的剑断了!他无声地想着,他的念头在脑袋里尖声吵闹。北方游侠带来的剑,断作不止两截,连碎片都留在了敌人的尸骸上。而那柄剑原本的持有者也像是终于要耗尽力气,他的唇角扯起浅笑,他的面色变得苍白。精灵向他伸出手去,想搀住他的手臂——埃斯特尔?

  “莱戈拉斯。”男人轻声说道,“我得把我的命交给你啦。”

  然后他就这样瘫软下去,微笑还凝在面上。他肩头的别针不知何时松了,银色的星随着愈发密集的雨点一同坠落,砸在了泥泞里。